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晨垂了眼,未动声色。不能与二妹起了冲突,她需要安安稳稳过这半个月。但二妹反应着实古怪,难怪发生了什么事?安若晨心里浮起了不祥的预感。
安若希见得安若晨闷葫芦似的,更是生气,但有些话不能说,她气得来回踱步,又胡乱骂了几句,这才离开。
安若希走了,被安若晨支开的老奶娘和丫头赶紧进屋。老奶娘有心护着安若晨,却也明白安若晨不想惹麻烦的心思,只是听着自家姑娘无端端捱骂,很是心疼。
可进得屋来,安若晨与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嬷嬷,徐媒婆死后,钱老爷换了个李媒婆过来议亲事,可有何动静?”
老奶娘愣了愣:“这个倒是不清楚,李媒婆每回来皆是到谭氏院中相议。”
安若晨想了想,又问:“各姨娘院里,近来可有何事发生?”
“没甚特别的呀,仍是与往常一般。”
安若晨不说话了。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但她不知道。
一连数日,安若晨足不出户老老实实闭门思过,但她让丫头和老奶娘留心谭氏院中动静。丫头来报,说是二姑娘今日带着四姑娘外出游玩去了,当晚安若芳也悄悄跑来探望安若晨,给安若晨带了些小点心,说是二姐带她去玩时给她买的。
安若晨问起安若希可有说什么,可曾带她去见过什么人。
安若芳摇头:“就是普通的玩耍和买吃的,未曾去见外人。”
安若芳安慰安若晨:“听说二姐到大姐这处闹脾气了,大姐莫理她便是。她总是一会儿好一会儿凶巴巴的,莫让她觉得你占了她便宜,她对人还是好的。”
安若晨笑了笑,摸摸四妹的脑袋。就连十二岁的小姑娘都能看出二妹的心思,莫动到她的利益,她便不会对人太坏,所以她无端端跑来骂了她一番,那定是觉得她差点坏事了。难不成,若她被退了婚,二妹便得代嫁?爹爹与二姨娘相议过这事?
安若晨警惕起来。
四妹呢,为何二妹突然对四妹这般好?二妹仗着谭氏在家中掌事,向来心高气傲,常压着姐妹们一头,突然对四妹亲切起来,为何?
“大姐。”安若芳突然小声道:“大姐必须嫁给钱老爷吗?不嫁不成吗?”
安若晨微笑:“说的什么傻话,定好了亲,怎能不嫁?”
安若芳咬咬唇,低着头绞着手指,而后小小声道:“我觉得,大姐……”她顿了顿,“大姐从小没了娘,我们有娘疼,大姐没有,大姐当嫁个会疼人的,那个,那个钱老爷很可怕。”
安若晨没说话。她知道四妹咽回嘴里的那个词是什么。
可怜。
她想说大姐可怜。
但安若晨不这般想,她不可怜,甘于苟且活着才可怜。她搂了搂四妹小小的肩膀,不知道要如何与她解释,也不敢解释。说得多了,就容易招疑了。
“大姐,我,我存了些私房钱。”安若芳垂着头小小声,“虽然不多,但是,好歹也能撑上些日子。要不,要不大姐你逃吧。”
安若芳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她抬起了头,看着安若晨。
安若晨震惊,万没想到四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是否她的盘算被人知晓了?
她很快镇定下来,搂着安若芳道:“傻妹妹,快别这般想,这念头可万万不能有。天大地大,哪处能有家里好,外头极是凶险,一个女儿家,能逃到哪里去?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安若芳皱着小眉头,张了张嘴欲说话,被安若晨拦住了:“可别再说傻话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岂能抗命?”
安若芳咬住唇,看着大姐,眼眶竟慢慢湿润起来,泪水打着转,却似不敢落下。“我要是有本事就好了,我有本事,能挣钱管事,姐姐若是受了欺负,我也能护着姐姐,可惜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存下了一点点钱银……”
安若晨一把将四妹搂进怀里,不再看她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安若晨不敢忘,那年安若芳五岁,她十一,母亲刚过世一年,各房欺她年幼,将她母亲首饰尽数拿走。有一件是她母亲临走时特意与她说留给她的,那是外祖母之物。于是安若晨便去三房薛氏那儿将那件首饰偷了回来,藏得好好的,无人知晓。任各房怎么问,她都说不知晓。可后来有次安若芳与她一道时说起她母亲,她对小妹妹无防心,漏口说了这事,道她好歹还有一物留着对母亲的念想。却没料安若芳却是被她娘亲教来套话的。
事情败露,安若晨被安之甫一顿毒打,首饰也被三房薛氏又抢了去。可恨的是薛氏其实并不稀罕那物,为报复她还故意将那首饰当了。
事后安若芳痛哭,她其实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姐姐被打了,她哭了。安若晨没法怪安若芳,但从此她学会了一件事,有些人并不想害你,但会有别人利用她来害你。
安若晨紧紧搂着安若芳,道:“千万别这般想,不能有这样的念头。”她用温柔的声音,对妹妹说着谎。
第二日,安若晨被衙门传唤。安平奉命陪着大小姐去了。
到了郡府衙门衙堂受了问话,才知道原来是那日那个玄青色衣裳的男子身份查到了。那人姓谢,名谢金,是城西来金酒馆的老板,有些武艺,常欺负邻里老幼,但没犯过什么大事。他铺子里有两个伙计,伙计并不知道谢金有这身衣裳,说是料子不错,谢金平素可是穿不起。而衙差搜了谢金的屋子,在他床底搜出一箱银子,新旧不一,看上去是攒了一段时日。还有几身华服,也全是谢金的尺寸。两位伙计均是大吃一惊,表示并不知道谢金竟藏了这些东西。且再仔细琢磨,说起来有时还真不知谢金去了何处,颇是神秘。但在谢金身上并未搜出誓众大会的邀请帖子,其伙计也未听说谢金要去参加誓众大会,故而谢金究竟是如何进的会场便不得而知。
姚昆让安若晨来,便是想问一问安若晨,可还会想起些什么。从前是否与来金酒馆有过接触,或是听别人说起过什么没有?誓众大会那日谢金做过什么,她是否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曾见到谢金与其他人接触交谈?是否有同伙?
安若晨听得那人姓谢,心里一跳。她仍按当日口供所述,身体不适,迷路落单,偶遇贼人。不认识谢金,从未听说过他。姚昆询问再三,让她回去了。
安若晨坐在轿中,细细思量姚昆问话的用意,难道,姚昆认为谢金是细作?按先前龙大所言,细作通常暗藏□□,若是事发无处可逃,便服毒自尽。那谢金死时便是如此。但若说他便是那个细作谢先生……
安若晨脑子里的念头一闪,这时却听到有人叫道:“安管事。”
声音颇熟。似宗泽清。
安若晨轻掀轿帘,发现已行到一处酒楼处,宗泽清正在楼上雅间窗边冲他们招手,见到她探出头来只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过了,却是对着安平道:“怎地这般巧,安管事做什么要上衙门来?安老爷近来可好?上来一述如何?”
安平讨好巴结宗泽清都来不及,自然一口答应。他让轿夫稍待,也不招呼安若晨,撇下她自己上楼去了。
这宗将军出现得也太巧了些。安若晨心里一动,左右看看,下了轿。轿夫躲在酒楼檐下避日头说着话,未留心这边,安若晨若无其事也进了酒楼。进去之后一打量,并非用膳时候,一楼几乎没甚客人。右侧有个过廊,里头有雅间。安若晨想了想,朝过廊走了进去,里面一间雅房的门掩了一半,安若晨敲了敲。
屋里有人应声:“进来。”
声音很是熟悉,安若晨推开门。
龙大独自坐在雅间里,正喝汤。见得安若晨进来,放下了碗,嘴角微弯。安若晨觉得他应该是在微笑。不知是因为汤太好喝,还是因为看到她的缘故。
“你来了。”龙大道,语气好似与她约好了一般。
“将军。”安若晨施了个礼,暗暗庆幸自己没猜错。
“未与你传信,你能找来,颇有几分机智。”
“谢将军夸奖。”安若晨以为,宗泽清将军就是好大一个活“信”。
“那人姓谢,你有什么想说?”龙大没废话寒暄,直接问。
安若晨犹豫着。
龙大没催她,只静静地看着她。
安若晨想了想,心里叹了口气,道:“我猜,他不是那位谢先生。”
“你不是没见过谢先生的相貌?他跟踪你,挑你落单的时候欲下手,为何他不是那位谢先生?”
安若晨反问:“官兵们在林中搜捕,与谢金交手,又沿血迹追击了一段,最后发现了他的尸体。在发现尸体之前,官兵们是否看清了交手之人的脸?”
“未曾看清。”
安若晨抿抿嘴,明白龙大已经细究过细节,所以他心里已有定论,如今这般问她,真是在考她了。她继续道:“徐媒婆八面玲珑,什么人没见过,怎会对谢金这样的人毕恭毕敬?而会场之中,对方既是已诱骗我到树林,何不耐心等我入林再动手?这与那位谢先生的谨慎小心实是不同。我在林中躲起来后,有人到处寻找,想诱我出来。而谢金却是不见了。我猜当时谢金已被制住。对方想一箭双雕,将我杀了,待官兵入林搜捕,再佯装谢金不敌,生恐被捕于是服毒自尽。于是我被谢金杀了,谢金再将自己杀了。”
龙大严肃地点头:“倒是头头是道,颇有道理。先前为何犹豫?”
“怕将军觉得既是这般,还是当将我留下做饵才好。”
“那为何又说了真话?”
“将军聪明绝顶,决断英明,既是这般问话了,定也明白其中疑点,我若扯谎骗将军,怕将军恼了,连做诱敌之饵都没机会了。”
龙大施施然道:“马屁拍得不错,倒是让人颇受用。”
“……”安若晨努力维持表情的端庄。
“如今倒是还有一个问题,若你的推测正确,那诱你出来的那人引卫兵衙差追捕谢金,要让他们找到谢金的尸体,他自己又如何脱身呢?”
安若晨张了张嘴,愣住了。
“林子内外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官兵,大家散于各处搜林,你也是被搜出来的。那人呢?如何逃?”
安若晨被龙大盯着看,心里越发紧张。“呃……”她努力思索,“也许,也许他根本没逃。先躲好了,待大家散去,他再离开。”
龙大挑了挑眉。
安若晨看得直想揉揉自己的眉,“若是,若是我有武艺,便跳到树上去。差爷军爷们,搜树上了吗?”
龙大的眉扬得高高的。
安若晨咽了咽口水,不是吗?那林里大树枝叶茂密,绝对是藏人的好地方,可比她蹲树丛里强多了。
龙大没评价,却是忽然道:“你记住时候,十月十五,申时,南城门。错过了,便再没有了。”龙大说完,挥了挥手,示意安若晨可以走了。
安若晨出了酒楼还有些迷糊,就这般放她走了,那龙大将军见她这一面是何意思?
闹不清楚的还有宗泽清,安若晨和安平主仆数人离开后,宗泽清在雅间里问:“将军,你密会安姑娘多次,所为何事?”
“觉得颇是可惜罢了。”龙大喝着汤,好半天才答。
“可惜什么?”宗泽清两眼发光,嗅到了重大八卦的气息。
“可惜她非男儿身。”
宗泽清的脸要绿了,这话里头有何深刻含义?将军喜欢安姑娘,但希望她是男儿身?啊,小道消息曾传过将军有断袖之癖,不然怎地这年岁了还不娶个夫人。不娶夫人便罢了,妾室也没摆上几个放家里。没妾室也就罢了,平常有貌美姑娘示好,将军也未有正眼瞧过人家。不近女色,古板严肃。
难道传言是真的?
“若她是男儿身,好好栽培,定会成为有用之材。”
“……”宗泽清脸垮下来。大将军不解风|情到极点,莫说娶夫人了,怕是断袖也没兴趣吧。看见个欢喜欣赏的姑娘,居然只惦记把人家栽培成人才。
“许久未见如此有勇有谋又沉得气的人了。”
宗泽清真想指指自己的鼻子给将军看,这里不就有一个!可惜将军看也不看,只顾喝汤。
几日后,安若晨听说这案子太守大人结案了,判定谢金平日穿上华服乔扮成有钱人家公子外出行骗,勒索钱财。许是打算在誓众会上故技重施,挑中了个落单的大家闺秀准备下手,不料被巡查的兵将发现,谢金慌乱之下行凶,反被击杀。
安若晨静静听了,没说什么。就算官府怀疑那是细作也没证据,只得如此了结此案。但是龙将军定是明白怎么回事的。可她担心的事没发生,将军没向她提任何诱敌的要求。他一言九鼎,她真的可以离开这里了。
安若晨心里暗暗欢喜。那日,她瞧着安之甫高兴,便向他请求去给母亲上坟。安之甫当日拿回了那两箱玉石货品,心情舒畅,一口答应了。于是安若晨带着丫环和老奶娘前往母亲坟地祭拜。
还有七日便是十月十五,安若晨静静数着日子,如今来看看母亲,内心祈祷希望这不是今生最后一次。安若晨在母亲坟前站了许久,在心里与母亲说了许多话。她告诉母亲,她要走了,离开这里。
“活得像自己所希望的那般。”
安若晨想起龙大说的这句话,不禁微笑。她对母亲说,她也是个有福之人,虽生在这样的家里,有这般的爹爹,被许下这样的婚事,但她遇见了贵人。
在那样的时候,遇见了那样的人。
安若晨想起母亲年少青春年华时遇见了父亲,从此一生郁结,匆匆结束。而她远走他方,还不知会如何。她在母亲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安若晨回到家里,正遇到安若希带着安若芳从花园里采|花归来,两人手上各捧着一大束,笑容满面。安若芳看到大姐,忙奔过来给安若晨分了好几枝。安若希脸色有些不好看。三个人一起往回走的时候,安若芳手上的花没捧住,掉了几枝,她蹲下捡,落了后。
安若希回首看了看,小声嘲讽:“也是个养不熟的,吃的玩的都是我带着,她却是一直惦记着大姐。”
安若晨没吭声,心里却是赞二妹这“也”字用得好,大家都亲姐妹,吃的玩的谁也不欠谁,她怎么不看看自己是不是也养不熟,光知道说别人了。况且,她才讨好四妹几天啊,话说得跟她把四妹带大了似的。
安若晨虽未言语,但安若希却觉得大姐似在讽刺她,不由瞪了大姐两眼。安若晨仍是不理她,心里却琢磨着,二妹突然对四妹颇颇示好,是何故?是否爹爹给四妹订下了一门好亲,二妹知道了,打算好好巴结四妹几年,等四妹出嫁之后,回头能帮衬于她?
安若晨有些不安,眼看着安若芳已经捡好了笑着朝她们走过来,知晓此时并不是试探的好时机。她犹豫着在她走之前要不要先打探清楚。可是打探了又能如何,她改变不了什么,徒增牵挂罢了。
安若晨决定不问了。她对两个妹妹笑笑,刚要说“走吧,回去找个花瓶”,却听得不远处院子里有女子凄厉哭喊求救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