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几乎就是一种情话。
“温蛮, 当时为什么没有听指示再行动。”
在温蛮对面,坐着包含褚主任的几位研究所主任,褚主任坐在右手第二位, 为首的甚至是副所长。
气氛沉默了片刻。
温蛮两手放在桌上,十指交扣,眼神微微向下。面对几位上级的询问, 温蛮没有太多显露的情绪,好像他的情感已经随着套上的研究员服而被剥离留在了更衣室。
“我们想要了解你的想法,你有什么问题也都可以向所里提出。”
这次开口的是副所长。区别于刚才二组主任略带质问的强势态度,鬓发霜白但梳理整齐的副所长的态度就和他外在的气质一样儒雅可亲。
温蛮的目光把对面一众领导的举动一一纳入眼中:有双手抱臂的、有喝茶不语的、有嘴唇紧绷的、有循循诱导的……
“抱歉陈所,我当时单独面对奥索兰实在有些害怕。”
陈副所长闻言笑眯眯地宽慰:“这点你完全可以放心。所里的生物识别、安保装置、应急配备都是首屈一指,也参照了世界范围内最先进的IAIT的相关做法。前阵子本市的某家生物科技公司老板也来过我们IAIT, 近些年他一直是我们的供应商, 很快双方就会达成更深度的合作。我们的任何研究始终是以研究所人员和异种的共同安全为首位的。”
“我明白。”
温蛮诚恳地点头。
“只是, 当时的情况确实令我太意外……我想, 也不会有人能够当场接受寄生异种披着人皮和自己求爱吧。”
随着温蛮的话, 几位领导的表情均有不同程度的变化。温蛮看在眼里, 嘴上为自己的行为再度道歉:“我愿意接受所内的处罚——造成重大安全实验事故的人员,需停薪留职,接受问询。”
温蛮精准无误地复述IAIT的研究员规章准则。
“不。”最终仍然是陈副所长拍板, “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这样吧,小温, 这次算所里给你休假一周, 回去好好调整下状态,你也辛苦了, 等回来了, 继续跟着褚主任好好研究、好好工作, 你能力强,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我很看好你们这些年轻力量。”
“谢谢您,陈所。”
温蛮说。
“感谢研究所和几位领导对我的关照。”
不大的谈话室,随着几位上级的离开一下变得宽敞。褚主任有意落在最后,只剩她和温蛮时,她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讲了这么一句:“平时倒是看不出来你这么能言善辩。”
温蛮只礼节性地扯了扯嘴角。
褚主任哪里不懂呢,她眉宇皱了又松,最终附上叹息。
“回去吧,休息几天,这个事不要再多想了,反正天塌下来,总有个高的顶着。”
温蛮朝褚主任点头致谢,目送对方离开,直到房间里终于只剩下自己了,温蛮才松懈下来,轻轻吁了口气。当然,做这些动作时他记住了背对房间里的摄像头。
……
温蛮下班前做好了相关手续。期间难免遇到一些明里暗里的探究目光,但双方都维持着成年人社交的默契,不做先开口的那个。温蛮的心态放得很开,总归是陈副所长亲自开口认下的休假,温蛮就以休假的状态下班。
但消息不可能完全隔绝。
几乎是温蛮前脚出研究所,后脚方灵莹也准时下班,她拿到手机后就立刻给温蛮发消息。
[温老师,你休假了?]
温蛮刚看到这条消息,对方下一条立马接踵而至。
[奥索兰的行为破坏了寄生宿体,导致观察进程中断,不过他们今天说,奥索兰貌似已经度过了必要的寄生期。]
方灵莹把她所了解到的消息近乎无私地分享给了温蛮,这些都是今天忙于应付领导的温蛮所不知道的。当然,对方的慷慨更像是一种前期的大方投入,以期待得到更大的回报与收获。方灵莹说这么多,目的不过是为了引导温蛮这个实验的中心者说出更多。
这也是人际交往的潜规则。大部分人自觉遵守与维护。破坏潜规并得到一时好处的人,潜规的方便大门就会对他永远关上,唯有长期遵守,才能在不断的互利互惠中实现利益价值的最大化。
如果温蛮此刻得到了方灵莹的信息,却没有报以等价的消息回应,之后就再也不可能从方灵莹嘴里得到一句有用的消息。她可以是一时爽快的分享者,但绝不是什么谁来咨询都回答的烂好人。
温蛮遵守了这个“规则”。
[他之后还有再说什么吗?先前他伸出部分异种体后,语言功能就迅速退化。包括之前市局异种特队的捕捉现场也是这样。]
[原来如此!看来是寄生状态和本体有着强烈的区分,谢谢了温老师,祝您和家人休假愉快!]
看来,温蛮给出的价码令其很满意,这场交易结束了,温蛮终于可以彻彻底底休息。
可他的视线在这最后一条信息的某个字眼中多耽搁了几秒。
“家人”。
温蛮从不和同事提起家人,这是他心目中很重要很私密的话题。也因为没有家人,确实无从提起。他从小到大孑然一身,但竟然也一转眼般好好地活成了如今这样。但温蛮想,大概方灵莹有很幸福的家庭与很好的家人,所以她以为所有人也都有,或都该有。
他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可是他却罕见地在大街上直接停下脚步。他的那个“家”,那最提供安全感的地方,在这一个瞬间让温蛮感到空虚。
它就从完美,变成了次等。
哪怕短暂的一两秒钟后理智重回大脑,知道那就是自己所打造、所拥有的最好的家,可空虚的那个瞬间让温蛮意识到自己在内心最深处从未真正地满足。
家除了物质的躯壳,还要有精神的填充。他缺少家人,缺少爱人。
他需要。
街头,所有人都在步履匆匆,肯定都是回家。偏温蛮站在原地,他看着常亮的手机屏幕,开始编写他的进取心。
[我要休假几天了。]
没过一会,温蛮就收到回应。对方闻弦歌即知雅意,欣然跳入温蛮粗糙做的局。
[这是件好事,要不要现在就庆祝一下?]
当然。
温蛮要的就是现在。
[我来订位置。]
温蛮回复。
……
冬季是吃锅的好时候。全国地缘广大,各省市有自己热衷的火锅吃法。上回他们吃了海鲜粥底锅,这次温蛮选了北方的羊肉铜锅。正不正宗姑且不谈,但铜锅聚拢的热气和滋补的羔羊肉片,先让口腔与脾胃得到了绝佳的抚慰。
温蛮自然不像司戎那样对外头有情调、有口碑的餐厅如数家珍,但温蛮有他的办法:他可以根据大数据,在价位最贵的几家店里挑,出错的概率总是相对小的。
铜锅的热气飘出,温蛮休假的原因也告诉了司戎。
“……结果目前就是这样。”
以往司戎总回应得迅速又得体,不过这一次,他罕见地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想措辞。
“当时有没有很害怕?”
“一个披着人皮的异种。”
温蛮咽下口中的食物,回道:“我们不是亲自看的奥索兰被捕的场景吗?”言下之意,寄生人类的异种他不是第一次见,司戎也不是第一次见,说不上被吓到。
“但祂在向你表达爱意,想要永远地占据你,把你变成祂的伴侣。”
司戎用公筷夹出锅里的肉片,再把公碗推到了温蛮面前,他一边常态地展现出妥帖的照顾,一边剖析着异种怪诞可怖的行为。
当爱和异种挂钩,浪漫也变得惊悚。
“这会害怕吗?”
温蛮顿了顿。
“我不知道。”
“我拒绝它,只是因为这只奥索兰本质上是因为寄生了一个对我有好感的人类的身体,才‘爱’上我。如果它一开始寄生的宿体不是人类,也没有寄生过那个外送员,也许它根本不会有‘喜欢’的概念。”
寄生异种最大的行为特征,就是周期性的寄生期,它们延伸出的“挑选”“占有”“抛弃”,本来也只是和寄生这一行为相关。直到这些与爱结合,二次创生出新的内涵意义。
“这不是奥索兰这个种群该有的行为。”温蛮抿嘴,“对我,对它,都不是件好事。”
司戎本来还有很多话,但他咽下了其他,最后只重复了先前那次说过的评价。
“……你太好说话了。”
对人类是,对异种也是。
祂爱慕的这个人类,明明竖起不可攀越的心防,却又有一颗柔软的心。
“也许祂们会在产生‘渴望’之后逐渐明白,这对等人类的爱情。”
如果愿意给祂们机会。
祂们就会朝着这个方向进化自己的种族。
就像曾经的阿戈斯。
第一个阿戈斯,一定费尽了千辛万苦才明白爱、拥有爱,于是怎么也要把后天习得的能力刻进基因,成为先天的本能。
温蛮对司戎的观点持保留态度,但就像司戎一直都理解他,温蛮也会温柔地咽下那些相左意见。
“当然,自然界从来充满意外……遗传的不定向、物种的进化……有的意外即是美的开始。”
他说:“不过人类最好只是观测,不要干预……更多时候,人类的判断并不准确。”
这就是温蛮对奥索兰摇头的原因。
他倘若对奥索兰点头,这只奥索兰的未来,就将朝着它自己无法预料、但全由IAIT操控的方向发展。它将成为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奥索兰。
但这份独一无二,真的好吗?
温蛮执着于忠诚可靠美好的感情关系,但他要的不是一个言听计从的附庸,而是一个对等又契合的灵魂。
“司戎,我有一份东西要给你。”
闻言,司戎微讶,随即放下餐具,接过这张薄薄的、但在他看来很有分量的纸。
“上面写了我设想的婚姻关系里我能做到的,以及希望我的另一半能做到的。”
一张纸,内容不多,但也绝对不少,乍一眼扫过,有一些单挑出来甚至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司戎没有着急看完,只是双手捏着纸张,微笑地对温蛮说:“它看起来很新。”
“因为是我刚刚在路上特意打印的,这是我第一次打印它。”
温蛮实话实说而已,但这句话几乎就是一种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