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一听首级有二百二十具之多,黄石心里就打起了小鼓,因为追击战的五百首级他和觉华众将也是三七开的,黄石就算都吐出来也才一百多具。而之前觉华一战的战果又不好划拨给满桂,不然前面的奏章又得一通大改。
最麻烦的是,如果黄石自掏腰包把二百二十具首级都应承下来,恐怕也有埋汰觉华众将的嫌疑,可是自己一个客将,又怎么好让觉华众人把首级吐出来呢?
满桂见黄石脸上有迟疑之色,就紧紧地追问了一句:“黄军门可是答应了?”
“嗯,我有个思量,请满军门体察……”黄石思来想去,觉得最好莫过于把满桂从宁远派中拉出来,所以他打算按照对待姚与贤的处理办法,提议把满桂也算到一起参与追击的将领中去。那五百具首级还是都算做追击的战果,满桂的战功也从里面分。
这样处理似乎是比较合适的,既大大送觉华众将一个面子,也没有少了满桂的功劳;不但有利于黄石结交朋友,也可以少分一些首级出去。那二百二十具首级是宁远堡共有的,满桂总不能独吞,拿个一半也就天了,而如果满挂愿意列名于共同追击的将领中,那黄石情愿自己掏腰包补给他一百一十具首级。
不料黄石还没有说完,满桂就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说句不怕黄军门笑话的心里话,本来我也确实想出门和黄军门还有觉华的诸位同僚一起杀敌的,只是宁远堡为了安全起见,四门都用大石封死了,所以实在是出不去。下次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会当先杀敌,绝不落在黄军门后面,但这次没有就是没有……”
耐心听满桂罗里嗦地说了会儿车轱辘话,黄石又笑道:“既然有这份心,那也就不算冒领了,大不了下次满军门也给我列一次名好了,就算是还上这次了……”
最后黄石已经是说得唇干齿焦,但固执的满桂仍然是油盐不进。他不要补偿,只要他的二百二十具首级。后来黄石甚至提出了给他些银子,但无论黄石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满桂却铁了心一般说什么也不肯答应:“黄军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那天我确实没有参与追击,我只是想要回我应得的战功,不贪图没影的虚名,黄军门又要编奏章、又要塞银子,未免也把我满桂看小了。”
这话一出口,本来就有些烦躁的黄石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挺好的解决办法满桂就是不干,黄石心里无名火起,真恨不得告诉他:“不要就没有了!”
虽然这话黄石说不出口,可其他几个人却没有黄石这样的好修养,黄石和满桂扯皮的时候,姚与贤本来就听得极不耐烦,而刚才满桂最后的一段话又深深刺痛了他。
“不要就没有了!”随着姚参将开口大喝一声,剩下的人也纷纷嚷嚷起来,还有人过来拉扯黄石,让他不必再费力和满桂说下去了。
黄石叹了口气,他听说满桂书读得不多,性子也比较粗疏,原本在历史上就是有名的刺头。而且满桂一身的官阶、富贵都是他本人一刀一枪从战场上挣回来的,自然脾气就比较大。黄石自认为也是凭本事爬上高位的,但他毕竟也违心奉承过无数人,而阿谀逢迎也让黄石躲过了很多麻烦,像满桂这样的死脑筋,他以前的人生想必会非常艰苦吧。
如果这个武将不叫满桂、如果黄石不曾知道此人的生平,那黄石一开始就不会和他废这么多话,而遭到拒绝后肯定也是拂袖而去。
“但这个是耿直、勇敢的满桂啊!”黄石在心里感叹了一句,他一直对满桂非常欣赏,还自认为和满桂是同一类人——都是靠自身努力,一步一个脚印攀爬上高位的。
满桂和袁崇焕在宁锦之战中的表现,都给黄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展示出了他们鲜明的个性。
那次是皇太极亲带两黄(现在的两白)、两红共四旗渡过辽河,后金军除了披甲兵和蒙古兵共万余外,皇太极还带来了两万多推小车的包衣(后来东西搬不过来,皇太极又从沈阳增调了近两万推小车的),防守方是关宁军三十五个野战营以及辽西的军户壮丁,袁崇焕指挥七万战兵拒战一万后金披甲兵。
黄石看过熹宗实录中袁崇焕关于“宁锦大捷”的奏报:
袁崇焕奏称:皇太极采用人海战术,靠人命填下了大凌河、小凌河、杏山、塔山、松山、连山等关外十七座城池,但明军杀敌甚众!惜败,所以没有首级。
袁崇焕奏称:关宁铁骑和后金军野战大战三场、小战七十二场,仗仗皆胜!不过因为建奴以把同伴尸体从战场上抢回去为荣,所以明军没有一颗首级的斩获。
袁崇焕奏称:关宁铁骑携大败建奴之余勇,乘胜进入锦州堡、宁远堡、大福堡坚守,并成功守住了这三座城堡!不过因为后金军喜欢把尸体拖回去焚烧,所以没有首级斩获。
辽东巡抚袁崇焕奏称:他用火海战术对抗皇太极的人海战术,比如锦州就连续炮击后金军长达二十四天之久,每天被关宁铁骑毙伤的后金官兵就算不过万也有数千之众。袁崇焕称:战斗最激烈的一天里,明军炮毙后金军四千人!重伤垂毙者逾万!
皇太极只带了一万战兵来和袁崇焕的七万关宁铁骑对垒,当然经不起大小七十余战、战战皆败,外加每天被炮毙几千人、连毙二十四天了,所以后金军就此退兵——这就是黄石把好为惊人语的袁崇焕写的所有奏折连起来看后,对“宁锦大捷”产生的系统全面的认识……果然是历史比小说更神奇。
此次进攻,后金军攻下了辽西二十座堡垒中的十七座(除了锦州、宁远、大福),抢割了明军五千顷军屯的粮食,还把两万多关宁铁骑抓回去做了包衣(其中仅大凌河一城就有四千关宁铁骑不战而降)。皇太极在回师时,还留了些人在宁远城下收割明军的秋粮,袁崇焕严令宁远堡内几万关宁铁骑不许踏出城门一步。
但是满桂悍然违抗袁崇焕的命令,领着家丁出城把后金收粮队打跑,斩首近两百具,这些也就是宁锦之战中明军的全部斩获。这件事给黄石很深的感触,在辽西这堆人渣中,满桂这样的勇敢战士真是鹤立鸡群。
说服不了满桂就只好去说服觉华众将,黄石作为客将心里有点心虚,他吭哧着才对姚参将开口,善解人意的姚与贤就笑道:“黄军门既然有这个意思,那就把首级还给满桂将军好了,不就是二百二十级么?”
既然姚与贤发话了,金冠和胡一宁也就都爽朗地笑了起来,还大声地表示赞同,黄石根本没有想到辽西将门这么好说话,他长出了一口大气后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五百具首级里有我的一百五十具,嗯,既然是我的主意,那我出一百二十级好了,剩下的一百级拜托诸君补齐。”
刚才姚与贤还为了这些首级和满桂打死打活,但现在却像是变了一个人,满脸堆笑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哪有此事?说好了三七开就是三七开。”
胡一宁也在一边凑趣道:“黄军门不必多说了,就像您刚才说的,大不了下次再给我们补上好了。”
“一定,一定。”黄石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跟着又转身对满桂笑道:“满军门,明天一早,我们就会把首级送来,一共二百二十具,对吧?”
“二百具吧,凑个整。”刚才满桂怒气勃发时,脸上的那道伤疤都变成了凄厉的血红色,而现在已经褪色了许多,变回了柔和的正常肤色。一双小眼睛眨动了几下,满桂高亢的声音也降低了很多,语气也变得柔和了:“那些首级确实不是我亲手割的,就还给我二百具吧,剩下的就当谢礼了,请黄军门一定要笑纳。”
二十具首级对黄石来说也算不了什么,而且从满桂手里拿战功,使自己有一种劫贫济富的感觉,想到这里黄石正要婉言谢绝,却看见满桂的眉毛又慢慢地竖起来了。这个神色让黄石先是一愕,跟着就猛醒过来:“此战我斩首众多,恐怕早就是人尽皆知了,满桂这种勇将肯定颇有些傲骨,我要是推掉了他的二十具首级,对方肯定认为我是看不起他……嗯,我想推掉首级的时候,确实是有些看不起二十具首级的意思在里面。”
既然意识到问题所在,黄石就立刻点头应承下来:“嗯,多谢满军门了,一会儿宴席上,我要给满军门敬酒。”
听到黄石的话以后,满桂脸上也是多云转晴,他哈哈笑了两下,简短地回答了一声:“好。”
把满桂和觉华那几个家伙对比一下,那待人接物的水平真是高下立判,才相处了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黄石就迁就了他满桂无数次,而觉华那一帮却始终如一地帮他黄石解决麻烦。
“怪不得袁崇焕容不下此人!”黄石脑子里闪过了这个念头,跟着又扫了满桂一眼,此时他如同初遇孔有德一样,心中升起了结交的念头,不过他也知道,满桂可比孔有德要不容易相处。
据熹宗实录记载:宁锦之战满桂违抗袁崇焕命令出击有所斩获后,袁崇焕就在奏章里把功劳揽到了自己身上,先是装看不见自己下过的禁止出战命令,然后讲是他命令明军多路出击的,还说自己曾站在城头大呼为满桂加油。
不料满桂居然在皇帝面前否认了这个说法,然后袁崇焕被罢官了,再然后……再然后满桂和袁崇焕就决裂了,具体过程无人知晓,反正满桂被当上督师的袁崇焕赶出了辽镇。等到北京战役的时候,满桂跑上金銮殿当众脱衣服,把身上的箭伤指给崇祯、孙承宗和内阁看,哭诉说袁崇焕想把他射死。
满桂的这一击也是袁崇焕倒台的最后一根稻草,崇祯听完后就让袁崇焕和满桂当殿对质,史载袁崇焕不能答。崇祯见状就命令锦衣卫下袁崇焕诏狱,谕以:“朕以东事付袁崇焕,乃胡骑狂逞……功罪难掩,暂解任听勘。”
对袁崇焕和满桂的了解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最关键的审讯记录黄石已经没有机会看到了。这段历史后来被奴酋弘历改编成了“反间计”,显然弘历这厮曾梦见崇祯因为“反间计”把袁崇焕下狱,因为无论是明朝的史书还是后金的满文老档,在过去的一百五十年里都没有丝毫关于“反间计”的记载。
此外黄石也觉得弘历这奴酋果然粗鄙无文,愣能从“功罪难掩,暂解任听勘”这几个字中看出反间计来,怕不是个文盲吧?弘历的起居注里对此事有两条记载:一,弘历命令张廷玉按照反间计的精神来重写《明史,袁崇焕列传》;二,弘历下令毁掉袁崇焕案的审问卷宗。
按照大明的惯例,所有的重案卷宗都要保留,比如黄石对熊廷弼的最初印象就是在阅读熊案记录时建立的。卷宗里记载了东林党的强词夺理和断章取义,同时也记录了熊廷弼的斗士风范,他在生死一线的时候还舌战东林群臣,逐条反驳他们强加在头上的罪名,几次把东林党辩驳得退堂了事。
但袁崇焕案长达八个月的审讯笔录,弘历连一卷都没有留下,所以他这个人对黄石来说,就被笼罩在一团很大的迷雾里了,让黄石完全不了解袁崇焕的想法、他坚持的理念和行事的根本动机。神秘带来恐惧,正因为黄石看不到袁崇焕最基本的原则、以及袁崇焕对自己作为的认知,所以就屡屡产生要对此人敬而远之的想法。
弘历的所作所为也让黄石对袁崇焕缺少敬意,虽然证据被销毁了,但黄石也就此怀疑:
第一,袁崇焕案的原始卷宗严重有害于弘历的“反间计”假说,所以一定要毁了它;
第二,袁案卷宗完全不支持弘历给袁崇焕创建的高大形象。这八个月的审讯会留下大量的笔记、口录和证词,但以建虏断章取义、颠倒黑白的本事,竟然从中都找不出一条有利的旁证,所以奴酋才会把卷宗毁得那么干净。
……
宁远文武百官都来参加了宴会,黄石还是一如既往地对袁崇焕表示了尊敬,袁崇焕也坦然受了他的大礼。黄石心里念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把心里能想出来的奉承话一股脑朝袁崇焕倒了过去,黄石在众人之前的这个表态显然让袁大人也很满意,因为他也回敬了黄石一次酒。
酒宴之后,袁崇焕要黄石单独留下,黄石见他满脸笑容,估计自己的态度已经赢得了相当的好感。不管怎么说,能享用一个名震天下的将领的大礼,应该还是件很痛快的事情,尤其黄石又是当着这许多人做的,显然更能充分满足袁崇焕的虚荣心。
让洪安通退下后,黄石跟着袁崇焕走到了书房,除了他们二人以外,袁崇焕还叫上了赵引弓同行。黄石注意到赵引弓的面色有些古怪,目光也躲躲闪闪的似乎不太敢和黄石接触,这让黄石不禁心中起疑,不知道这两位仁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坐定后,袁崇焕一手端起茶碗,随口叫道:“黄石。”
恭恭敬敬坐在那里的黄石立刻接茬道:“末将在。”
袁崇焕吹着滚烫的茶水,头也不抬地说道:“今天本官做主,你就聘了赵大人的二妹吧。”
这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黄石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袁崇焕说完后就低下头,小口地喝起了茶来,黄石又把目光移向一边的赵引弓,只见后者满脸羞愧,急忙把头撇向了一边。
这时袁崇焕已经喝完了一口茶,他抬起头面不改色地说道:“就说是两年前下的聘,那次你不是向赵大人求亲吗?赵大人现在许了你了。”
虽然黄石一直自认为很有涵养,但现在仍是脸色铁青,他调整了半天情绪,才缓缓问道:“袁大人,赵大人,末将实在有点不太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两年前你不是去向赵大人求亲了么?”
“按察使大人明鉴,末将当时是去了,但是赵大人不同意,自然……”
“谁说赵大人不同意了?当时有明确说过不同意么?”
黄石回忆了一下,张再弟说赵老爷子骂了他一会儿,但还没有骂完就昏过去了,从理论上来说,赵家确实没有明确地不同意。
他刚勉强地摇了摇头,袁崇焕就笑道:“这便是了,赵大人已经同意了,前天在觉华,黄石你也说过还没有聘妻,今天本官就做个冰人,玉成了此事。”
对面的赵引弓头都快垂到膝盖上去了,黄石狠狠瞪了他一眼,尽力不让自己胸中的怒火喷发出来,他连着深吸了几口气,用尽可能的平静语调说道:“赵大人许婚,末将不胜荣幸,只是……”
——只是赵二姑娘已经被后金掳去了,一天抢不回来我就一天不能另聘,就是抢回来了……你们把她塞给我叫什么事儿呢?
幸好袁崇焕还有后文:“赵大人家风严谨,赵姑娘此刻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
“咦?”
——你们认定她都死了,还塞给我干什么?
听到黄石这惊讶的声音,一直垂首不语的赵引弓猛然抬头,对着黄石说道:“若舍妹有损黄家门风,自然听任黄将军退聘。”
“咦?!”
——黄家门风?退聘?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
明朝时期,如果文官家中女眷有不轨行为,那么这个文官就会因为“闺门不肃”而被弹劾,查实后朝廷会给予剥夺功名的惩罚。
这个规矩在明朝造成过很有趣的一些案件,一般说来,明末如果有通奸行为,苦主都会告官。如果罪犯和受害者都是未婚,那么官府往往会强令他们成亲,如果是妻子出轨,丈夫也因此可以不退还嫁妆、或只退一半嫁妆。
但如果受害者是文官家属,那么苦主反倒总是百般抵赖,坚决不肯承认。黄石也看到过些典型的案件记录:比如某个无懒汉勾引了一位官员的夫人,然后就去勒索她的丈夫,而那个文官也只有忍气吞声。
其他的女眷,比如妹妹、女儿、儿媳什么的也都一样。这次赵大姑娘倒是不怕,出事的时候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但赵二姑娘殉节则已,不然赵引弓就等着被弹劾吧,思来想去,眼下只有黄石可以帮赵家扛过这一劫了。
弄明白原委后,黄石直感到胸腹中涌动的怒气是一浪高过一浪,他怕控制不住情绪所以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未免也太不把我当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