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陆昭随王韶蕴离开之后, 元澈便派了数名斥候查探,最终得到消息,陆昭已被王韶蕴带入金城玉京宫内。而斥候也没有空手而归, 同样带来凉州以及附近的各个世家奔赴金城的消息。
元澈命令通传,不久之后便闻得蔌蔌脚步声, 入得帐中, 来人报名,乃是陇西祝雍,表字成颂, 任护羌校尉一职,以公事拜见。魏国境内有不少羌人定居, 护羌校尉一职便为此设,官职放在长安并不算高, 和太子中庶子大概一个水平,但涉及凉州本土数万羌人民心所向, 无疑是受重视的官位。
此职大多由地方豪族执掌,只有足够大的盘面, 才能够将这数万杂胡包纳分化。而且需得是极具打仗经验的人, 羌人民风彪悍,崇尚强者,非冲阵在前难以统御部下。这也是为何陆归初入凉王军中, 不过两年,便可以积累如此人望。
元澈请祝雍入帐内坐,又命冯让备茶, 自己坐于另一席, 道:“成王将行冠礼,周公命雍为辞祝颂。校尉表字不知出自谁手?”
祝雍恭谨道:“先帝丞相曾路经蔽舍借宿, 卑职方有幸得此表字。后来卑职得升此任,也全仰赖老丞相力荐。老丞相之恩,卑职此生难报。”
元澈了然点头:“原来是陈凝陈云隐,怪不得,怪不得。能得老丞相青眼之人必然不俗,护羌校尉掌羌胡事务,政治抚绥,巡行理事,秩比二千石,老丞相肯任付于你,一定是你确有才干。只是校尉不辞辛苦,离守岗位,千里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祝雍缓缓叹了口气,道:“如今凉王疏离陇西,我虽任职在临羌,但因郡望之故,亦与彭氏、牛氏两家结亲。如今陇西太守彭通不欲从凉王逆,牛储亦不愿交出故关天险,引得凉王不喜,我家亦受波及,故而被催促离职。如今陇西隔绝天水,北寄金城,难以用一郡之力抗之。此次前来,实在是走投无路,向殿下讨个示下。”
元澈缓缓点了点头,先请祝雍喝了回茶,而后问:“校尉此次从哪条路来?”
祝雍闻言连忙放下茶盏,回话道:“卑职从襄武出发一路向东,经华亭道下陇山。”
既然经过华亭,那必然是到过略阳了。元澈问:“听闻略阳已派重兵驻守,校尉途径此处,只怕要费一番周折吧?”
祝雍道:“陇西毗邻天水,世家们皆有些往来,略阳城内有我一二故旧,故能放行。”
元澈蓦然不言,起身慢慢走到祝雍的身边,炭火将他的影子拉扯成尖锐的形状——他原本就是身材颀长的男子。大帐内安静的很,祝雍似乎能听到北风捎来的铁甲铮然之声。
“孤这里正好也有几人想要入略阳,不知校尉可否请人放行?”元澈的话愈发让坐席上的人感到不安,“手书也好,符信也罢,校尉当初如何做到的,今日便演示一遍给孤看看,如何?”
祝雍抬首,这位大魏太子想要的东西,如今已经昭然若揭了么?
“卑职自当为殿下分忧。”
元澈闻得此语,便向冯让道:“安排几个人,准备进略阳城。”在试探出祝雍是否可靠之前,元澈不准备把陆昭的事情告诉他。
凉王主力继攻克淳化县之后,沿南北铺开,继续攻打其余城垒,主力则随时准备与元澈主力及关陇义军交战。
这一日暴雨倾盆,遮蔽天日,四野一片白线苍茫,目及之处,不足两尺余。凉王前锋部队踩过厚厚的沙石泥浆,徐徐向前推进。五千余骑兵方才已向对面冲阵,旗鼓声因雨水匝地已变得不那么明晰,连同喊杀声也只是依稀传来,闷在厚厚的雨水雾气之中。
似乎听到了骑兵的声音,凉军的一名伍长向侧方望去,然而并不见骑兵踪影,莫非是前方冲阵后迂回再进?正思忖着,只听不远处忽然迸发出利器交鸣之声,几乎是一瞬间,他眼前的同袍便被马槊贯穿。
斥候在雨幕中穿梭奔袭,战报频频传入凉王本垒。先前他于扶风攻城数日,但各县联合抵抗,不断侵扰,他不得不集中兵力,先对付关中义军以及太子的主力。如今暴雨骤降,太子军队已将包围渐渐收拢,此时,即便天气在恶劣,他也不得不战了。
“什么?前方不知伤亡几何?”凉王皱眉,极端天气下,指挥令号只能有限地发挥作用,这其实对不善野战的关中联军不利,但此时己方连伤亡数目都无法计算,只能说明前锋部队已经被打散了。
凉王正欲再度下令,却见一支戈矛掷入帐中。连中军也被撕裂了?
“暂且退避,收缩阵型,寻高地而守。”凉王反应迅速,军令即下,中军开拔。
数里之外,赤红色的披风贴合在银色的鱼鳞甲上,雨水做小股涓流,沿着剑柄沥沥而下。兜鍪之下,浓墨抹出的两阕眉峰浸着微微水汽,化作两道寒霜,元澈的目光最终落在雨幕尽头那一片自东而西行的大片黑色阴影。
“束阵凿击。”修长的手指勒紧了缰绳,一如已扼敌人咽喉一般杀意决然,“勿追溃敌,生擒凉王者,以万户封!”
凉州骁骑虽然强悍,但元澈与赵安国所领的具装铁骑亦是骁勇。赵安国既已从侧翼破敌,主力便徐徐收网,不久便迎来了溃逃四散的凉王军队。而元澈自点了精骑七千余人,准备给予凉王最后一击。
凉王撤退途中,只觉得周围杀气逼人,四下时而有嘶喊声,时而有马蹄践踏之声。对于一个在边境久历征战的人而言,即便在通信尽失,余丈不见一物的情形下,都有一种极度敏锐的判断。
口鼻喘息产生的雾气将众人的恐惧毫不掩藏,凉王元祐最终拔出佩剑,直指西北方向,高声喊道:“中军结阵,随我突围!”
一射远处,望着黑影逐渐变快的移动,元澈握紧了手中的马槊,双腿紧紧贴住马腹。紫电清霜,雷霆万钧,凉王的中军被彻底撕裂。
根据阵型的密集变动来推断凉王的位置并不难,元澈回身机械地斩下了又一名敌将的头颅,调转马头,带领众人向凉王处继续赶杀。
快要把凉王赶进包围圈了。
奔袭数里后,凉王元祐与众人放缓行进,稍作休息。此时雨势渐弱,凉王与众将环顾四周,再次调整方位,准备退守淳化。然而一众人马奔至城下,却见苏瀛于城头而立,凉王只觉气血倒涌,一丝腥气漫至咽喉,不由得向上戟指怒喝:“苏慕洲,你一寒门鹰犬,可敢于城下与我一战!”
苏瀛只冷笑一声:“乱臣贼子。”说完便下令放箭数轮。
几番轮射,城下血流成河,凉王帐下幕僚成邃乃是谋主,此时见主上已愤怒到近乎癫狂,连忙下劝道:“大王,太子追兵将至,莫要执着于此城了。我军尚有陇山天险,退保于此,来年再战也不迟!”
凉王听完只觉愤恨难消,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明哲保身,遂对成邃道:“你持我符信先行,速去安定,命陆归集君接应,若他有疑……若他有疑,你也莫要多做逗留,我素来待他不薄,想来他不会对你太过为难。你逃离之后,就去金城请援吧。”
说完,凉王纵马引铁骑五百人自去挡太子追兵,令城下众人持盾于顶,徐徐撤退。
风雨刀剑,铁马金戈,枭雄与未来君王以性命相见,硬生生拼出一片殷红的血腥地狱。几次三番,凉王元祐几乎命丧投枪之下,却窥得黑马上那双执着炽烈的双目,杀戮的欲念被雨幕冷冷渥在眼底。
他在惜他性命,他有所求。
陆归于安定城等候数日,却仍旧不见陆昭所说的来信,情急之下便唤了钟长悦入内。钟长悦在吴国时便为陆归帐下谋士,其出身吴兴望族,钟继野庶子。他在当时并非第一流的世族子弟,但在陆归眼中,却是第一流的人才。
钟长悦听陆归所言后,笃定道:“既然郡主有此言,借王谧之手断绝与凉王关系,那信中所言必是让世子有倒戈凉王倾向之语,以此激怒王谧。臣愿为世子试作一封。只是这封信之所以没有随郡主一同带来,交给殿下,只怕是因为送信之人会让王谧相信消息的来源。届时,王谧来此,世子还要再做筹谋。”
陆归点头,算是认可。
一日后,陆归先等来了凉王的谋主成邃。
成邃满身风尘泥垢,却依旧不失风度,将马鞭掷于侍者怀中,遂拾级而上,步入陆归会客之处。
“成司马进来无恙?”陆归闻得脚步声,旋即起身相迎。
成邃神色不辩喜怒,对陆归道;“凉王钦命将军集结军队,下令会合。不知将军何时集军出发?”
陆归对左右道:“令安定、朝那两县集兵,集合后随我出征勤王。”
成邃未料到陆归竟然如此爽快,抬首时对上陆归含笑的一双眉眼:“请成司马于城中暂住,待万事悉备,一同下陇接应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