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崔说,你是个有趣的人。”赛丽塔相当好奇,把烟掐灭,交叉十指,炯炯有神地看着徐炀。
“他对你的形容也一样。”徐炀在位置上坐正,“我只是个自由的人,正在准备自己的事业。”
“现在的人可很少敢说自己自由。”赛丽塔挑了挑眉,“谁不生活在等级与权力体系之内?”
“所以你应该明白我的特别之处。”徐炀说,“现在到你了,对伦德尼姆之变,公司的记载语焉不详,你当真是亲历者?”
“我可以告诉你,伦德尼姆的战争持续了一个月,”赛丽塔望向烟灰缸里升腾的白烟,“从40年8月2日到9月1日,我们损失了14万同胞,大部分不是死在街垒与街垒之间,而是死于秘密处决和流放,他们信了公司的鬼话,缴了枪,转向和平的手段,公司把股份分给干部们,然后他们就坐视其他兄弟被捕,还出卖战友。”
“公司还是让步了,修改了工作时长。”徐炀回忆起自己所了解的历史。
“那是因为泰西洲大多数城市都发起了响应,”赛丽塔摇头,“他们主动让步,换到喘息时间,现在更加精明,动作传感器和芯片越装越多,摄像头和窃听器越来越密集。我啊,现在只是一个满身染血的鬼魂,知道不能这样善罢甘休,还有血海深仇要报。”
“公司要内战了。”徐炀道。
“迟早如此,”赛丽塔神情冷酷,“公司主义的末路已经来临,伴随着无可挽回的矛盾。胆小鬼们往往说公司主义已经改良得尽善尽美,无人机和动力装甲能轻易扑灭泥腿子的武装。他们错了,这个行星上绝大多数人都怀着被压抑的愤怒,等待有人站起来打碎镣铐。”
“你似乎胸有成竹。”徐炀沉吟,“但事实是,公司不仅掌握规模巨大的军队,还有各种秘密科技和征战魔女,包括现实操纵者。”
“问题在于通道的关闭。”赛丽塔做了一个向上指的手势,“当世界还有机会向上爬、有机会变富的时候,人们大多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还有希望。但现在,奋斗只能换来加倍的压榨,如何努力都比不上食利者,财富增长的速度跟不上生存资料涨价的速度,这时不平之气就会积蓄起来,等待一个释放的机会。要是大家都知道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那么这位敌人的末日也就要来了。”
“时代已经变化。”徐炀说。
“是啊,旧工厂一个接一个被拆解,曾经最有战斗力的劳工们消失在历史当中。”赛丽塔点头,“但我们的理论也在与时俱进。”
“你现在在哪?”徐炀的视线越过赛丽塔的肩膀,看到墙上挂着一个简朴工艺品,由多个铜环串联起来,以珠玉和金片点缀,现在很少能看到这种带有地域文化特色的饰物,都被公司生产的标准消费品所取代。
“在白象洲。”赛丽塔将画面一转,她手持荧幕终端,给徐炀看她所处的环境,是一座略显杂乱的办公室,墙角放着一具人体骨骼标本。
“你是医生?”徐炀好奇。
“一个武装军医,我的魔力是危机警告,所以逃过一次又一次暗杀。”赛丽塔将摄像头转向窗外,给徐炀展示外面的茂密丛林,到处是一望无际的翠绿,高大的热带树木繁茂生长,掩盖着稀疏的麦地,“在发达的地方,人们在一定程度上还能靠出卖脑力生存,寄生在繁荣的服务业上,拿着高于劳工的薪水……但这个世界太大了,看看白象洲的情况吧。”
白象洲是公认较为落后的地区,是孔雀—崔斯坦巨型企业的辖区,人口超过20亿,分布在极其广阔的莽荒大地上,气候炎热。
这家巨企由孔雀集团和崔斯坦集团联合重组而成,只有如此,他们才能为自己争到成为巨型企业的资格。
“在落后的地方,人们的斗志更强。”徐炀认为这个思路可取。
“过去,本地区一半以上产值靠邮票原料种植,”赛丽塔单手叉腰,“而全世界70%的邮票由白象洲供应。为了改变这里的状况,我已经在这里打了30年游击战,现在我们可以骄傲地说,不再靠卖那种害人的东西为生了。”
窗外,一个穿墨绿色迷彩服的士官带着一群新丁穿过丛林,汗流浃背,但看起来尤为健康,阳光洒在他们的军装和配枪上,都是些轻武器,很多是靠3d打印技术生产的,结构简易。
“改变状况?”徐炀想知道实践的成果,“在公司外的人不一定生存得比公司好。”
“在这里,人均寿命可以保证超过40岁,”赛丽塔指向窗外,依稀可见树林背后的房舍,“我的地盘上有小学和中学,有医院和养老院,有农田和工厂,有自己搭设的网路和电影院,当然也有军营和监狱。”
“这是在白象洲的公司主义底下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国家’。”徐炀立时反应过来。
“是的,按照你的理解可以这样说。”赛丽塔点头,“伦德尼姆之变中,我们建立过一个权力机构,我把它复制到了这里,我们有委员会,成员从常人之中选举,制定生产和消费的计划,并决定接下来的行动,同时让人们按自己的劳动价值换取产品。我则不过是他们的精神领袖,他们的医生。我们打进一片片农村和工厂,将理念散播出去。”
“我还以为农业已经是过去式了。”徐炀道。
“公司改变了很多,但有些东西还保留原貌。”赛丽塔将荧幕转回到办公室里,“你也说了,时代发生变化,但我们追求的东西,从伦德尼姆之变到现在都一样——争取人与魔女的全面自由和全面发展,这就是我活着从130年前带到现在的理念,我们称之为‘先锋主义’。”
“如果说巨型企业之间存在薄弱环节,那白象洲确实算是一块。”徐炀承认。
尤其是统治当地的孔雀—崔斯坦集团,作为一个勉强缝合起来的畸形巨物,孔雀集团以农业生产闻名,崔斯坦集团则主攻金融业,二者发展理念差异很大,高层之间也相互倾轧。
白象洲只有数千万人在巨型企业中务工,被视为高人一等的存在,其余十九亿以上人口的境遇犹如牲畜。
“我们需要捐赠。”赛丽塔认真地看着屏幕,“一小笔资金就能让上百个孩子免于疾病和饥饿,也可以让我进口更多稀有药物来挽救死者。”
“你需要多少?”徐炀认可他们的尝试。
“为免被当成骗子,只要5万资金就够了。”赛丽塔道,“可以挖条水渠。钱可以走我们在深层匿名网路上的‘朋友’,也是同情者。我把路子发给你。”
“那我去试试。”徐炀切掉屏幕,在后台收到赛丽塔发来的消息。
按照赛丽塔的指引,徐炀在匿名网路上找到一家叫“友爱公司”的隐藏账户,这家公司声称从事平平无奇的行业,致力于极客文化、艺术创新和网安技术探索。
“她应该需要更多资金吧。”徐炀转头看崔俊友。
“当然,干这样的事业,给她几千万都不够。”崔俊友说,“不过这姐们骄傲得很,你要是多给,她还会觉得你拿钱羞辱她。”
“那好吧。”徐炀在手机上读取现金卡密钥,将资金转过去,“而这当中转的‘友爱公司’又是什么来头?”
“友爱嘛,都是一条道上的兄弟。”崔俊友眨了眨眼,“公司主义暗中树敌,比他们自己想的还多。”
“她说话听起来很有理论意义。”徐炀回忆之前和赛丽塔的交流。
“在过去,人们接受完整的教育,有些魔女还能上学,她也是受益者。”崔俊友道,“她首先是个哲学家,然后是战士,现在才是医生。”
“先锋主义是个很有参考意义的观点。”徐炀说,“但还没有完全证明自己的优越性。”
“谁知道?”崔俊友笑了笑,“这姐们一旦在白象洲真的做成了她的事业,到时会鼓舞全世界更多的人加入其中,到时候情况可就变了。”
先锋主义就是能替代公司主义的制度吗?徐炀沉思。无论如何,时间与实践会证明赛丽塔的想法。
转了资金之后,赛丽塔在网路上向徐炀留言,并发送了一个压缩包。
“你还真是爽快。附件里是我对先锋主义这些年来总结的理论,还有一些实用手册,应该有点意义。附赠你一句我在大学里读过的一句话:人是目的,不是手段。”
徐炀翻了翻那篇手册,主要讲述的是先锋主义的诞生、历程和理念,后面则是五合一的“基础套装”,包括一本赛丽塔行医多年总结下来的医疗心得、一套训练民兵的理论、一叠与3d打印机配套生产耐用枪械的蓝图、一本精编实用生存手册、一部基础农学。
未免太过实用。徐炀暗道。这是真正从最底下开始捣毁公司主义的路线。
“一个神奇的女人。”崔俊友感慨,“你也这么想吧。”
“以后有机会当面遇到,那时候再好好谈谈吧。”徐炀收起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