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敬醒来的时候,他下意识看了看墙上的时钟。
自己好像睡了半个小时左右。
“朱烽教授呢?”他支起自己的身体,看了看在整理文件的津岛郁江。
“出去休息了,他说让你睡一会儿也好。”他的挚友头也不抬地盯着笔尖,“没事,挺正常的。你睡着的时候我们给你抽了点血,检查了一下心率和脑波之类的,初步检查已经完成了,你作为试验品已经合格,以后周末可以多来这边逛逛。”
“我……”曹敬舔了舔自己的牙齿,觉得嘴里好像有点涩味,“你们到底是在研究什么?我觉得头有点乱……”
“既然你已经是我们这个研究项目的一员,那么我觉得可以给你多讲一些东西了。”津岛郁江转着笔往后靠在椅背上,沉思了一会儿,“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福利院附近白衣女鬼的传说么?”
“记得啊。”
“你后来告诉我,那个连环杀人凶手的故事是你自己编出来的。”
“是的。”因为昨天还跟小孩子说起过这事儿,所以曹敬的记忆还很清晰。
“但是白衣女鬼这个传说,并不完全是编的。以我们的调查。”津岛郁江手里的钢笔啪的一声落在桌面上,“可能你有点奇怪,我们这样一个正经科研项目为什么会去追溯一个都市传说。事实上是几年前,朱导跟几个朋友聊天的时候,谈起了这些都市传说,然后突然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曹敬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白衣女孩的幽灵——曾经多次在进化者的历史中出现过。”津岛郁江认真地凝视着曹敬的脸,“野史和传说中都有记载,某种白衣的女性幽灵出没在随机的时间和随机的地点,其共同特征就是:被进化者所目击、外貌特征相似……有人认为,这仅仅是一种统计学上的可能性,还有人觉得这是一种进化者中出现的集体幻觉。但是有一点解释不清。”
“你说。”
津岛郁江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曹敬看了好一会儿,“但最奇怪而无法被常理解释的是,目击过白衣幽灵的人,通常都会在这之后遇到人生的巨大转折。你还记得么,我们以前读历史书的时候曾经读到过的,在二二六兵变的前夜,北一郎曾经梦见的东西。”
曹敬想了一会儿,回忆起了那条信息。
在改变日本历史的兵变事件中,北一郎率领的军人团体曾经一度动摇,然而他在发动总攻的前一晚,辗转反侧,半梦半醒之间,曾经梦见了一位白衣女神,北一郎认为这是白莲菩萨显灵,以此坚定了信心。在事成之后,他把这件事写进了自己的日记里。在一月内阁成立后的第三天,北一郎和自己的亲信曾经前往法隆寺祭拜,在日后也成为这个小细节的一种佐证。
北一郎的日记在几十年后被其亲属出版,高中时期的津岛郁江曾经购入过,那个时候她和曹敬正是同桌,两人喜欢在上课的时候偷偷读闲书,因此曹敬也大略读过。
“人生的转折……”
曹敬现在想起来了,自己那时候曾经见到的,白衣女孩的幽魂。他不觉得那是某种菩萨的化身,曹敬并非信徒,但是这女孩的影像似乎确实有着超乎常识的力量。
人生的转折。曹敬心想,确实有几分道理。
“那个白衣女鬼的传闻,也是阿敬你搞出来的吗?”津岛郁江竖起一根手指,“另一个恶作剧?”
“不是我。”
津岛郁江看上去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而是叹了口气,“老朱认为,这个白衣女孩的幻象,证明了在进化者的觉醒过程中,可能存在一些认知上的变异。你听说过语言带来的认知差异么?1956年的时候,英国有一个心理学实验,证明了英语使用者更容易记住那些有确定英文名称的颜色。”
“所以……?”
“这实际上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它代表着,我们的认知会被我们的语言所影响,语言的差异性影响了我们的知觉过程。”津岛郁江专注地凝视着曹敬,“举个例子,同样是蓝色,但是俄语使用者分辨不同的蓝色比汉语使用者要更为敏锐,因为在俄语中,不同深浅的蓝色,有着独立的名词。”
“而中文中只有‘蓝’这一个字,除非你给它加一些定语?”曹敬试着跟上她的思路。
“是的。”津岛郁江轻笑道,“在语言学里还有一个流传很广的传说。在太平洋的某个小岛上,生存着一些土著人。在和他们接触的过程中,语言学家意外地发现,他们无法在色谱中分辨出绿色。而这是因为,他们的语言中,不存在‘绿色’这个概念。”
“……”
“他们的世界中,没有绿色。”津岛郁江优雅地将身子前倾,“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世界上存在‘绿色’,这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传说。”
“真的吗?”
津岛郁江摇摇头,失笑道,“我也不是学语言的,从朱老师那里听来的而已。关键在于,朱老师认为,进化者的特异能力,或许和人类的认知功能有关。或许觉醒的人们,是因为他们突然觉醒了‘绿色’,从此,他们的世界中就有了绿色。而正常的人类却对绿色……‘视而不见’。”
“而证据就是……白衣幽魂的存在。”曹敬触摸到了对方的思路。
“是的。虽然这个证据或许太过虚无缥缈,但是相当数量的样本都在说明一件事,只有觉醒的进化者能够看见那个白衣女孩的身影——虽然只有一小部分人有这个运气——这无疑是一种认知能力存在微妙变异的佐证。至于她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目前还没有头绪。”
“不会是菩萨显灵吗?”曹敬开了个小玩笑。
“我们是党员。”
津岛郁江的话让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少年时的曹敬大约未想到过,日后会为了金钱而劳形苦心。然而当接过装在信封里的补贴金后,成年的曹敬却感受到巨大的松快感。
作为公务员的曹敬,收入被许多外人羡慕,然而内情却又不一样了。曹敬想过很多次,如果他能够硬起心肠,跟主任老马一样市侩,仅仅是把这个职业当做一份上班打卡,准点下班的工作来看,他的生活会轻松很多。
自己可以不用住在狭小的仓库里,存钱的效率也会提升很多……虽然住在那种荒僻的地方可以说是曹敬的一种个人精神需求,但如果有更多的收入,他就能够找更好的独居公寓。
然而——世界上最怕的就是这个“然而”——然而曹敬,很不幸地,是那种非常敬业,并且专注于儿童境遇的公务员。这份工作给他带来了意想之外的沉重经济负担。
从大学毕业后,他就每个月都会回福利院,给老姜他们带些东西回去。虽然老姜总是说福利院里东西都还够,但是曹敬对自己出身的地方总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他知道孩子们过的是怎样的日子,自己曾经忍受过那种生活,如果那时候自己有一点小小的福利,哪怕只是一件新玩具,或者一双新鞋子,那就已经是非常非常幸福快乐的事情了。
曹敬找到工作后,这个想法就一直困扰着他。哪怕薪水微薄,但是节俭度日的他还是能够每个月带一些糖果、玩具和书籍回去,或者经常回去帮忙干些活儿。
曹阳有一次跟他一起回福利院,出来后跟他聊了很久。
曹阳说他想太多了。你不能一个人救所有人,曹阳说,你应该有你自己的人生,别把你自己耽搁了,你真的不欠别人什么。
我知道,曹敬当时这么说,但能救一个救一个,能救一时救一时吧,不然心里总是难受。去小孩家里家访的时候,有的时候会碰到穷得揭不开锅的,或者家里有罹患精神疾病的。我也没办法,去帮他们跑两趟,联系低保,给他们拎一袋米,这样晚上才睡得着觉。
曹阳说,等老大回来后,让她给你换个工作。
那你愿意不当警察么?曹敬反问。
都披着这身皮了。曹阳说,那就干下去呗,反正烂命一条。
一次补贴有整整五百块钱。曹敬站在卫生间里拆开信封数了数,仔细放进外套内侧,长长呼了口气。
津岛郁江说每周都可以来一次,一个月就是两千块钱,比他现在每个月工资都多出好多。如果可以的话,曹敬觉得这个数据收集还是持续时间越长越好。
回去路上,曹敬拐了个弯,往雷小越的家里去了一趟。
被派出所关了一天后,雷小越当天晚上就被送回家里。曹敬敲门的时候,出来的是他母亲,之前家访的时候见过一面,见面不外乎是寒暄几句,客套客套。
最开始,曹敬家访的时候每次都会很难受。这和他大学里学的专业有关,曹敬发现健康正常的家庭环境真的很少,就像那句老话,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家访让他在几个月里接触到了上百个不一样的家庭,其中起码有三分之二,都有很严重的问题。
课本上所学习到的知识,那些关于儿童心理建设,那些修复精神和关怀的流程……在现实里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曹敬能够看见问题,但是他没有办法替他们解决。
课堂上的案例与方案都非常理想化,然而现实里没有那么多资源,许多时候这些家庭被物质条件上的穷困与匮乏所压迫,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喘不过气来。
曹敬有的时候会想,现在身存的这个社会,给人的压力似乎越来越紧迫了。他所接触过的所有人都带着一种焦虑感,孩子们有升学的压力,成人有贷款和房租的压力,老人则因为医疗的高额花费而恐惧。
所有人都像是轮子里的仓鼠一样,竭尽全力地往前狂奔,为的只是不被时代的大潮甩下去。
还是新手的曹敬有一次和主任吃饭的时候,提起过这事。当时两人都喝了几杯酒,老马端着酒杯给他开导。
一开始都会这样的,老马说,他刚干这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心里难受。
那后来呢?曹敬问。
后来看多了,就习惯了。老马说,习惯了,看得实在太多了,就没感觉了。等你过个几年,你也会习惯的。
与那时候相比,曹敬现在确实成长了一些。至少他现在已经懂得了一个道理,就是悲伤、难受对于这些事情并没有什么助益。
想要改变这些事情,只有通过自身的努力。曹敬于是用理性压制自己的同情心,尽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自己的工作效率。
曹敬见到了雷小越,问候了几句。雷小越在之前因为失控而在学校里击伤了几名同学,在他去少训所接受特殊培训之前,暂时是处于停学的状态。
“曹老师,今天有什么故事要讲给我听么?”
“我就来看一眼,看你还平安无事就行了。”曹敬站在他们家门口,一个典型的工人阶级家庭,雷小越的母亲问了他很多少训所的问题,他再三向她确认,少训所的培训是完全免费的。
“不过还是有一个人生道理可以教给你。”曹敬没打算进门,“对这个社会,以及对你自己来说,最有帮助的不是去做什么大英雄,而是做好自己这颗螺丝钉就好。”
“为什么?”雷小越不太理解这句话。
“因为我曾经试过。”曹敬向他眨眨眼睛,“但我后来发现,这个世界不需要一个力挽狂澜的英雄,把所有压力都堆在自己肩上,只会让你被这些力量压垮。”
当天晚上十一点,曹敬已经睡下的时候,仓库门被人砸响了。
开门的时候,外面停着一辆摩托车,一个满身酒气的大汉提着一个塑料袋站在他面前。
曹敬叹了口气,把甩棍插回腰间,把路让开,让自己的兄长跌跌撞撞地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