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宿川说完之后,血字上光芒一闪,没入五行印当中,他觉得安心了一点,就听见有人大声喊道:“小川哥!”
云宿川转身一看,只见是江灼的一帮年轻师弟匆匆跑上山来。
不怪他们来得晚,而是出事之后有不少体力充沛的年轻弟子都被派到外围去守卫巡查了,后来乱七八糟地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也没人记着通知他们,以至于护山阵法启动,他们觉得不对,才自己跑了回来。
上山一打听,把这帮人都下了一跳,好在年轻一辈的弟子们大多数都认识云宿川,见到他之后立刻如同拥有了主心骨。
“小川哥,现在大家都在干什么?”
“江师兄呢?江师兄不在啊,他没事吧?”
云宿川道:“别吵吵了,嚷的我耳朵疼。你们师兄好得很,一会就回来。”
他说完之后又毫不客气地指挥道:“都过来帮我维持这个法阵。只要护山法阵不破,山上的灵气生生不息,何箕就不能再靠吸收别人魂魄增强力量,也能减轻你们师兄那边的压力。”
他目光如电,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虽然并不属于灵华派,神情举止当中却自有一番坚定可靠:“还请各位撑住。”
周围安静了片刻,然后被两个晚辈扶着的步鹤清咳嗽了两声,说道:“云少董说得对。我曾经跟着先师启动过一次护山法阵,对此还算熟悉。就让我倚老卖老,给大家分配一下各自的任务吧。”
他确实是现在年纪最大,辈分也最高的,刨除了一开始争名夺利的私心,现在步鹤清再一次站出来要充当领导,倒也没有人表示反对了,云宿川道:“步师叔,你请。”
步鹤清前去安排,云宿川便不再管这些琐事,他负着手走了几步,沉默着遥望江灼离开的方向,能够感觉到法阵上隐隐传来的压力。
“小川哥。”有人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听说想要毁了灵华派的那个人是何掌门……你说咱们这次,还能赢吗?”
云宿川头都没回,声音却清晰有力:“会。你只要老老实实守阵,留下这条小命等着你师兄回来就行了。”
虽然不知道他要靠什么来保证,但是这话就是无端地令人心安,那名弟子果然高兴起来,轻快地应了句“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法阵由在场所有人的力量构成,大家安安静静地等了一会,都能隐约感觉到有什么被压制住的东西正在不断晃动,呼之欲出,知道江灼肯定是遇见何箕了,并且双方正在动手。
大家心里都焦急不已,只是云宿川一直沉默地站在五行印的前面,镇定如恒,这让其他人不管怎么想,也都勉强压住了仿佛在心底灼烧的情绪。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云宿川也不是所有的心神都集中于此——他总算明白何箕那个老王八蛋为什么要将魂火慷慨地送回给自己了。
由魈重新变回人身的感觉难以言喻,仿佛全身的筋骨都在寸寸剥离重组,血液反复冲刷着经脉,心脏在胸腔里不习惯地跳动着。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云宿川的魂火本身就已经沾染了无数的怨气,如果是正常步骤取回来之后,怎么也要经过提炼净化才可以继续使用。
现在云宿川不得不压制着这些蠢蠢欲动的负面情绪,但还是能够感觉到,好像有无数道不同的声音在自己的脑子里面狂喊乱叫,使他烦躁至极。
正在这时,有人高声道:“什么……什么东西在撞击法阵?”
云宿川猛地一抬头,只见外围一大批的黑影扑上来,正在撞击法阵,怨气腾腾,冲天而起,即使在结界之内,都让人有所感应。
怎么会一下子又有了这么大的怨气,江灼那边到底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事?!
江灼是云宿川的死穴,他的心顿时被揪了起来。更要命的是,随着这些鬼影的进击,他觉得自己体内那股被何箕利用魂火强行渡入的怨气也在不停地翻滚,诱使着他毁掉法阵,与这些外来的敌人合为一体。
云宿川心知不妙,连忙默念清心咒,稳定住心神,同时他手结法印,喝道:“灵宝符命,普告九天。太上有命,释道浩然!”
随着喝令出口,周围一片光华迸现,法阵生出反弹之力,将那些鬼影向后逼开了一些。
云宿川看着这一幕,眉头却不由蹙起来了,因为鬼影被逼退的距离跟他预测的相比实在是太短了,这说明法阵的威力正在被逐步压制。
而他不能分辨,这是因为自己现在心中有魂火带来的怨气混杂,法力不纯,还是江灼那边出了问题。
但无疑遇到的是哪一种情况,对于他们来说,都很糟糕。
他一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举动,外围的鬼影也是既未曾离开,也没有继续进攻,双方似乎都在观望,等待着对手可能才去的措施。
过了一会之后,外围突然有个声音,轻描淡写地说道:“云宿川?”
云宿川的神情虽然不像往日里总带三分笑意,但说来倒也还算平和,直到听见这三个字,他的心头倏地一跳,才反应过来,眉宇间顿时有一道杀气掠过,冷冷地道:“找死!”
那声音几乎跟江灼的一模一样,但是细听语气,总还是有细微差别的。
云宿川不会因迷惑而把其他人当成江灼,但很显然,对方这样做分明就是为了恶心他。
一团团黑黢黢的鬼影中,也看不清楚发出声音的到底是哪个东西。听到云宿川的话,那个声音笑了起来,说道:“我倒是想找死,但你现在有那个本事奈何的了我吗?云宿川,除了借助那些宝物之外,你还有什么拿得出手来的招式,使出来看看?”
这话就有些蹊跷了,云宿川少年成名,他的功力法术都是实打实的出众,关于这一点,在场有不少人很早以前就见证过。但听对方的意思,却好像在说云宿川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似的。
感受到其他人诧异的目光,云宿川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早已经搜肠刮肚地想尽了各种恶毒词句,把不在这里的何箕骂上了个千遍万遍。
就因为何箕那个老王八蛋强行推回来的魂火,云宿川此刻失去了作为魈的力量,同时又因为心存怨气,无法真正恢复血肉之躯,不上不下的,十分难受。
要是给他一年半载的时间,这问题倒也不是不能解决,但此时情况危急,哪容耽搁?
对方见他不说话,便有冲着其他人说道:“你们灵华派好歹也是名门大派,就随随便便听这么一个靠不住的外人来指挥吗?我奉劝各位,都睁大眼睛看清楚现在的形势!我们本来只想破阵不想杀人,但如果你们顽抗到底,阵法破碎的时候,所有守阵的人可是不得不死啊。”
他的话语中好像带着无穷蛊惑的力量,云宿川的迟迟不动似乎也说明了这一切,阵中等人在感受到阵法上传来的压力时,也不由得心动了。
连步鹤清都忍不住问道:“云少董,你现在的状态,到底是……”
他一把年纪了,刚刚没有向何箕妥协,这个时候自然也不打算逃走,但是大家一起守阵,最起码他得对云宿川的情况心里有点数吧。
云宿川淡淡地说:“他说的都对。”
他的语气依然如同刚才那样平稳自然,仿佛自己承认的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我现在状态不佳,功力大打折扣,无法施展全力。”
云宿川并没有否认,虽然他从来都不觉得欺骗有什么问题,但是此时其他人已经起了疑心,他的状态如何总归是瞒不过去的,越不承认越容易达到反效果。
“但即使如此,我也有把握倾尽我的生命功力、毕生所有,守住这个法阵。”
云宿川盯着外面的黑影,话锋一转,重重地说道:“所以,也请各位一定要全力配合。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到了这种时候,谁要是还有反叛逃避之心,就和外面那种东西没什么两样,就是我云宿川的敌人!”
他这几句话说出来,听得进去的人自然动容,可对于那些本来就心智不坚定的人来说,根本没什么作用——他云宿川的保证能值几个钱,抵得过自己的命吗?
这时候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趁着步鹤清跟云宿川说话的时候,迅速朝着法阵外面跑去。
云宿川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幕,目光一厉。
步鹤清顺着云宿川的眼神看去,见到了这一幕,大吃一惊,连忙说道:“快拦住他……”
其他弟子都没反应过来,听到他的话才有两个人冲上去,只是还没到那人的面前,云宿川就已经猛然拔剑!
长剑如同破空长虹划过,从背后刺穿了那名弟子的身体,跟着云宿川手上用劲,顺势一搅,竟然将他从腰间整个人斩开了一条缺口。鲜血飞溅,沾上了那两名本来要前往阻止的弟子的面容。
周围一片安静,连外面的鬼影都一时间没有再说话。
这杀的可不是什么凶手疑犯,更并非冤魂厉鬼,那是活生生的人命!
虽然像他们风水界内部自有处理弟子的权利,这样做不算犯法,但谁也没想到,云宿川竟然真的举手之间不留情面,说动手毫不含糊——都不带警告第二遍的。
面对着众人的惊讶,云宿川眉梢眼角都是毫不掩饰的杀机,冷冷道:“我之前已经说过了,走,就是敌人。我对敌人从不容情。”
灵华派那一边还有几个同样蠢蠢欲动的人,这回吓得乖乖缩在了人群中,谁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其余的人一时也没有说话,一方面云宿川毕竟作为一个外人,却杀了他们门下弟子,但另一方面,如果刚才他不出手,法阵外面的鬼影很有可能趁虚而入,到时候法器毁了,就一切都完了。
云宿川回头见到他们表情各异,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说道:“刚才那么多‘识时务’的俊杰投奔了何箕,之后连魂魄都被人家当成了养料,各位还要天真地相信这些怪物们的话吗?那不用他们来,还不如我先出手。”
他这样的强行压制,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混在人群当中喊道:“云宿川,你简直是没有人性!人各有志,你总不能连条生路都不给我们留!”
“生路?”
云宿川笑了一声,“你们唯一的生路就是江灼能够打败何箕,灵华山守住了,所有的人自然都能平安。所以我恳请各位,为了你们的小命,千万要尽全力为他守住这片后方。”
他现在能力不足,但这番手段下来,竟然重新将灵华派上下浮动的人心给稳定住了。那鬼影愣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感慨道:
“云宿川,你厉害!果然是生性冷漠,残酷自私,要不然何箕也不会用你的魂火来炼化我们身上的怨气了,本性如此,何必苦苦压抑呢?当人有什么好的,不如来加入我们吧!”
云宿川讥笑道:“我家里有财有势,本人玉树临风,加入你们,当一堆连脸都没有的黑蛆么?”
他说话着实恶毒,把黑影气的大叫一声,几乎是暴跳而起,发动了进攻。
云宿川感受到外面传来的剧烈冲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阿弥陀佛,如来在上,弟子好像又嘴欠了。”
他表面上心态放松,实际也明白目前生死在此一战,而对于自己的能力,云宿川现在并没有把握。
他暗暗握了一下拳,手上的钻戒硌痛指骨,似乎给人以无穷的力量,让他提着剑迎了上去,将阵法死死顶住。
就在他们这边为了抑制怨气而苦熬苦撑的时候,江灼跟何箕之间的战斗也已经陷入了僵局。
云宿川推测的没错,阵法这边之所以会突然鬼影重重,怨气暴涨,是因为何箕的力量又进一步增强了。
他负着手,挑高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满脸血污屈膝半跪的江灼,问道:“服了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鬼影们刚刚抵达法阵前面,云宿川功力滞塞难以运行,而江灼跟何箕对招三小时整。
这三个小时,对于训练有素的人来说不算长,但对手是何箕的话,又不一样。
他的剑锋快似闪电,几乎能化作一重重虚实难辨的幻影,而每一招的力道却又雄浑无比,好像扛着那数以万计的重重冤魂一起压下。
三小时简直比三年还要漫长,就算是江灼,此时都不由觉得全身酸软,四肢根本都是麻的,好像没长在自己的身上。
两人之所以暂时停手休战,不是因为输赢已分,而是人还能抗,手里的剑却都断了。
何箕的那把随便扔在地上,江灼的则还在手里拄着,支撑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的牙根都被咬出了血,听到对方这么问,转头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子,道:“不服。”
何箕哈哈一笑,似乎很无奈一般摇头叹息:“你这孩子。”
语毕,他忽然出掌!
何箕的低语中甚至还仿佛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宠爱,但他动手可毫不含糊,这一掌还没来得及过来,江灼就已经觉得疾风乍起,刮面如刀!
他的脚下一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想闪开。
但就在这个时候,江灼忽然看见何箕的目光向着自己身后看去,唇边带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他心念一动,身体微侧,眼角余光稍稍向后看去,赫然发现两人在动手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退到了法阵附近的高地上,何箕这一掌要是挡不住,直接遭殃的就是云宿川和灵华派那些人。
没有退路,没有选择余地,在这种时候,江灼也只能暗暗跟自己说一句“拼了”,猛一咬牙,硬接了这一招。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如同泰山压顶,江水决堤,另一只手上的半截长剑上白光一闪,随即哗啦啦变成了碎片,执行了最后一次护主的任务。
也多亏它挡了这一下,江灼才勉强撑住,但他也清晰地听见“喀”的一声,右臂传来一阵剧痛,是臂骨折了。
江灼踉踉跄跄地退出几步,左手扶住身边的一棵大树,总算勉强站稳了身体,剧烈咳嗽两声,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他刚才跟何箕对剑,虽然没受致命伤,但身上也早就已经是血迹斑斑,最厉害的一道伤痕甚至是从脖颈上浅浅划过,要是再深几厘米,恐怕连气管都要断了。
现在简直是伤上加伤,惨上加惨。
何箕目光冷凝地盯着他,然后慢慢收回了推出去的那一掌。
如果他现在乘胜追击,再次出手,说不定江灼就扛不住了,江家这最后一点希望,今天要断送在传承了几百年的灵华山上。
可是何箕没有这样做,不是因为他突然良心发现手下留情,而是江灼的回击同样给何箕造成了极大的压力,让他气血翻涌,无以为继。
又是这种感觉,这种令人厌憎的无力感,哪怕出现一秒,都是难以忍受的罪恶!
而面前的江灼,虽然满身血污,气喘吁吁,但是比何箕少了三十年功力的他,竟然顶到了现在。
年轻——可真好啊。
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温情被毫不犹豫地抛下,周围的怨气陡然暴增,何箕凝神提气,等到内息稍微平稳,毫不犹豫,又是一掌拍了出去。
这一下十分干脆,根本就不打算再给江灼躲避的时间,江灼几乎是整个人被打的向后飞了出去,后背着地,重重摔在地上。
这回他没来得及抵抗,口吐鲜血,半天都爬不起身来。
但与此同时,江灼的手腕上也倏地闪出一道金光,向着何箕反射了出去。
何箕抬手招架,自己也退后两步,只觉半身酸麻。但他非但没有因此而懊恼,唇边反倒扬起一抹微妙的笑意。
这一下是江灼挨的最实的一掌,浑身的肌肉经脉,都好像针扎一样发出细密的疼痛,太阳穴更是突突直跳,几乎让人想要大声惨叫出来。
当着何箕的面,江灼是绝对不可能示弱的,他把所有的痛苦都咽碎在了喉咙里,挣扎着想坐起来。
连这个动作都仿佛无比艰难,眼前的东西更是模模糊糊地罩了一层血色,大概是七窍都充血了,因而一时看不清楚周围。
动作间,手边有样什么东西滑落了下来,江灼顺手一摸,握在掌心,触手温热。
他愣了愣,随即想到,这是祖父从小给自己戴上的那枚长寿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