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吴玥、王峤二公会面后, 政变事宜便彻底推向正轨。然而外界的无数双眼睛并不会因此停歇,此时也都紧盯着皇后与二公的一举一动,并随时随地做出策略调整。
政治斗争永远是动态的, 等着对方一步一步掉进自己所设的圈套,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对于重阳节皇后与二公会面, 徐宁虽然没有真凭实据, 但三人密室谈论的总归不是什么敬老爱老的事。因此中书省当即出诏,三名宗王俱有荣封。原淄川王元湛升为濮阳王,领濮阳国。北海公元丕之子元钦袭爵郡公, 领北海郡。而汝南王元漳虽然爵位没有任何变化,但封邑改为裂土实封。
诏书所出如此之快, 且章印俱全,显然也有皇帝本人的提前布置。
历史上皇权崛起绕不过的一关是宗室强藩。而宗室强藩的设立从权力格局而言, 是宗王对于现有皇权的一次瓜分。
不过如今局势设立强藩于皇权来讲是利大于弊。单以濮阳王的册封而言,濮阳国在兖州之北, 上接汲郡,下连陈留, 控扼河水, 有白马渡和文石津。设以封国,一是要从兖州刺史挖出一部分力量配给宗室,二是从地理位置上和陆昭的河东郡形成对冲。汾阴乃至于洛都被你掌握诚然不假, 但濮阳一旦封锁,洛阳对青、徐和大半个兖州只有两眼一抹黑。
更恶心的是吴淼与王峤本身就是兖州大族,元湛在濮阳封王, 开府俱赖兖州士人, 本身就会带动兖州世族向其靠拢。濮阳这么大一口灶眼,你不烧就有别人烧。兖州境内大族不止你吴、王一人, 以地方政治格局来看,如果吴淼、王峤等不能够支持元湛,本身的生存空间就会被急剧挤压。
此外,濮阳王本身也是一个巨大的诱饵。一旦皇帝南征出现问题亦或是洛阳政变涉及皇统,那么举谁上位就是一个最大的问题。吴家和王家出身兖州,推举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濮阳王上位获利最大,如此可以一举瓦解这个政治联盟。
而北海公元丕之子元钦袭爵也是对北境六镇的一次冲击。北海公二子因资质庸劣不堪,而未能继承父亲一生事业,但并不意味着他们甘心如此,也并不意味着他们身边没有势力围绕。抬高北海公一子,给予国公规格的开府权力及政治优待,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推动北海郡世族与北境不服势力集结起来,通过元钦向祝悦施压,关键时刻使祝悦第一时间难以抽出力量支援陆昭。
汝南王元漳的裂土实封作用虽不如另两个高,但也能促进其脱离陆氏队伍,与时局中的各方达成利益平衡。一个辈分与爵位都格外尊崇的宗王,不光邀买成本极高,一旦皇权动荡,利益受损最终的也是他。如果陆家打算以洛阳为支点易鼎,濮阳王出手都是第二序列的,司州的汝南王第一个就要笑开了花。
绿叶宗王几十年,真当汝南非龙脉?清君侧!灭陆家那一窝反贼!皇权的尊严,大魏的国祚,本王扛不起来,捡漏还不会吗?
陆昭很快也感到了危机。对于吴家,她倒没什么不放心的。濮阳王带动兖州世族靠拢,以吴家本身的体量来说,支持濮阳王和支持她获利都差不多,甚至因为她与吴玥之间极深的关系,吴家的地位能够更高,更被信赖。
而陈留王氏则不同,体量太过庞大的利益体从来都不会产生什么革命斗士。只要在利益获得上能够达成最满意的局面,他们没有必要对某一方赶尽杀绝。随着荣封宗王的诏书下达与发酵,留给陆昭操作的空间也会越来越小。如果她真坐在宫里等着政变那一天,到时候怎么被王峤卖掉都不一定。
陆昭想了想,最后还是在九月初十的时候在内宫以会见亲属的名义召见了顾承业。顾承业自入仕以来,便无甚事业心,全靠承袭祖上爵位,风流度日。再加上其人容貌俊美,待人随和,无论高门寒庶,倒都能说的上话。
待两人稍叙后,陆昭便问:“表兄近来可曾与旧时拜会?魏中书新迁尚书,总两台尚书事,近日都下贺者甚众,表兄可不要因避闲尘而疏远于问候。”
顾承业脸色蓦然一变,而后道:“魏令久不至官署,似乎与徐令并非同路。”
陆昭思索片刻,还是没有将所谋全盘吐露,因此仅仅颔首而叹:“洛都妖氛甚重,太阿藏而未显,尚书令虽有势位,但海内人心惶然,也只能独善其身,守于清静。不过如今既已识得奸臣,更负勇力,于国于家,都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魏钰庭是寒门魁首不假,但在徐宁这个新上任的实权派面前,则是有些回避之心的。人一旦身居高位,考虑的不止有利益,还有风险和成本。魏钰庭吝于发力,也是想在徐宁跌倒后重新上位,作为可以续存的倒陆人选,接受徐宁留下来的政治遗产。在此过程中,只要他不表态、不作为,就永远是各方想要拉拢的对象。
陆昭极力要拉魏钰庭入局,也是要压榨魏钰庭的政治潜力。时局中已经出现了一股令人不安的激流,王峤的态度很可能有所摇摆。因此她要逼一逼魏钰庭,至少要让他望一望司空之位。
对于魏钰庭的避事态度,顾承业也觉得有些不妥:“皇后出身遗族世家,皇嗣却仍承帝祚正统。如今局势板荡,妖僧横行,就连皇后都不得不作一二自保之念。尚书令忝居高位,诸事无为,为臣如此,危急之时,怎能仰赖其人拱护皇嗣。今日皇后既有此深虑,不知可有定计?”
陆昭当即命人抬出几匣竹简,道:“此为臧荣绪《晋书》抄本,也是十八家里囊括两晋史实的唯一一本。宫里现存三份抄本,此匣中有张华与晋武帝十三王列传,表兄携几卷拜访魏令,想来魏令也不好驱赶雅客了,余者就留与表兄自览吧。”
顾承业自出宫后现回家稍作准备,随后携上装有张华列传的木匣准备前往魏钰庭府上,同时又命扈从携晋武帝十三王列传在铜驼街附近等候。
魏钰庭只将匣中之物稍作浏览,思考片刻后方对顾承业和手道:“此番必不负皇后所托。”
张华乃是西晋名臣,出身寒门,一路辅佐晋武帝、晋惠帝。其人曾执掌诏命,任职中书,期间多次提拔寒门人才,陶侃便是其中之一。永熙元年,晋惠帝司马衷即位,任命张华为太子少傅,但却因杨骏猜忌不得重用。随后贾南风诛杨骏,这才开启了张华位极人臣的巅峰之路。
贾南风的形象多以乱政善妒的形象出现,但其在位间对百姓而言执政平和,其中不乏与张华这位寒门魁首的搭配。张华为贾后宠信,出任中书监、加侍中,执掌诏命,定计诛司马玮。其人庶族,儒雅有筹略,进无逼上之嫌,退为众望所依,因此贾后倚以朝纲,访以政事。
不过张华与贾后也并非全无意见分歧,在废杨太后和废太子司马遹一事上,张华都与贾南风作过抗争。不过前事张华妥协,后事贾南风妥协,两方都未因此产生嫌隙,张华在帮助戚族贾后的同时,匡扶国祚,力保皇嗣,两者之间其实并无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也是陆昭对魏钰庭的意思。
当然,张华之后位居司空也是陆昭对魏钰庭颇为含蓄的表达,至于谁是司马玮就需要魏钰庭自己仔细咂摸了。
司徒府内同样不平静。匣内的晋武帝十三王列传早已传入了吴淼手中,吴淼深深锁眉,皇后这个时候派人暗送这份抄本显然是想向他传达什么信息。
晋武帝司马炎在位期间曾封十三王,其中有不少人卷入了八王之乱。但其实如今局面虽然有诏令倾向于宗王,但宗王手中的兵权远达不到八王之乱的程度,而这十三王中又有早夭者。因此对比如今享有爵位的几名宗王,吴淼率先划去了汝阴哀王、东海王、代哀王、新都怀王、清河康王、成都王、城阳殇王、始平哀王、渤海殇王等人。而其中登基的惠帝、孝怀帝,自然也不在考虑之列。
最后吴淼将目光锁定在楚王司马玮、长沙王司马乂、淮南王司马允、吴孝王司马晏这四人身上。
吴淼紧接着排除了楚王司马玮。虽然司马玮是为贾后利用,又为贾后诛杀,但整个事件涉及类似他这种身份的人并不多,只是张华和贾后小范围的谋划。随后他又排除了司马晏,在整个八王之乱中,司马晏对于洛阳政局没有太大的作用,最后死于汉赵乱军。
至于司马乂,吴淼也否决了。诚然司马乂是八王之中材力最高者,但其所为仅仅依凭晋惠帝与长安这个大义所在,拉打各方,但同样并不涉及他这种三公的高层权斗。
而淮南王司马允便不同了。司马允在任淮南王之前曾封濮阳王,又曾被晋朝执政高层议为皇太弟,这与如今的濮阳王元湛的处境极为相似。且司马允有一同母弟弟,元湛亦有同母弟。司马允有国相刘颂,曾执掌晋朝律令,而元湛的母族姜氏亦曾把持廷尉。
司马允在朝中一直有一支强悍的力量,其力量的组成从他的濮阳国首任文学便可见一斑。首任濮阳国文学乃是刁协,其后任东晋尚书令,乃是汉末魏晋拾起颍川荀氏荀爽的姻亲。而接任刁协的第二任濮阳国文学便是荀氏本支大宗,荀彧的玄孙荀崧。前者曾任颍川郡守,后者则是实打实的兖州豪族。其后司马允在竞争储副抵抗赵王司马伦中兵败而死,荀氏又转投赵王,并以女嫁与司马允的同母弟弟吴孝王司马晏,也实在难称有节。
司马允首次登上政治舞台则是在贾后夺权阶段,其人作为制衡后党的藩王被诏入洛阳。
一切所指似乎有所明确,按照此节来看,司马允当指濮阳王元湛,而荀崧当指王峤。
吴淼将司马允一卷展开,取出削刀,默默叹了一口气。
待顾承业拜访过魏钰庭出府后,铜驼街上的扈从们也早已转了回来。
回到府内,顾承业打开装有晋武帝十三王列传的匣子,将司马允一卷取出,只见竹简上所有刻有“荀崧”的地方全部被削掉了。
顾承业将被削去的一节竹简交给一名亲信:“去禀告皇后,两边的事都成了。”
陆昭于深宫之中等待,终于雾汐拿到了从宫外送进来的两支竹简。其中张华列传中,竹简上书“华白帝以玮矫诏擅害二公”。而晋武帝十三王列传中,则是将含有荀崧的部分全部用刀削掉了。
其实在徐宁下诏封元湛为濮阳王的那一刻,王峤就成为了陆昭必须干掉的目标。当然,元澈在为赐诏时,应该也不无这方面考量。若濮阳王能在洛阳占据主动,则意味这陆氏全面败退。若陆氏赢的政变,那么陈留王氏也必然受到重创。
而干掉王峤的想法,陆昭不能宣之于表面。如果陆家在兵变中通过武力干掉王峤,那则会让陆家和兖州世族矛盾直接激化,并不利于稳定之后的朝局,也不利于陆家摘取最后的胜利果实。最好的方式是通过引入第三方,通过能够代表皇帝利益的人进行背书,在既定程序内除掉王峤。对于此节,陆昭也要先试探吴淼,看看是否得到吴家的支持。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陆昭不得不为自己的孩子来作一个最后保障。如果这一胎是男孩,那么传承有序,濮阳王自然不足为患。但若是女孩,一旦南方战事不利,甚至国君战死,濮阳王就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因此在这场政变后,必须要解决濮阳王元湛的处理问题。而杀死王峤,处理濮阳王陆昭都不需要动任何手指。因为只要王峤一死,濮阳王系没有一人在政变中起到关键作用。即便其人占据洛阳,替皇帝伸张大义,甚至于因皇帝战死想要以皇太弟而继位,但因威望不具,根本无法摆平功臣群体的利益。
当然,历史上也有特例,譬如当初拥立汉文帝的那帮老臣也是这么想的,却没想到碰上了一个狠茬子,但汉朝那几个老功臣又怎能和如今的门阀势力相比。
没有代表其政变利益的庞大世族陈留王氏撑腰,濮阳王门下的属官们、世族们又怎么甘心看到胜利果实拱手于他人,因此必要对政变的其它参与者发起猛烈的攻击。届时,吴家由于人丁不旺,无人出任濮阳王属官,魏钰庭也非濮阳王一系,两人就必须想办法全力支持陆家,确保陆家仍然有权势。这是确保陆、吴、魏三人联盟最稳定的核心。
兵变前夜,天色如墨。在所有人眼中已经失去禁军、失去录尚书事、失去荆州军镇支持甚至失去皇权大义的皇后,在樊笼般的殿宇中,茕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