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澈大营临近泾水, 风刀自陇坡迎面劈来,当真是林无静树,川不停流。凉王的军队此战损失仅有前锋, 凉王毕竟是沙场宿将,临阵指挥, 即便是出现巨大变数, 也能最大限度的保全实力。
此时凉王大军固守漆县,但因漆县一方的陇道由陆归把控,因此粮草命脉已被掐断。只怕不日凉王便会从漆县撤军上陇, 回守平凉萧关。那时,他便与陆归合击, 制凉王于陇道。
营帐之内,一封手书, 已在桌上弥留许久。烛光下,元澈两道深眉紧锁, 这首七言律由彭通之女带出,据闻当时杜太后几欲对陆昭不利。而后彭通亦探明, 当日汉中王氏已遣人入府面见王妃, 命其迅速与凉王和离。
如今,这首七言律诗元澈已解了大半。首联,风雨关心一梦难, 欲于何地见囚鸾,点明她如今已被囚禁。
颔联,街亭应念贬三等, 陇坻须怜持两端。街亭即略阳, 当年诸葛孔明令马谡守街亭,而马谡不听军令, 终被斩首,时人惋惜。如今凉王妃命精兵守之,必也安排了守将,但现下凉王妃因王氏之故,需抽身离凉王阵营,那么略阳重地,守将必有变动。陆昭应以察觉出凉王妃形势不同以往,因此此处是点出街亭人事之变。
而陇坻两端,所指应是启陇山之头的散关与收陇山之尾的萧关。萧关如今在陆归所守的安定郡,而散关则为入蜀关要,川陕咽喉,在扶风西南界,亦毗邻天水东南角。诗中意思应是固守两地,并给汉中王氏施压,上堵凉王入金城之路,下挡凉王逃窜汉中入蜀之心。另外,这两地与略阳形成的三角区域,堪称整个大军的完美输送链。不仅关中可以为凉州战事持续输粮,汉中粮草亦可借此输向陇道。
然而最难解的是颈联,休从隆准封玉带,已惊庄生入蝶庵。如今所有地名皆已点出,略阳有人事之变,那么此处应伏一人名,或为略阳现任守将,或是能够助他夺取略阳扭转局面之人。
隆准二字原出自《史记》,“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后汉书》亦有云,“光武年九岁而孤,养于叔父良。身长七尺三寸,美须眉,大口,隆准,日角。”简言之就是这俩人都高鼻梁。后来这二字便多指刘氏子孙,正如杜甫诗云,“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
虽已听闻陆昭在宴席上对于凉王与今上那番高祖光武的论断,但这首词所伏人事显然不是指凉王或是今上任意一人。所以此人当为刘姓。至于何名,应落在庄生上。庄生乃庄子,名周,字子休,亦有字子沐一说。具体哪个字,天水郡人事元澈实在不清楚,便不得而知了。
最后,元澈只将刘庄、刘周、刘休、刘沐四个名字分列纸上,又谢了彭通帮自己送达的那些珠钗首饰和字画,最终把信寄送给了彭通。待信件送出,元澈又回头看了看此诗的最后一句:瑶音有底能相寄,且作龙钟俗吏看。
且把这封信给那个老态龙钟、俗不可耐的小破官看吧。“呵,埋汰谁呢。”元澈失笑,眼前几乎能浮现出陆昭独有的略带讽刺的笑容。她的处境已如此艰难,就这样还不忘戏谑一把。
元澈的指腹轻轻滑过信纸,将其折叠平整,放入一只锦囊中。这是她寄给自己独有的玩笑之语,仿佛只有如此,那张清明疏淡的脸庞与人前不易出现的表情,才能妥善珍藏。
而这封信次日便有了回函:刘庄不得志于金城,愿为殿下谋之。
“冯让,传令下去,明日急攻凉王,逼其上陇。”
漆县上陇,再至平凉萧关,凉州必会倾尽全力守此要道,皆时陇西与天水之路大明。陆昭若不能与王韶蕴一同南下,牛储与彭通便会由故关出兵,直逼金城。
自杜太后急火攻心发病后,陆昭便于居所内静候。重病的太后并未丧失对玉京宫的控制权,如今汉中王氏态度决然,因此太后即便缠绵病榻,还是让母族派人来宫内帮忙,执掌宫禁戍卫。
时至深夜,院内果然来了人。陆昭并没有睡,仅仅是侧卧在榻上,手中摩挲着的是她晚上拿茶碗底磨了好久的一支簪子,心里盘算着走之前还能带上几个。忠门烈女,枕戈报国,动静闹大一些,扰动天听,家族兄弟后辈们的起家官便能高一些。
一众人开始扣门,葛忠死命拦了拦,被人推了出去,撞在了柱子上,那声音听得陆昭心里,竟也咯噔惊了一下。
“深更半夜如此吵闹,竟当玉京宫无人掌事了么?”风风火火的脚步与更加煊赫的仪仗步入了院中。手奉鸩酒与白绫的小小内宦不由得瑟缩地站在角落里。
最终,面带伤痕的葛忠打开了房门。“我自己一人进去便好。”王韶蕴屏退了左右,入内后轧轧关闭了房门。
陆昭起身看了看王韶蕴。今日她难得穿了一件银勾云雁锦的衣裳,双雁在袖,似生飞翼,蒲草于胸,如坠荆棘。然而与一身精致衣衫大相径庭的是一张素素的脸,发髻随意绾了绾,似是尚未完成的工笔美人图,衣着鲜妍,描绘繁丽,而五官面容,只是最简单的线稿。
“今日外面风大,你若出门,要多穿些。”王韶蕴看了看陆昭所住的房屋,此时依旧和来时一样,陈设未曾动过,甚至不曾有一丝一毫属于其本人的居住痕迹。眼前的小娘子竟是如此心机缜密的人,王韶蕴至今才有所察觉。她笑了笑,道:“我要归家去了。”
陆昭望了她片刻,道:“先恭贺娘子了。” 而后回身走入室内,取过蜀锦和各色礼物,一一摆在案上,道,“礼物贵重,娘子既要归家,不妨带去,万勿使其蒙尘于此,或遭焚毁。”
“不会。乱世之中,宝物还是会被妥善安放,只有人才身不由己。”王韶蕴转了身,坐在一台妆镜前,笑了笑,“改了称呼,竟似做回了在室女。”她颇为认真地对着镜子,目光划过镜中人平滑的额头,与不甚平滑的眼尾,这一切已经无法更改,“只是这发式不像。”她的声音起初略有些孩子气,然而沉默许久后,她慢慢道,“你为我梳一回头吧。”
看到陆昭略有犹豫,王韶蕴道:“你不必怕,给别人梳头总比给自己梳头要容易些。就好比看清别人很是容易,但看清自己便不是了。我从你入宫第一日便看你的发式,你从不让人给你梳发,但自己的发式却那么整洁干净。我还想,那么繁复的盘法与构造,若脑海中无全局,即便有双巧手,也难以为之。我没有看错你,你好聪明。”
陆昭没有回言,只是慢慢走向前,将王韶蕴的头发松散开来,又开了妆奁,取了自己惯用的一把梳子,为她篦发,而后一缕缕梳顺。待万事悉备,陆昭问:“娘子想梳什么样的发式?”
王韶蕴道:“我自汉中去长安时,梳的是垂鬟分肖髻,如今回汉中,你再为我梳一回吧。”
陆昭依言而应,手持梳柄,为她分发。她已不再年轻,拨开外面黑密的发丝,位于头顶的发根已有不少变白。似是察觉了对方的犹豫,王韶蕴道:“不必理会它们,你接着梳,我与你说一个故事。”
“那时先帝在位,元祐还是新平王,刚刚打下凉州万里河山。立储一事上,先帝有自己的主意,然而世家大族们摩拳擦掌,总是不想让元祐上台的,军功出身嘛,要真成了储君,哪还有世家说话的份。那一回,世家难得联合起来反对立储元祐,若一定要立储,则必须杀其生母。后来先帝想了一个主意,暂不表态,等着大家下注。那时候陈留王,也就是今上,实力最弱,关陇高门都选了他。后来我父亲悄悄告诉我,要让我嫁给元祐。皇帝不满世家已久,不会因深爱女人的性命,枉顾皇权的利益,元祐终究会继位。”
“先帝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关陇高门合起来,也不够汉中王氏打的。况且如今谁压了元祐,日后元祐登宝,便是铁打的皇后,先帝就等着我父亲下偏注,他也算对了。不过谁也没想到,陈留王的乳母,如今的保太后拉了你的姑母来。有了吴国的支持,盘面便一边倒了。”
“那时,我才有了第一个孩子,男孩儿,元祐回府的时候,就这么抱着他,看着他。然后他忽然说,他不想争了。立子杀母,祖宗家法,为了一个位子,搭两个女人进去,何必呢。他明白我父亲的心性,一旦他登大宝,必然会让他立我的儿子为储君。届时关陇世族会如何逼迫,父亲会如何选择,他不想赌。自那时起我便知道,在家族都要放弃我的时候,只有他会选择我。”
“再后来,先帝把凉州封给了元祐,我们一家搬到这里来。风沙大,雨水少,除了牛羊马,就是蒿草。不过看着这些,我还是高兴的,也爱这片地方。因为深爱一个人,所以亦深爱他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我总想把这些话,说与一个故人听,只是她不在了,即便在,她所嫁的人也无法让她有所同感。”
“如今我又看见了你。”王韶蕴从镜中望了一眼陆昭,“当时我还在想,这么一个冰冷无情,手段狠辣的小娘子,我那傻侄子怎么搞得定。后来我发现,你也不是那么冰冷无情。”
将发分股,结鬟于顶,不用托拄,使其自然垂下,并束结肖尾、垂于肩上,这便是垂鬟分肖髻。发已梳好,王韶蕴对着镜子左右顾看一遍,笑了笑,旋即起身,走入内室。片刻之后,捧出了那本字帖,道:“你看,你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将所有东西奉出,唯独留下这一本字帖。”王韶蕴翻看着,最终停在一处,欣慰道,“澈儿的字竟然这么好。以前他母亲在书信里向我炫耀,我还总不相信。”又翻看了一会,最终,王韶蕴还是将其合上了。
“你走吧。”王韶蕴道,“就穿第一日宴会时穿的衣服,戴上那套头饰,他们会送你下陇,去见你应该去见的人。”说完,执起了陆昭的手,抚了抚那只血玉镯,似是在对它说,亦似在对陆昭说,“替我照看好她。”
王韶蕴打开了房门,原本晴好的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雪。不再有人相随,她独自步入了那片茫茫雪景。
一名媵侍走了进来,为陆昭穿衣,正是昨日的幸存之人,进来后问:“王妃怎么梳了垂鬟?”
陆昭道:“她说她要归家去。”
媵侍一怔:“王妃归家从不梳这个。这是王妃初见大王时的发式。”
陆昭猛然回头,望向门口处已经消失的人影:“快,快去找王妃。”那个汉中的阴平侯府从不是她的家,她不要回那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