午后温烫的阳光穿破玻璃,洒在程见渝侧脸,他缓慢眨几下眼睛,像在发一串摩斯电码,温岳明自然而然抽回手,慢慢拿起眼镜,重新戴回鼻梁上。
程见渝脸颊有点轻红,其实不太显眼,但他白的耀眼,反倒显而易见。
不像是尴尬或者羞涩,更像是太阳晒的,因为他此时斜倚着椅子,气定神闲的拆开糖果碗里薄荷糖片,毫不在意的填进嘴里,和个没事人一样。
“大家坐下……喝点茶吧……。”陈开面红耳赤,干巴巴地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一直知道程见渝心理素质好,在警校上学时,旁边法医讨论解刨尸体细节,他还能面不改色捧着碗,边听边吃饭,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但他没想到,面对这种众目睽睽之下,新欢旧爱齐聚一堂,还能稳住心态,风轻云淡。
论起本质,程见渝和江衍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对不喜欢的人非常绝情,并且毫无愧疚感,不过以前是江衍绝情,现在换到程见渝了。
乌压压的律师坐满会议室,凳子还不够,陈开从隔壁客厅搬几个过来,小巧的空间里人满为患,却静悄悄,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温岳明保持一贯高雅风度,笑容恰到好处,“见渝,今天不打扰你了,我们下次再约。”
他讲话和语调速度江衍从小听到大,像那种学术机关的教授,诚恳真挚的同时又不容置疑,以前听惯声音今天江衍格外讨厌,附带效果看温岳明全身不顺眼。
程见渝起身送他离开,走到门口,温岳明脚步停顿,回过身看着他,无奈似的道:“如果我今天说的,让你觉得有压力,那我全部收回。”
程见渝低着头,轻轻挠挠鼻尖,温岳明太克制,克制的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他轻轻“嗯”一声,然后说:“温先生,我会好好考虑。”
说完,他正要抬头,头顶一只温热手掌落下,不轻不重揉揉他的头发,温岳明的声音轻柔盈耳,“放轻松,我们可以慢慢来。”
程见渝心不在焉回到会议室,江衍于他对视一眼,淡定别过脸,曲指敲敲桌子,“张律师,可以开始了。”
张律师简洁明快阐述目前情况,经过将近一个月搜集资料阶段,已经掌握大量直接间接证据,足以证明贝信鸿侵占程见渝著作权,根据法律涉案金额超过五万,可以判决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程见渝边听,边拿着笔,沙沙记下来,江衍坐在对面,单手搭在桌上,慢悠悠转着手机,时不时手机棱角磕着桌子,发出轻微响动,每次一响,程见渝执着笔的手跟着一顿,抬起头看一眼江衍。
他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干净透亮,眉骨不算高,但弯曲弧度恰到好处,透着一股清澈坚定,这样看着人的时刻,整个人都带着一股不近人情的气质。
江衍让他这样看着,有点烦,以前他从来不知道程见渝魅力那么强,一个温岳明还不够,屁股后面还跟着小破孩林照,坏心眼的宋应非,还有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的钟路年。
除了宋应非这个傻x,每一个人和程见渝的关系都比他亲密,温岳明甚至和程见渝……
真希望程见渝身边的狂蜂浪蝶,全部采到有毒的蜜,然后死远点,别打搅他追求程见渝。
会议结束,为表达感谢,程见渝向张律师伸出手,张律师看一眼江衍镇定的脸色,才握握程见渝的手。
“不谢谢我?”江衍站起来,隔着会议桌,朝着程见渝伸出一只清白修瘦的手。
手背上残余着牙印浅粉的痕迹,几乎快要消失不见。
本不打算和他接触的程见渝,扫见这枚牙印,轻轻敷衍握一下他的手,正要抽回,手心两侧突然收紧,江衍深深牢牢捏住他的手,像要把他骨头捏碎一样,强行拉近一寸距离。
程见渝眉头微皱,江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拇指指腹滑过他绷紧指节,带一点轻佻的调戏,然后慢慢松开,嘴上客客气气地说:“抱歉,一时没忍住。”
程见侧过脸,冷淡渝睨一眼他,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现在的年轻人,很少看电视,电视这种东西成了壁画一样的装饰品,只有逢年过节时,和家里亲戚长辈一起看看联欢晚会。
程见渝唯一打开电视的时间,在每天下厨之时,当做背景伴奏,厨房里菜刀嗤嗤嚓嚓,电视中人间烟火,热热闹闹。
自从独居之后,他的生活开启极简模式,再也不用顾忌别人口味,简单做两道清淡菜,配上白粥,边吃饭边听听社会新闻,当做积累创作素材的途径。
吃完饭,新闻恰好播完,接档一档菠萝台的王牌综艺,以嘉宾访谈形式为主的娱乐综艺,节目很新颖,近几年在网上深受年轻群体关注。
程见渝对娱乐八卦没兴趣,抄起遥控器正要关闭电视,一串悦耳的吉他音符穿过屏幕,准确无误击中耳膜,音乐像一种未知神秘又广为流传的语言,越过国境线,射进每一个人胸口里。
即使不通乐理,仍然觉得很美。
他放下遥控器,半眯着眼睛等待欣赏,空旷漆黑舞台乍然亮起一束光,从高高穹顶垂下,似奔泻不息瀑布,披在男人削瘦挺直的肩膀。
程见渝和江衍睡了五年,但从电视上看江衍的次数屈指可数,大部分还都是换台时看到广告,正正经经,仅此一回。
江衍靠着高脚凳,穿着件纯黑色连帽卫衣,大长腿不羁敞开,牛仔裤下腿部肌理线条流畅结实,袖子随意挽至小臂,手臂上青筋充盈明显,非常男性化的美,搭在吉他弦上的手拨动琴弦,随着光影变化,凸起腕骨清晰起伏。
这是录播节目,看不到现场,但一波接一波的刺耳尖叫传达了观众疯狂的热情。
江衍唱歌时的声音,于他本人的脾气性格很不相符,若只是听唱歌,大部分人会以为这是一个清朗又带点冷意的少年。
随着他一字一句的唱,程见渝眼睛眯的越来越深,嘴唇轻轻抿起。
“
《原来》
爱恋一针一线密密的编
年轮画过五圈
我穿梭于你心中迷雾
忘记来时之路
直到你的完美谢幕
天堂地狱一夕之间
缠绵化为沉痛深渊
爱恨苦苦向煎
原来这种感觉叫失恋
原来你的委屈我视而不见
原来你痛彻心扉未曾如愿
原来我没懂你掌中情线
原来你很很容易满足
可我给的全是辜负
唱给我的见渝
说声过期的抱歉
让这首歌成为纪念
……”
即使知道这首歌是唱给自己,程见渝没想到江衍会在歌曲中点名道姓,昭告天下,他靠着沙发,定定看着电视屏幕,半响,深深叹口气。
和江衍公开分手后,江衍保持沉默,从未回应,任由网上众说纷纭,各种令人啼笑皆非的猜想层出不穷,这是江衍第一次正面回应这件事。
仅用一首歌表达三个意思:“我是渣男,所以我被甩了,但我爱他。”
搞音乐成功的人,多多少少沾点疯狂直率,只有拥有这两种特性,才能写出令人百听不厌的歌,江衍完美诠释这个理论。
程见渝抄起遥控器,关上电视,走进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像他说过的,过期的东西没用捡起来的必要,吃下去会发烧、过敏、胃痛。
即使外表再华丽漂亮,那也是过期,不能要。
男人同理。
他仔细擦干净手,一墙之隔走廊传来“哐”的巨响,他拿着白毛巾的手微微停顿,然后不慌不忙,置若无闻的继续擦指缝。
噪音来源没有消停,哐哐当当响了会,一阵急促敲门声像雷阵雨一样起,大有不开门,不罢休的架势。
程见渝拉开门,江衍一手抄在兜里,另一手勾着阿胜肩膀,整个人靠在阿胜身上,高大挺拔的身影放低,耷拉着脑袋,怪可怜的,像条流浪的野狗。
阿胜局促尴尬地笑着,:“程先生,江哥今晚喝多了,我把钥匙落在公司了,能不能让他在你家待一会,我实在扶不动他,一会就来接他。”
程见渝闻到江衍身上浓重伏特加味道,眼神淡定,单手撑着门框,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阿胜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程先生,就一会……”
程见渝铁石心肠,压根不吃这一套。
一直安静的江衍突然松开阿胜,扶着胃部,半躬腰,重重干呕一下,即使什么都没吐出来,都令程见渝眉头拧紧,他虽热不讲究生活,没有洁癖,但不代表愿意打扫呕吐物。
他收回手,转身走向房里,淡声道:“你让他躺在沙发上再走吧,我热杯牛奶给他。”
简洁布艺三人沙发难以容纳下江衍笔直的大长腿,委屈求全的蜷缩着,阿胜拿了个抱枕垫在后脑,让他舒服点仰躺着,好在江衍不耍酒疯,很安静的看着天花板,额前碎发随意乱翘,下颚弧线明利。
“喝点奶再睡。”程见渝端一杯牛奶,拍拍沙发扶手。
江衍听到声音,转过脸看着他,眼眸又暗又沉,带点醉意的湿,“你居然让我睡沙发。”
程见渝看不出他是真醉还是假装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没区别,一言不发,将牛奶递过去。
“你居然让我睡沙发。”江衍机械似的重复一遍,音量低下去,“你不喜欢我了,居然让我睡沙发。”
真醉了,程见渝断定,他冷着脸,把牛奶放到茶几,“好好休息一会,阿胜会来接你。”
江衍嗤笑一声,不咸不淡地说:“你敢走,我要生气了。”
程见渝忍住举起牛奶把他泼醒的冲动,转身去洗手间,不理会背后江衍不屑地轻哧,
他拿条干净白毛巾回来,扔在江衍脸上,“自己擦擦,清醒清醒。”
江衍一动不动,任凭四四方方白毛巾盖在脸上,透出的声音低沉且闷,“我手疼,你给我擦。”
脸上罩着白毛巾,怪慎得慌,程见渝提起来毛巾一角,冷声问他:“不是生气了吗?”
江衍盯着他看了几秒,眼梢微微眯起,不情愿似的别过脸,依着沙发靠背,吐出两个字:“难受。”
“胃难受就喝牛奶。”程见渝一板一眼,公事公办。
江衍没有看他,抬起手停在胸口位置,轻轻点两下,“心里难受。”
虽然江衍有时候很幼稚,但是是那种熊孩子外强中干式的幼稚,又凶又霸道,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程见渝很少见到江衍这幅样子,心底重重叹口气,他心软了,认命拿起毛巾,胡乱擦擦,像给湿漉漉的狗擦毛一样,江衍回过头,眼眸漆黑,就这么直勾勾看着他,程见渝的手要离开一刻,他突然向前凑几寸,嘴唇不偏不倚的碰了一下程见渝的侧脸,虔诚认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你干什么?”程见渝眉头紧紧拧起,冷下声质问。
江衍亲完立刻闭上眼,睫毛严丝合缝,仰着头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一样,如果不是剧烈滑动的喉结,程见渝还真以为他睡着了。
程见渝调整呼吸,拿起手机,起身去阳台给阿胜打电话,催促阿胜快点把江衍捡回去。
江衍对于他,是个危险分子,绝对不能让江衍在他家过夜,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和江衍关系非同一般,肉体关系也是关系,只要一想到和江衍共处一室,他会全身难受。
打完电话,他又洗一把冷水脸,再次回到客厅,沙发上空荡荡的,只剩下两个皱巴巴的抱枕,程见渝心里一动,径直走进卧室,果不其然,江衍侧躺在床上,紧紧抱着他的枕头,削瘦下颚抵着枕头,嗅着眷恋熟悉的气息,美滋滋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