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夙震惊过后忍不住又看了看地面上的那抹血红。
既然小姑娘是缩小版的南宫焰, 那么那妇人——
她眸光一深,答案已经在心里了。
那很有可能是南宫焰的母亲。
容夙想着,又看了看小南宫焰, 能看到她眼睛里的情绪复杂迷茫,寒凉刺骨甚至胜过这漫天的风雪。
这是南宫焰的梦魇么?
但她不是世族大小姐吗?世族大小姐的小时候,怎么会过得这么惨?
从这座庭院的修建风格来看,这里应该是南宫族。那么南宫族的大小姐, 怎么会风雪天在外面挨冻?而且四周也没有一个服侍的仆从。
容夙若有所思, 接着又想起南宫焰似乎是十五岁才正式成为南宫族大小姐的。但即便如此, 她也是南宫族的嫡系子弟啊。
她的母亲,怎么会在这样一个风雪天躺在这里?难道她的母亲是死于族人手里吗?
容夙想着想着便皱起了眉。
如果南宫焰的母亲真死于南宫族, 南宫族怎么还会立她为大小姐?
她上前踏出一步,正面看向小南宫焰,发现小南宫焰没有看她, 她似乎是看不见她。
容夙一怔, 念着“梦魇死境”四个字, 又想到那些已经盖到南宫焰心口上的覆沙,心里情绪难得有几分迫切。
接着她就看见虚空里蓝光一闪,眼前还是飘雪的庭院,还是宽阔的空地, 还是小小的南宫焰,但那妇人却不是尸体,而是一副重伤将死的模样了。
似乎是——时光在倒流着。
容夙止不住又上前了几步, 几乎就站在那两人的旁边了。
但明明距离很近,她却还是无法完全听到小南宫焰和妇人间所有的对话, 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
小南宫焰穿着那身胜雪但是染着血的白衣,跪坐在妇人面前, 小手擦拭着妇人嘴边溢出的鲜血。
她擦拭得很用心,似乎以为将那血擦掉,妇人就能无事。
妇人见状微微一笑,笑声里含着无尽心酸,她握住小南宫焰的手不再让她擦拭了,而是温温柔柔喊了一声。
容夙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从口形上来看应该是“小南”?
妇人接着又说了几句什么。
小南宫焰跪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只眼睛里凉意浓郁无法化去。雪落在她黑如墨的发上,她原本澄澈如水的眼睛随妇人呼吸的微弱一点点变红了。
她说:“阿娘,不管付出什么,我一定会手刃那些人的。”
妇人听后却摇摇头,艰难但坚定地开口了:“小南,阿娘不要你为了报仇将自己变成一个恶魔,那样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她缓缓抬手摸着小南宫焰的脸,唇角含着微笑,哪怕满身都是血,也散发着一种柔和温暖的意味,跟容夙记忆里会给她扎好看的头发、会对她温暖笑着的妇人相似极了。
那妇人继续说道:“阿娘只想要你活得开心快乐。现在你的凤凰血脉没有被压制住了,你以后会站得很高、看得很远的。”
“小南,你要记住,做人要有原则,做事要有信念。”她很认真地对小南宫焰说着,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将要死亡,神情格外严肃郑重。
小南宫焰没有回答,她怔怔看着眼前的妇人,似乎是在接受着什么。
容夙才想到此时的南宫焰才只有五、六岁,对世界的认知才刚刚开始形成,妇人那些话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她以后会是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
妇人还在最后说着些什么:“不要将你的性命跟别的东西相比,因为你的性命是最重要的,不管做什么事,都不值得你赌上性命。”
“任何时候,都不要被恨意和杀戮迷失了心神、遮蔽了双眼,永远不要忘记你最开始想要的是什么。”
“你的修行道和你的人生路,都很重要。”
她说到这里时,声音已经低到近乎没有,呼吸也微弱到不行,但声调却很坚定,看向小南宫焰的眼神也很温柔。
说完后,妇人缓慢阖上了眼睛,手一垂,彻底没了呼吸。
小南宫焰依然跪坐在原地,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手掌不自觉攥紧,攥到滴血,许久才用嘶哑的声音喊了一声“阿娘”,然后开始用手去推妇人。
容夙目睹一切,心里重重一震,半晌都无法回神。
她脑海里重复循环着妇人说过的话。
这一刻想到的却不是后来南宫焰那般排斥生死结、排斥和她性命关联是因为妇人口中的“性命最重要”,也不是南宫焰在无忧十九城前会出手或许是因为“做人要有原则,做事要有信念”。
她想的是那些“不要在恨意和杀戮中迷失,不要忘记自己原来最想要的是什么”。
她原来最想要的是什么?
容夙一瞬间想到了正阳宗烈阳地窟里程老的那座生死幻境,那像极了桃花源。
她原来最想要的,无非是一世安乐,在她的桃花源里无忧无虑、一生快活。
容夙想到桃花源,心止不住一跳,那股阴暗黑暗的情绪和想象里的宁静祥和交织着,来回冲撞撕扯着她的心。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这不是南宫焰的梦魇,而是她的梦魇了。
但当她想到梦魇这两个字时,她很快就清醒了。
容夙再抬眸时,眼睛里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看向小南宫焰时,眼里还是剩了一丝羡慕。
她是羡慕此时的南宫焰的。
起码她能看着她的阿娘死亡,起码她阿娘死前还能跟她讲这么多话,起码,她还有伤心难过的时间,和面对一切的余地。
不像她,她什么都没有,她——
容夙呼吸一滞,不再多想,而是收敛心神,只一心一意想着要怎么将南宫焰从她的梦魇里带出去。
南宫焰现在是缩小版的,显然不是她要带出去的对象,而且她也看不到她,这和小光球说的对不上。
容夙想到这里时,眼前见到的景象又变了变,这次不是那座庭院了,但天空依然飘着雪。
她踏出一步,一瞬间只觉得有很多画面在来回变幻,一幕幕似乎都和南宫焰有关。
她定定神,才再次抬眼去看那些光影,于很短的时间内看到了很多……
小南宫焰变大了一些,看着是十来岁的样子,穿了一袭黑衣,手里握着一柄剑,正一剑挥出,对面应声而倒一个长相颇为俊俏的白衣少年。
许多修士立在一旁,但都一动不动,只看向她的眼神含着欣赏和惧怕。
半晌,南宫焰收回剑,脸上染着几滴血,黑眸里有什么在燃烧,她唇角微抿。
容夙看了几眼,才看出她的眼睛里似乎是映着——凤凰的虚影?
她想到了小南宫焰口中的“手刃仇人”,眉一皱,接着就见南宫焰头一回,似乎是在跟她说话,但容夙看清她的唇形时就知道不是了。
她说的是:“阿娘,我会手刃仇人,也会登高望远,做南宫族内地位最高的人。”
她是对雪地里那位妇人说的。
她说完后,画面一变。
这次是一座修得华丽壮观的高台。
容夙抬头看去,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南宫焰。她穿得很华丽高贵,悬挂的饰物也道尽风采,此时正立在高台上,后面站着青山和紫田。
容夙看到有谁将一个玉冠戴到南宫焰头顶,接着高台下都穿统一服饰的修士应声跪地。
她于是知道那应该就是南宫焰成为大小姐的册封典礼。
此时的南宫焰十五岁。
但成为南宫族的大小姐,怎么会是南宫焰的梦魇呢?
容夙不明白,但她很快想到小光球说的“梦魇本质上是想改变”的事情,眸微凝,想的是南宫焰难道不想做世族大小姐么?
她不再理会眼前来回变幻的许多画面,而是抬头去看天空,看到天空黑暗如泼墨,没有日月星辰,这座世界不见一点光芒。
这是南宫焰的梦魇,那么也就是南宫焰心里的世界。
容夙思索着,忽觉那些来回变幻的画面都不见了,没有庭院,没有高台,没有别的修士,也没有南宫焰。
但她觉得很冷,像是被风雪裹住了一样。
这种感觉和她刚开始进来时一模一样。
刚开始进来?
容夙意识到这点,眼里有亮光闪过。
是啊,她刚进来时是觉得很冷的,但站着站着看到了雪地上的妇人和小南宫焰就不觉得了,那是因为那时的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按照小光球的话来看,她进了南宫焰的梦魇,那么梦魇里的一切都会成真,她会受伤流血。
那她现在觉得冷,是因为她真的走进南宫焰的梦魇了,那个有南宫焰在的真正梦魇?
容夙想着前因后果,再次抬眼去打量四周的环境。
天空还是黑暗无光的,雪还在飘,风还在吹,彻骨寒意来自这座天地的四面八方,容夙很快能想明白这座世界的风雪来自于南宫焰。
但南宫焰呢?
容夙并没有看见南宫焰的身影。
事实上,四周一片黑暗,她能看到的东西很有限,容夙只看到近处有绿树、花草。
她凭着本能随意走向一个方向,走了一会,再抬头时看见了一道类似秘境进口的门。
那门远看像用一般木头做的,容夙走近后才看到上面刻着一道道繁复古朴的花纹,莫名给人一种玄奥不凡的感觉,这不像是虚假的,倒像真实存在的。
容夙想着,凝眸看向那些花纹,隐约竟能看出几个字来,似乎是“问心境”。
但她没有听说过问心境,因而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认真寻找着南宫焰。
门后的世界不简单,容夙一路走来遇到了许多危险。
有不知打哪里蹿出来的妖兽、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利箭,地面上随时会多出一个坑,一不小心摔进去,坑里还会有许多小尖刺……
总之这一路虽然短,但遍布的危险比容夙二十四年来见到的都要多。
而且,容夙真的会受伤,她此时脸上和身上都有血,她手里没有刀,她应对得很艰难。
但谁能告诉她,南宫焰的梦魇怎么会是这样的?这比之前容夙见到的所有景象都要离谱。
容夙想着,张嘴打了个喷嚏。
流血受伤就算了,这对修士来说是家常便饭。但觉得冷就很不对劲了。
修士从修行开始身体就比凡人强了很多,凡俗的病痛向来是跟修士无关的,修行路上遇到的冷热也和凡俗那种四季自然变化不一样。
容夙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打过喷嚏了。
她因而皱紧眉头,第很多次反思跟南宫焰结生死结是不是真做错了。
但反思的结果并不能改变现状,容夙最后还是并掌如刀应付着,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走过这段堪称惊险的路程,甚至隐隐在那些来得莫名其妙的妖兽、利箭和深坑间发现了规律。
她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来越熟练了。
然后她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南宫焰。
南宫焰坐在两堵墙围出来的角落里,四周黑暗不见一点光。
她低着头,膝盖屈起,两只手抱住了自己,是一副很有防备心、很不安的姿势。
这跟她在外面梦魇海随意懒散的姿势一点都不像。
容夙心里情绪一滞,看了一会才出声:“南宫焰。”
南宫焰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似乎是没有听到。
容夙提高了声音,又喊了一声:“南宫焰!”
南宫焰这才听到,她微微抬头,眼睛有些湿润,直直看着容夙,看了半天都没有反应。
容夙不知道她是看不出前来的人是她还是没反应过来,想了想走上前,半蹲在南宫焰面前,放柔声音又喊了一声:“南宫焰。”
“容夙。”南宫焰看着容夙凑近过来的脸,半晌低低叫了一声。
容夙低声应了,看到南宫焰穿的那件蓝衣上都染着血,同时她的长发披散,看着有些凌乱。
她一怔,想到了来时那一路的艰辛,以及光影变幻时看到的一幕幕,似乎有些明白南宫焰的梦魇是什么了。
从雪地到高台,再到此地,飘雪的天、漆黑无光的世界,都是南宫焰的梦魇。
她走到这里经历的一切,南宫焰应该也经历过。也就是说,她在这里重温了自己的过往,重复见到了妇人的死亡。
容夙想到这里,心里情绪不禁有些复杂。
她只是一个旁观者,但哪怕这样,她看到那些也很难心如止水,那么真正经历过那些的南宫焰看到,又是怎样一番心情呢?
但不管南宫焰到底是什么心情,容夙此时只有一种心情,那就是活着。
她进来时覆沙已经盖到南宫焰的心口上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容夙此时只想拉南宫焰恢复清醒。
小光球没有出声,显然是不能随她进来。容夙只能靠自己,她不知道怎么让南宫焰恢复清醒,只能想到原路返回。
返回到那道门外,那应该就是南宫焰摆脱梦魇的路。
容夙于是蹲在南宫焰面前,要去拉她起来,“南宫焰,时间不多了,我们要快些离开这里。”
南宫焰纹丝不动,依然用两只手紧紧环住自己,听到她的话摇摇头,眼里都是黑暗和压抑:“没有用的,这里是出不去的。”
出不去?容夙眸一缩,眼里都是不信和坚持。怎么会出不去?她进得来,自然出得去。她还不想死。
容夙手上用力,一下就把南宫焰拉了起来。
南宫焰猝不及防,双手环住膝盖的动作被容夙拉得一变,她眼神也变了变,一开始是有些不适应,接着变成了害怕和惶恐。
容夙第一次在南宫焰眼里看见这样的情绪,呆了呆,再看看四周黑乎乎的环境,声音有些难以置信:“南宫焰,你怕黑?”
堂堂世族大小姐,高贵优雅、地位无双,命都能拿来赌,会害怕黑暗?容夙难以置信到极点,看向南宫焰的眼神也藏不住惊讶。
约莫是容夙震惊的情绪太有感染力,南宫焰有一瞬间脱离了心里那股麻木荒凉如冰雪封山的情绪,头一昂,声音竟有几分骄傲:“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