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蛮是受委屈了吗?
眼前的异种有着哺乳类动物的一些特征, 但很难说它究竟像什么。它四肢中,前肢极为发达,而后肢相较纤细, 因此前爪看起来粗壮锋利,简直是生物界里由基因自然形成的绞肉刀。
它朝温蛮低吼着,爪子同时在地上划拉, 沥青铺的马路硬生生被划出了几道深痕。
它一定说了什么,只是温蛮无法理解。
这是第一次,温蛮遇到在他面前展现出如此强烈攻击性的异种。危险迫在眉睫,而他只身一人,没有手机,也和辜擎一走散。
双方之间不存在什么试探的较量, 这点短暂的僵持就像是接下来冲突高潮前的气息口。
温蛮手撑在地上, 瞬间起身要逃, 而异种也径直扑来。
温蛮预判了异种进攻的时间, 朝旁一扑, 躲过了第一次攻击。但他心里并不感到庆幸:他已经发现了这只异种在速度、力度上有着绝对的优势, 属于绝佳的狩猎者,自己根本不可能赢。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任何迂回的应对都只能是缓兵之计。而且温蛮还不能跑, 把后背露给这样的家伙,无疑是一件更危险的事情。
情况甚至不容许温蛮深入分析, 下一次攻击随即而来。
温蛮低头一看, 他眼前唯独有一个路面垃圾箱。平日里以温蛮的洁癖,他路过都小心翼翼地隔好几步远, 如非必要绝不朝那扔垃圾。但现在, 温蛮也就考虑了一秒钟时间, 直接拽出垃圾箱里的铁桶,朝这只异种抡去。
一定重量的铁桶砸得异种有些恼火,它甩了甩脑袋,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温蛮,然后一爪子撕开了垃圾箱的铁皮——这是它给温蛮的回应,等一会它就要这么撕开温蛮的皮肉。
它扑过来,然后被更大的东西横向撞飞。
风雪是白的,但这个出现在温蛮世界里的“东西”是黑的。它比空气粘稠,如浪流一样冲袭着攻击温蛮的那只异种。比起其他有着明显外征的异种,它像流体,没有固定的形态,使人完全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正在做什么。可是从红眼异种剧烈挣扎的姿态可以看出它正受着多么强劲的攻击。
它刚才怎么对温蛮,现在就被怎么对待。
“嚎——————”
它发出嘶吼,甚至是它们之间的语言,关于愤慨、诘问或者求情。
温蛮只能作为一个看客旁观着两只异种之间的斗争。突然,伴随着一声嚎鸣,一片深绿色液体从半空泼至了地面,形成一滩恶心的痕迹,那个红眼异种直接被撕掉了一只前爪。
异种的爪子掉在了地上,又最终滚到了温蛮的眼前。
温蛮正要将它一脚踢飞,他被人从身后拉扯着离开混乱现场。
是辜擎一。
他比刚才脸色更差了,温蛮被他攥着跑了几步,反应过来后反超了他,随即就看到辜擎一前肩膀到胸口有一处还挺严重的伤口。显然就在他们刚才分开的片刻,各自都遭受了异种的攻击。
这样做本该是正确的、明智的,温蛮却忽然有些心悸,他边跑边回头,看到黑色异种已经大到成为之前的数倍体,另一只异种在它面前则变得无比渺小。它们之间的胜负,不言而喻。
“……跑啊!”
辜擎一已经是出气比进气多了,但还费力地提醒温蛮。
温蛮难以形容心里的这股感受,辜擎一的话正好搅乱了他的思绪,他瞥了一眼对方惨白的脸色,重新加快了速度,反过来揪着辜擎一跑。
他们也许已经跑出了相当一段距离,可与此同时,黑色的大家伙也料理完了他的对手。
祂看着跑远的两个人类的背影,浑身的黑暗愈发得浑浊混乱,祂追了过去。
祂的追逐、祂的行动、祂的心意,全都应该被看到,而不是得到一个逐渐离开祂的背影。
温蛮一定不是自愿走的,他回过头。
是谁把他从自己身边带走?
两个人类一路向前奔跑,但黑色异种直接从他们脚下穿过,在前方竖成一道高墙拦住了两人的去路。祂发脾气了,黑色的墙转眼间变成黑色的浪,一半冲击着辜擎一,将他掀翻在地上,另一半卷起了温蛮。
温蛮在被吞没的瞬间下意识地闭紧了眼,可他还是感到身体全部都被这只异种包裹侵占了。
“咳咳咳——”
辜擎一接连受伤,再也支撑不住地倒在地上,剧烈的撞击让他开始呕吐。周围还有不少他身上散落出的物品,唯独少了温蛮的手机。他没有发现,还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只突然出现的异种挟持了温蛮,飞向未知的地方。
……
温蛮没有睁开眼。
他还没死,因而清醒地知道这种被“吞噬”的感觉,应只是被这只异种的身体裹住了,而不是正被消化。温蛮被它带着,处在高速移动中,温蛮不知道对方打算带自己去哪、做些什么。
情况丝毫不明朗的情况下,温蛮这时候睁眼的意义不大。而且他如果睁眼,所见之物是比未知想象还要恐怖的东西,也许不睁眼还能得到相对“无知的幸福”。
黑色的大家伙忽然停下来了。
——就在祂感受到怀中人的情绪后。
温蛮感受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风力,他们正在下降。
阳光从无到有,一丝、一缕,然后成片地照耀在温蛮的眼皮上。
难道是它的目的地到了?
可祂原定的目的地根本还没到。祂只是顺着温蛮的心意,把他从自己的怀里放了出来,因为温蛮没有被拥抱的幸福与快乐,只有紧张与忌惮。
祂想要送祂的伴侣祂的宝贝回到最安全的地方,如果这个城市没有他们的家,没有他们的巢穴,祂可以送爱人回到他目前暂住的地方。祂是打算这样做的,但现在却做不到,只能在选择降落在这里,半途而废。
温蛮看着缩到角落里并逐渐变小的异种——它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了,温蛮险些以为它已经离开。但它还在这,做出一连串温蛮不能理解的举动。
温蛮没有靠近,但情况也不允许他放心大胆地离开。现在才是真的僵持。
对方竟然也陪着温蛮,甘愿玩这样的“把戏”。一阵寒风吹得附近的枯枝哗哗摇晃,这里是一片老居民楼的窄巷子,砖红色围墙里总会伸出一些同样有年纪的树的枝杈,这个寒冬,它们给不了花瓣,就给了雪团。
雪在砸到温蛮之前,先被黑色的触肢截住。白的在黑的上面融化,温蛮看到它滴滴答答地落水,像一个湿漉漉的黑毛大狗。
这一点小小的细节,却真正触动到了温蛮。
他开始仔细地凝视对面的家伙,虽然还不能判断对方的真实意图,但温蛮相信眼前的异种起码比刚才直接要杀他的那只要好。
当温蛮选择迈出第一步,祂也动了,身体分出一条看起来柔软无害的小触肢,拿着一样什么东西递到了温蛮面前。
竟然是他的手机。
“给我?”
温蛮情不自禁地开口询问。
这是他与祂之间的第一句话,在这样的场合和身份下。
祂没有开口,也无法开口,但再靠近,却明白很有可能会被讨厌。于是就这么举着,直到温蛮终于从祂手里接过手机,祂才唰地收回触肢。
过去曾为了研究茧晶查阅过的大量资料迟迟地跃入脑海,从文字、图片,变成了眼前真实的存在。温蛮心里有了一个呼之欲出的猜测。
他也真的开口了。
“……阿戈斯……?”
自己的试探,对于一个有着超高智慧的异种而言,是与不是,它一定会给予反应。
黑色的团影动了一下,似在承认。
温蛮实在无法想象,救了自己的竟然会是一只阿戈斯。
阿戈斯以它的忠贞痴情被记录在案。它的共生,是因为它在主动地共生共死;它会拟态,根据命定伴侣来选择自己这一生固定下来使用的皮囊,所以它被记录成很多模样……爱人是何种模样,它就是什么模样。于是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了它原来的样子。
温蛮会是第一个见到阿戈斯原样的人类研究员吗?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只阿戈斯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世界上很多事情深究起来毫无意义,可阿戈斯眼里除了伴侣有意义,别的都没有意义,所以它主动做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有意义。
温蛮的喉咙有些干涩,此时此刻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这只阿戈斯似乎体察到了他的情绪,它为了缓和这种无言微妙的尴尬,主动选择从温蛮眼前离开了。
只剩下温蛮了。
可他现在有手机,也很安全。他可以回去酒店,也可以和外界联络。
他摁亮手机,塞满各种消息,领导们的,还有司戎的。
司戎在好早之前就说他到了,没有得到温蛮的回复后,他又善解人意地说他已经自己从机场出来了,让温蛮不要担心,专心工作,他会去温蛮下榻的酒店等。
司戎在等他。
今天一大早,他的伴侣就乘坐飞机,来到这个他所在的城市和他相聚。现在已经过了好多好多小时,所以他首要做的,是回应司戎,是见他。
就是这样。
于是温蛮在打车之前,先给司戎回消息,在乘上的士之后,也是朝司戎靠近。
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就这样悬然而止了……但异种,许多异种,各种形态、态度的异种交替出现,共同塞在温蛮的脑海中。即便是去和司戎重逢的路上,温蛮也难以真正调试好自己的状态。
到终点了,温蛮走下车,被的士潇洒地甩在原地,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从工作中解放了。
他说服了自己,开始朝酒店走。
司戎就站在门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站在那。什么时候站在那?好像一直在等。就算以温蛮给他回消息开始算,也有半个小时。还是说他在到了这后,就一直在等。甚至飞机上的时候、还没有奔赴来这座城市的时候、他和温蛮一分开的时候……
男人还是老样子,西装穿得要了风度不要温度,身边放了一个小行李箱。下雪了,他还站在门口的边缘,现在一看到温蛮就要出来,根本不记得打伞,连行李箱也不要了。
温蛮也没有伞,两个没有伞的人就在大雪中重聚。
司戎垂着眼,看着爱人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神情恍惚,围巾凌乱还破了,身上衣服更有污渍……他镜片后的眼瞳变得很黑、很黑……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做出最好的样子。
他微微张开手臂,对温蛮温柔笑道:“能现在给我一个拥抱么,蛮蛮。”
他不敢说补偿。
可是祂刚才真的没有,他见面第一刻就讨要拥抱,也只想匀一点爱人的温暖和味道给另一个祂自己。
温蛮迟疑了。
他想起自己此刻的样子,狼狈,甚至有点异味。
他只好实话拒绝:“我身上不干净……”摔倒过,还抓过垃圾箱。
司戎没有收回手,只不过双唇微微抿起,低声问了温蛮一句。
“蛮蛮是受委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