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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经济自成一体,这是目前共和国经济的本质。各地的模式和主导的实体都不一样,有根深蒂固的内在关系存在,所以经济改革没有影响到最广大的根基——也就是农民。在这个过程中,受到冲击最大的实际上是城市经济。城市的工业、产业经济结构……是变化最大的。”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朱烽、吕君房等几位“特邀专家”正和几个头头脑脑们一边抽烟一边神侃,事情已经过去,研讨会也开完了,交流交流感情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对这几位学者兼长辈,苏易城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问。
“有好也有坏,我们要用辩证法去看这个事情。”吕君房叼了个没点着的木头烟斗,笑嘻嘻地说,“缺点,当然,山头主义,地方保护主义。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中央也知道这些弊端。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老朱……在沧江市,或者说在省里的文化圈、学术圈,说话有分量,等出了省,谁认识我们了?”
众人大笑。
“要说优点的话,也是有的。”朱烽弹了弹烟灰,“改革和一些政策试行,在这种情况下会好一些。哪怕出了事也能软着陆嘛。我们现在都知道,没有试点的大动作,是很容易出事的。也能从中看出哪一种政策是真正有用的,改革试验田嘛。另外一方面,不同地区,资源、文化不同,也确实不能搞一刀切,特别是共和国这么地方广大,民族众多的国家。”
苏易城一边笑,一边却在想这些人的事情。朱烽还好,吕君房确是奇人,连自己的母亲都提起过这个人,让他遇到的时候放尊重点。看来这位貌似少年白头的作家背后还有不少故事,而且他确定,吕君房在燕京也有不少熟人,他嘴上那个烟斗,苏易城曾经见过。
苏易城曾经在燕京一个著名古玩收藏家的藏品里见过一模一样的东西,前朝的老玩意儿,原先据说有一套五支,那个收藏家也只机缘巧合得了一支。京城名工巨匠的作品,也不知吕君房是从哪儿得来的。
有人推门进来,是曹雪卿。哗啦啦一片挪椅子的声音,众人都站起身来寒暄。
苏易城冷眼旁观,当室内的焦点转移到曹雪卿的时候,他再一次感觉到常人与进化者……特别是最有影响力的进化者之间那种隔阂感。
毫无疑问,曹雪卿会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不仅仅是因为她万中无一的禀赋,也因为她的导师那令人敬畏的背景。但众人对待她与对待其余权势者却有一种不同,他们非常热情,得体,有分寸,但却隐隐地畏惧她,脚步不向她靠近,而想要从她身边逃开。这种气氛让苏易城觉得曹雪卿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枚令人畏惧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当她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时候,你会感觉安心;然而你绝不想和她共处一室。
“各位在聊什么呢?”
“在聊‘亚洲新经济’。”矮小的朱烽郑重其事地和曹雪卿握手,“曹小姐在棉兰岛住了那段时间,觉得南海经济模式如何?”
“很有发展潜力。”
吕君房则把烟斗拿在手里,饶有兴趣地打量曹雪卿。苏易城听说了这位作家喜欢研究进化者,他会对曹雪卿感到好奇也是正常的,事实上室内的每一个人都对活生生的战略级抱有浓厚的兴趣。然而只有吕君房……他好像对她没有畏惧感。
“曹小姐,曹敬的反应怎么样?”作家用烟斗敲打着自己的掌心,饶有兴趣地问,“如果他不肯去做,要不我们试试把那个日裔姑娘找来,让她做做工作?”
“不必。”曹雪卿截口道,“曹敬的态度……很合作。”
过了两秒钟,曹雪卿重复道:“非常合作。”——
曹敬本能地不想合作。虽然他在理性上选择了承担起这个任务;然而他的感性厌憎这件事,很可惜的是,心灵感应这件事非常依赖于个人的感性状态。
在姐姐和他在院子里谈话的时候,曹敬逐渐听出了话外之音,这并非曹雪卿刻意透露的信息,但曹敬能够分辨出其中细微的涵义,这是一种被迫无奈下锻炼出来的能力。
从十七岁时开始,曹敬就在逐渐适应没有心灵感应的人生。到现在七个年头,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能够作为平凡的曹敬平稳、安静地生存下去。像一颗植物一样地活着,吸收阳光雨露,靠光合作用活着,为一些后来人遮风挡雨,这就是曹敬的胸无大志的人生规划。
但姐姐需要自己。
曹敬意识到,曹雪卿需要一个能够帮助她的人。她现在贵为国家战略性资产,然而却孤身一人,曹雪卿需要值得信任的朋友。在谈话中她表现出非常明显的孤独感,哪怕不用心灵感应,曹敬也能够闻出那股味道。已经决定以普通人的身份度过人生的曹敬,现在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决定。
她需要我。
而一个普通的教育局职员,没有能力为她提供支持。
曹敬坐在审讯室里,这一次换了之前那三个人和他对话。
“你从几岁开始体认到自身具备的心灵感应天赋?”苦瓜脸问,“在你觉醒天赋,到进入少训所这段时间里,你的心态是否发生过大的改变?”
曹敬答道:“我想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什么自然的事情?”
“心灵感应是一种非常严肃的能力。”曹敬说,“它让我能够感觉到别人的情绪,阅读他人的浅显的想法——当然,我那时候还很难做到这件事。但我那时候已经具备了这种天赋,最大的影响就是,我能够看穿别人的谎言。而谎言,在我们的生活中实在是太过于频繁了。”
这导致了一件事,就是我那时候无法与人正常交流,曹敬心想,而且也令我厌恶……人类。
人的社会性是建筑在谎言之上的,如果我们无法撒谎,无法隐瞒自己的所思所想,社会崩溃的速度将比星星眨眼还快。而很可悲,曹敬不得不面对赤裸裸的人性,没有谎言和面具作为伪装,他能看见所有人最真实的面貌,听见他们最真实的声音。
在某些时刻,曹敬会为一些正直善良的感情所触动;然而更多时候,他不得不忍受他人的劣根性,在贪欲和厌憎中踱步前行。曹敬曾经认为这就是人的真相:为基因本能所驱使的动物。而超乎本能之上的高级行为,艺术,文化,爱,利他性……都是原始社会时期的遗留。生物进化得太慢,而文明进化得太快,这种不同步令我们的行为和情感依然被亿万年前祖先的一举一动所影响。
繁殖的本能、留下基因的本能演变成了爱;互利性和社会性则是合作狩猎历史的遗传;对故事的热爱则是口耳相传的生存技巧的传承;对艺术、绘画、美的追求则是绘制原始地图、寻找适宜居住点技巧的留存……所有的行动,高尚的,没那么高尚的……都有其历史和生物性上的原型。
曹敬经常觉得自己小时候读的书过多了,但那时候吴晓峰又给他们读了更多的书,灌输了更多的教育。
“素质教育”这个词,近两年来曹敬才开始听说,是教育体制里即将展开的改革。小班化试点是去年才开始搞的,不过早在七年前,曹敬就体会过类似的情景。
吴晓峰那时候通常都很亲切,在能力培训之外,他教六个少年们一些文化课和一些思想政治课,讲金蔷薇主义和它在现实中的运用,分析进化者和正常人作为两个不同阶级之间的关系。一共六个人,曹敬经常能感觉到吴晓峰对每一位学生的关注。
相阳是北方人,来自一个多山的省份,性格淳朴而愉快,而且有意思的是他还很喜欢文学。曹敬第一次深入接触到吕君房的作品,就是相阳给他讲解的。
在这里,每个人对自己的过去都讳莫如深,不去打探对方的过去是一种基本礼貌。然而相阳却始终忍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方设法地想要了解曹敬的过去。在束缚器的压制下,曹敬不得不和他进行最笨拙的交流——用语言来对话。
“我过去是一个‘惩戒者’。”曹敬运用了吴晓峰教授他们的新词汇,“我以前用自己的心灵感应去感受他人内心的想法,我惩罚那些我认为有罪的人,令我不快的人……直到我意识到,不该为他们心中所想的事而惩罚他们。心中的邪念是每个人都有的,当我理解到宽容的时候,我已经侵犯了很多人。”
“啊?”
“这很无奈。”当时的曹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当一个人在脑中思考邪恶事物的时候,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也没有在事实上侵犯他人的权益。所以我们不会去谴责与惩罚这些人。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但很不幸,我们‘知道’他人的‘心’,当我们存在于人群中的时候,他们的邪念会侵犯我们的头脑,污染我们的思想……这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
“但在这之前。”少年时的曹敬面无表情地说,“我残酷地对待所有人,针对他们性格的缺陷,劣根性,我厌恶他们,并把这种恶意转化为行动。课本上写的,‘惩罚者’,觉醒后得到力量便践行自身‘正义感’的那一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