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七月中旬,京师,大内
大明中央政府的日常工作一般是由内阁和司礼监处理的,皇帝正在检查他们这些天的工作。自从一份奏章被呈递上来以后,天启脸上的不耐烦就消失了。他神情专注地看过每一个字,嘴里不时还念念有词,轻读着奏章里的词语。东厂提督魏忠贤和司礼监秉笔、掌印则都侍立在两旁,他们一个个双手贴裤恭恭敬敬地站好,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皂靴尖,连大气都不敢吐一口,生怕打扰了御览奏章的天子。
少年皇帝把这份奏章读了好几遍才放下,神色中有喜有忧。天启沉思了片刻突然发声问道:“黄将军现在领多少兵?”
其他几个太监一愣,正要苦苦回忆的时候,魏忠贤已经脱口而出:“禀万岁爷……”他仍保持着刚才的恭敬姿态,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脚前的地面,黄石上报的军户、张攀上报的、还有尚家兄弟、章明河和金州的李乘风,魏忠贤如数家珍的一一报出:“……东江镇左协共辖有军户两万户,壮丁七万余。”
“好。”天启拍手笑了一声,随着这如释重负地一声叫好,皇帝脸上的忧色尽去,只剩下满面地欢容了:“这次不用再给黄将军升了,不然吾都不知道该给他升什么了。”
这次斩首不足东江镇左协报兵的百分之一,魏忠贤也为此暗暗高兴,这次看来不会有什么麻烦,只要赏赐毛文龙和黄石各几百两银子就能凑合过去了:“万岁爷英明,黄将军未满三十,骤获高位,恐非其福。”
少年天子倒是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觉得不容易处理罢了,再给黄石升上去,除了赐爵以外就只有赏光禄大夫了。而且黄石上头还有一个毛文龙,无论给黄石什么东西,肯定都要给毛文龙一个更大的,这尤其让天启觉得麻烦。
但大明皇帝心里还是有些感到内疚,本来已经在想如何补偿黄石了,他听到魏忠贤这句话以后,琢磨了片刻,还是发出了一声:“哦?”
“长生岛监军太监吴穆有密奏。”垂首而立的魏忠贤语调仍然是波澜不惊,他对面的司礼监太监则立刻捧上了一本奏章。
天启翻开来看了两行,呼吸一下子就变得急促起来,他胡乱地又翻到后几页粗粗看了几句话,就一扬手把吴穆的本子用力甩到了地上。
“至为可笑!”少年天子厉声喝了一句。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太监跪地的衣服摩擦声,接着就是一圈的声音响起:“万岁爷息怒。”
余怒未息的皇帝猛地站起身来,盯着地上的奏章又看了几眼,飞起一脚就把那本纸踢到了空中,飞出老远才啪的一声落在众太监面前:“朕御宇五载,下面的人不是贪官污吏,就是无能鼠辈!还有不少既是贪官污吏,又是无能鼠辈。”
天启急匆匆地走下御案,一直追着那奏章跑到几个太监身前才站稳脚,胸膛尤在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声回响在死一般寂静的内殿里,跟着又是怒气冲冲的一段话喷涌而出:“好不容易出了个又能干、又不贪污的黄将军,结果就成反常了……难道朕就那么薄德么?朕的臣子就都该是群酒囊饭袋加贪墨之徒才合理么?”
下面的魏忠贤和其他几个太监已经把头都磕出血来了,他们一个劲地嚷嚷着:“万岁爷息怒、息怒。”
天启背着手重重地呼了几口气,但仍是情难自己,忍不住又骂了起来:“事不近常理者当慎之——胡扯!”这句本是吴穆说黄石的话,他说黄石官居二品而不纳妻眷、功盖辽东而不贪污军饷,这样行止独特的武将应该慎重使用。但皇帝此时正在火头上,就断章取义地责骂起来。
“黄将军一年从朕这里拿五万两军饷,每几个月就有一次捷报,这就叫不近常理了么?难道定要黄将军一年向朕讨数百万两军饷,然后每仗必败,每败必大败,每大败必损兵折将数十万,才叫近常理么?!才应当委以重任,依为干城么?”天启越说越怒,声调也愈发的高亢起来,他咬牙切齿地冲着魏忠贤戟指大骂道:“怎么会有吴穆这样的糊涂蛋啊,你这老狗举荐的都是什么人啊?”
扑倒在地的魏忠贤放声嚎啕:“老奴罪该万死。”
一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连忙又把另一份准备好了的奏章呈上,同时高声唱道:“文渊阁大学士、辽东经略孙先生也有密本呈奏。”
“你早就该死了!”皇帝扔下一句狠话,然后暂时放过了魏忠贤,气哼哼地抖手打开孙承宗的奏章看了起来。天启这次越看越郑重,最后缓缓地踱回御座上坐稳。过了片刻,皇帝把手支在了额头,把奏章又翻了回去从头再看了起来。
看完以后天启抬起头,看见魏忠贤还在地上趴着不敢动,脑门处还有一片血迹,心里顿时就升起些许歉意:“你们,去把魏卿家扶起来。”
皇帝现在心里已经是有数,料定魏忠贤是看过了两份奏章后才安排呈递上来的。皇帝虽然对自己刚才不分青红皂白地痛骂魏忠贤有点后悔,但他当然不能对一个家奴公开道歉,所以就换了一种口气:“吴穆实心任事,还是很忠心的。”
“不过……”天启看了孙承宗的奏章后心里已经犹豫起来了。他刚刚才把吴穆痛骂了一顿,现在如果立刻就反过来说黄石不好,不仅在太监们面前大大地丢面子,就是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
“万岁爷英明,吴穆见识浅薄,胡言乱语,但老奴以为,他还是忠心耿耿的。”魏忠贤虽然不能控制孙承宗上什么奏章,但是他绝对能控制天启阅读这份奏章时的心情,虽然他没有胆子在天启面前骂孙承宗,但他绝对敢拿吴穆当靶子——然后指着和尚骂秃驴。
“哦?”天启听魏忠贤的意思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很对,他也是精神一振:“你说说看。”
魏忠贤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心中正暗自得意于自己把这两封奏章呈上去的顺序安排得妙,如果反过来往上递的话,魏总经理估计朱董就会将信将疑,而吴穆那封就成趁热打铁了。虽然吴穆要搞政治自杀——大概是因为太忠诚了吧?但魏忠贤丝毫没有陪他倒霉的念头,何况黄石这样的奥援很重要,魏忠贤也自认为能把这个武夫控制得牢牢的。
“老奴以为,黄将军弃小不取,必有大图……”魏忠贤早就事先想好了说辞,他对天启解释说,黄石这么廉洁是为了未来的世袭封地。等到平定辽东以后,黄石就算封不了万户侯,那只要他打得胜仗多、功劳大,那黄石硬说手下每个军户都有十几个男丁,每户都要分一百亩、甚至一百五十亩土地也不是不可以。何况辽东从来都是地广人稀,现在东北那旮旯的五百多万辽民也被野猪皮杀得只剩几十万了,到时候就是许了黄石每户一百亩也没有什么文官会说什么。
明帝国的体制是军屯、民田、王府三套,如果是内地的王爷或者锦衣卫什么的,封地多少只是一个发钱的标准。比如万历皇帝赐给他的爱子福王二百万亩土地,那意思就是地方官每年要按朝廷标准——比如每亩一厘银给福王几万两银子(张居正还定过每亩地给宗室和锦衣卫半厘银),宗室和世袭锦衣卫军官并没有权利转卖土地或者统治土地上的农民。
但黄石作为边军将领、世袭的辽东大军头,虽然也没有权利转卖土地(因为这是国家的军屯),但土地上所有的军户都不缴国税而是缴军粮,这个军粮也是交给黄石和他的子孙的(一般是产出的四成左右),世袭辽东都指挥则应该用这些军粮来购买物资、武装和训练大明的边防军。所以如果黄石能为他手下的五千军户每户要到一百亩土地的话,那他黄家的收入当然很可观了——魏忠贤是绝对不相信黄石以后有了百万亩的土地后,会把产出都花在军队上的。
天启听得连连点头,最后开怀大笑道:“黄将军每年才找朕要几万两银子,如果他拿这点钱就能平定建奴,那最后便是许了他一户一百五十亩,朕也不吃亏了。”天启说着又是哈哈一笑:“就是把毛帅那份都算上也不怕,即使把毛帅和黄将军都封了万户,只要能把一年三百万的辽饷停了,朕也不吃亏了。”反正这土地现在都在后金手里,他天启当然不吃亏了。
“万岁爷明见万里。”魏忠贤自卫工作圆满完成,接下来要对孙阁老反戈一击了:“以老奴之见,孙先生那里恐怕还是要交待一番,孙先生可是我大明的擎天柱。老奴想宁可委屈了黄石,也千万不能让孙先生下不来台啊。”
……
坐在自己的屋里喝茶的时候,魏忠贤还在一个劲地骂:“吴穆是不是脑子烧坏了?黄将军这种猛将不拉拢,哪还去拉拢谁?孙先生拉拢黄石的时候,就该加倍地许愿给好处才是,这厮,竟然还揣了一脚!这不是摆明了要把黄石踢去孙先生那里么?”
魏忠贤狠狠地灌了两口茶水,心里还在后怕,吴穆这封奏章肯定搞不死黄石那是肯定的了,就算加上孙承宗的也不行。魏忠贤认为孙承宗这招叫欲擒故纵,等事后把底给黄石一透,那黄石肯定得把吴穆和背后的自己恨透了,孙承宗不但洗脱个干干净净,还能落下不少人情。万一辽事败坏,天启也肯定会本能地认为孙承宗受到了蒙蔽,一起都是吴穆——也就是魏忠贤手下的错,他魏忠贤为了把万一战败的责任推给孙承宗可是已经忙碌了好几个月了。
想到入神时,魏总经理把手里的茶碗、茶盖捏的吱吱作响,扭曲的脸上还一个劲地流冷汗:“孙先生,您太阴了吧。”跟着魏总又轻拍了自己额头几下,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意,自言自语道:“幸好咱家时时提防,处处小心,一下子就看破了孙先生您的妙计。”
战胜了想象中的敌人后,魏忠贤也因为自己的大获全胜而沾沾自喜地笑了起来,他傻傻地呵呵了一会儿过足瘾后,就招进来了一个跑腿的小太监:“给吴穆写信,狠狠地骂他!一个小小的副将会有麻烦,亏他也想得出来。”
魏忠贤口述了一下信件的概要,他把自己对黄石贪图封侯和世袭土地的分析说了一遍,然后让吴穆没事儿不要成天精神过敏。此外,魏忠贤认为黄石必须要调回来冷冻一段时间,不然再这么下去孙承宗就要把后金平了。
现在魏忠贤认为自己的工夫算是做到家了,他在天启面前已经把孙承宗捧到天上去了,辽东最有战斗力的黄石也是他魏忠贤力保的,那黄石之所以离开战场也是为了孙承宗留面子调回来了,只要他能把黄石扣留到辽东打个败仗,那罪责就全归老孙头自己扛去了。如果老孙头还是能百战百胜的话……那他魏忠贤也只好认命了。
“孙先生……”等屋子里又空无一人的时候,魏忠贤又得意地摇头晃脑起来:“咱家先去在黄将军面前告您一状,让黄将军知道是咱家保住的他,而您是把他往死里推的,嘿嘿,‘信布之勇’,真是杀人不见血啊。”
“干爹,儿子查过了。”一个太监兴冲冲地跑了进来:“福王的长女还没有赐婚,年纪也差不多该出阁了。”
……
天启五年七月二十二日,长生岛
前天金求德、杨致远和李云睿都回来了,他们已经系统地完成了在复州的工作,从昨天早上开始,黄石就召开了一次庞大的全体会议。负责内卫的洪安通、负责忠君爱国天主教的张再弟,还有鲍九孙等人都参加了。
今天上午会议告一段落后黄石望了望天色,还没有到开午饭的时候,他使了个眼色给赵慢熊。
赵慢熊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朗声说道:“趁着大家都在,我想讨论一下我们长生岛的军事条例,嗯,是关于军官成亲问题的。”
他的话在众军官中引起了一片波动——这正是赵慢熊喜欢的效果。
“我们长生岛,以往的规矩是军官必须要有一半的手下成亲,他才可以成亲,这个条例极大的鼓舞了我军士气,有效地巩固我军的军心,还非常有助于……”赵慢熊的开头讲得非常流利,不过他每次都用这种套话也不说换换,这让黄石微感无聊,他根本没有注意听赵慢熊都说了什么,反正他每次的开场白都差不多,赵慢熊也肯定会在关键地方加重语气的。
果然。
“但这个条例也给我们造成了一些困扰,那就是有很多人为了讨老婆宁可不当军官,还有个别军官想法设法地拖延晋升或者公然拒绝我长生岛下达的晋升令,甚至不惜为此吃军棍。”
又一次的全场波动。
“宋建军,那个刚刚得到三级卓越勋章的救火营军官,我想大家一定都记得他。他在天启三年来到我长生岛后,一年内就在他当时长官的帮助下定下了一门亲事,他本打算在天启四年底完婚。可是,因为他在盖州之战中表现出色,所以被提升为了果长,根据我长生岛的条例,每个果长在成亲前必须帮助至少五个手下成亲,所以宋建军在那几个本该筹备自己婚事的月里,一直忙着替他的部下说媒。”
赵慢熊复述的时候保持着一本正经的面容,但他说的话让在座的不少军官浮现出了笑意。
“曾经的宋果长在南关战役前终于达到了这个目标,但在南关战役时,宋果长因为卓越的表现被提升为了火铳把总,结果他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的五个果长,其中有四个还没有满足我长生岛的成亲条例。”
嗤笑声开始连续地响起,可赵慢熊仍然是一幅波澜不惊的表情。
“宋把总这半年一直积极地帮助他部下的部下说媒,直到上个月他的把总队里,终于有第三个果长成亲了,但在复州之战后……”赵慢熊有意地拖长了声音,然后用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说道:“宋把总再次获得了提升,这次他面对的是新兵营的几百个光棍。”
狂笑声如火山爆发一般地从众人口中迸涌而出,赵慢熊很有耐心地等到众人止住笑声开始擦眼泪时,才继续说下去:“宋教官对我说——上帝保佑,千万不要再给我提升了,不然我没过门的妻就要退聘了。”
又一波大笑声在帐篷里爆炸开来,赵慢熊转身向黄石一鞠躬:“大人明鉴,末将以为,可以增加一条条例:凡年满二十四岁的军官、或品级超过千总者,成亲不再受到限制。”
“同意,同意。”不等黄石说话,李云睿就大声地嚷嚷了起来,他刚才一直紧盯着赵慢熊嘴唇,生怕漏听了一个字。赵慢熊说完以后,李云睿就死命地拍手叫好,那架势几乎就是要把自己的双手拍碎,脸都激动得扭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