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数月的动乱终于消弭, 三辅虽然残破,但时值春耕,仍不乏在乡野看到男男女女在田野间劳作。大批豪强在此动乱中被清洗出去, 因此雍州也在魏钰庭等人的主持下施行了一次土断。部分司州籍的流民可根据自己的意愿在雍州安家,新的民宅、水碓等由朝廷组织灾民以工代赈, 随后按照户口配给土地。
国力的伤口会通过百姓的代代繁衍而弥合, 但世风的黯淡则需教化力挽狂澜。先皇崩殂,新帝继位,中间是无数个大事件以及关键人物的穿插。史官需作定论, 以明统序,刻碑著说, 勿使不实流言大行于事,以惑视听。
魏国史官体系可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由宫中女史记录,帝后言行、起居。另一部分则是原归于集书省、秘书省下的起居注令史及大著作、著作郎, 现在都归于中书省下。
国史修撰工作量极大,起居注令史下设有楷书手、典书, 主要负责誊抄和整理书籍。史馆有专门驻守的亭长, 目的乃是阻拦本朝皇帝干涉修史,另外还有掌固的杂役、装裱匠、熟纸匠。
虽然皇帝本人禁止观览本朝史官修史,但是馆中记录却可以供部分官员借阅。其中可以借阅的除了已经修订好的史书, 还有实录。如今虽然已到了寒门把持中书省的时代,但是这些日积月累的史料世家大族手里仍有诸多备份,许多东西注定会流传在外, 不可追回。
魏钰庭等人也算手快, 在京畿安定后,便以建筑老旧需要修葺为由, 封锁了史馆。但此前仍有不下十家官员借阅出国史和实录,用于誊抄,至今仍有未归还的部分。
元澈听魏钰庭讲起馆中浩浩然的千书万卷,一时也觉得头痛,遂道:“既如此,那就先修去岁涉及先皇、先皇后陆氏的部分,务必全先皇仁德之名。”
先将这部分盖棺定论,后面便可以与这些文官讨论皇帝谥号。为了维护政治统治,他需要给自己的父亲一个美谥,这也同时意味着需要把皇帝设局谋害陆振、吴淼、王峤、高宇初等记录全部抹去。
魏钰庭如今掌管中书省,许多事情着手都很方便,垂目拱手道:“回陛下,召集陆振、吴淼、王峤、高宇初等人入宫的诏书都已在战乱中被王济销毁,可为修史凭据的只有先帝的两份遗诏。第一封遗诏已昭布天下,第二封遗诏则在河东郡、京畿、三辅俱有宣告。只是薛氏早以谋反定罪,先帝却下诏原宥,其中真伪,旁人难免多有猜度。”
元澈思索一番。薛芷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可谓刚烈。薛芹、薛琰其实于大义上来讲,对于国家也并无亏欠。尤其是薛芹临死前断腕,罗文玉入宫叩请,以誓定王济等人之罪,也颇见家门悍烈之风。因此,对于薛家,他其实分的比较开。
良久后,元澈道:“薛家诸多事迹,或有壮烈以全节,或有隐忍而酬志,不宜与逆迹混论。且这些女子行事言论,即便当朝诸多丈夫也多有不及。此处中书不妨稍加择选,修辞成书,以感召世人。笔直如尺,可量寸金。温热若汤,能愈百疾。由此当知,世有尺度,亦有温度。”
“陛下英明。”魏钰庭躬身道,“既如此,陆氏的部分也就可以修定了。”说完魏钰庭将手中厚厚的一摞奏疏交给了周恢。
“中书辛苦。”随后,元澈开始阅览这些奏疏。魏钰庭明面上自然不能把修的国史堂而皇之的拿到御前,因此也是和书童连夜抄赶,一并写入奏疏中,供皇帝阅览。这份国史草稿对陆氏在权力过渡阶段的描写也极尽模糊,里面的陆振身为三公并没有带护军府入内,而是在长安城外坚守,直到未央宫告破,方入宫救驾,被乱军所杀。陆振之妻顾氏则是得知丈夫身死后,自饮鸩酒追随于黄泉之下。至于陆振生前,都据实录入国史,实乃忠臣之典范。
这份国史从叙述上看,已经十分完美了。史书千言,九百九十九言俱可信,不过是为了让你那一句话的不可知、不可说。
元澈朱笔落下,刚要阖上奏疏,手指却忽然僵住一般。他忽然重新将奏疏展开至先帝遗诏的部分。此时他明白了,他知道当初为何看这份遗诏有些古怪,王峤的任命为何会和自己的继位出具在一份诏书之内。这既不是什么误漏,也不是什么任命新帝辅臣,而是对陆振之死的一处隐笔!
如果史书要掩盖陆振的死亡,那就必须让陆振死在乱军的手里。宫内真正的乱军只有薛琬和王济,宫外的乱军是褚潭。舞阳侯一直在与自己争夺连通上林苑的西门,史书不能让陆振突兀的出现在这里。如果是褚潭杀的陆振,那么卢霑代替陆振执掌护军府,陆振就必然是以司空身份领兵作战。可是在褚潭抵达之前,先帝已死,出具了这份遗诏。遗诏上写明封王峤为司空,那么说明当时的陆振已经不是司空了。这就对不上了。
如果是王济杀的陆振,那么陆振就是死在了长乐宫。但是在事后大规模审理宿卫的时候,长乐宫宿卫并没有提出任何王济诛杀三公的罪证,甚至大量证词都指向陆振被调遣入宫这一事实。
如果要证明薛琬杀了陆振,史官首先就要与吴家和陈留王家同时达成一致,禁止两家日后披露其中的细节。况且按照遗诏中封王峤为司空,那么皇帝必然已经知晓陆振已被薛琬所杀。既然知道,那么由于陆归作为唯一一支拱卫京师的强悍力量,皇帝就不可能下诏原谅薛家。
现在,无论是封王峤为司空的诏书还是追封薛芷的诏书,都已经昭告于众。即便国史对此有所更改,那么承诏的州府、郡府、县府,它们所存留的副本都要销毁更改。世族手中抄录的州、郡、县志以及宫中实录也都要勒令更改,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陆昭的公署里,彭耽书送来了关于土断法施行过程中,各地涉及乡斗、侵占田亩等案卷,陆昭独占一间大屋子,此时周围也没有人,彭耽书就像寻常在家时一样,靠着陆昭一坐。
陆昭一边看彭耽书带过来的案卷一边连连叹道:“啧啧,我看你和江恒都是投错了胎。你这副铁面无私,决断如流的样子十足十是寒门翘楚的做派。江恒那副绵里藏针的温和劲儿倒像是益州刺史陇右世家调教出来的亲闺女。”
彭耽书也不反驳,抿嘴一笑,另一只手轻轻点了一下陆昭的小腹:“什么时候的事?”
陆昭继续看着案卷:“还能是什么时候。嫁进宫才三天,新姑爷还没陪我回门,就出了这档子事。想其他时间抽空,也不够啊。”
“也不臊得慌。”彭耽书笑着用手点了点陆昭的脑门,“那你可想好了,要生下来?”
这的确是值得深思的,目前兄长居丧,陆家其他人虽然都已夺情起复,但也不宜闹得动静太大。她身为新帝发妻,有孕自然是天大的事情,也事关国储。只是时局未定,如果寒门有心要皇帝奉行立子杀母的家法,那些在王济、薛琬之事上受到连累的世族未必不会群起而攻之,杀她而后快。现在国家疲敝成这个样子,虽然元澈的兵马也有不少,但毕竟凭空变不出粮草。钱粮的统筹绝对不是一个皇帝一决而成的事,齐民编户、税收和政策落地,靠的都是庞大的官僚架构。如果对方逼得太紧,那么皇帝是否就要让步?
陆昭只能承认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如果能晚几年,等陆家将内部矛盾都抚平,国家的政策能够落实到位,那么凭借陆家和皇帝的实力,废掉立子杀母这个家法并不困难。
再者就是后宫问题,传统理念里,皇帝自然要有其他妃嫔,延绵子嗣,以固皇统。现在册封还没有落在后宫上,并不意味着以后也不会有。楚国公主的问题,皇帝与其他方镇的羁縻,婚姻都是节约成本且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在茫茫的深宫里,永远都有更美丽的□□,等待被付予权力的意义。
彭耽书知道,这些道理不用自己说,陆昭也会知道。
“我打算想办法把孩子生下来。”陆昭郑重地放下了案卷,目光中踌躇满志,“以子邀权,以子邀情,这些都不需要。但这个生命既然已经到来……”陆昭忽然轻轻的抚摸起小腹,“耽书你看,你和你乾女儿之间,就隔着一层单衣。”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这个乾娘的礼物也注定赖不掉了。”彭耽书闻言,也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青色纤薄的早春衣料,柔柔地贴着陆昭极瘦的腰身,那里平坦得简直不像有生命在伏动。彭耽书望着陆昭,明白她早已下定了决心。
“还是女儿好,生女儿!”彭耽书满心欢喜地许着愿。
“对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陆昭道,“元澈有跟你说?”
彭耽书挤了她胳膊一下:“君王名讳就这么叫,亏得廷尉是我。”随后又道,“是皇帝私下告诉我的,不过我看陛下今天好像不大高兴。我怕有事,特地打听了,好像是为了修史的事。”
“哦,是这件事。”陆昭了然了,却并没有说什么。史书千言,九百九十九言俱可信,不过是为了让你那一句话的不可知、不可说。而通常世家掌握着这不可知、不可说的定义权力,因此可以决定整个天下的意识走向。现在这个权力,由她掌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