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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重逢

门阀之上 诗槊 3070 2024-10-20 10:58:32

郭方海自出东宫, 便一路小跑往殿中尚书府去,然而却扑了个空。恰逢许平纲值守归来,说殿中尚书已赶往皇后宫中侍疾了, 走了有一会儿了。

“皇后的病这么严重?”饶是郭方海耳目聪达,也不由得诧异, 然而想到今日太子种种, 也能够猜到太子找殿中尚书何事,也能够联想到今日殿中尚书会和皇后说起何事。郭方海向许平纲拱了拱手:“托请将军,我今日确有要紧事, 太子得先见殿中尚书一面,将军给我一道腰牌吧, 我去追尚书,也能追的快些。”

皇后、皇帝各宫苑, 有人出入都要作以登记,察看是否有所夹带。有了通直腰牌, 可以省去不少步骤。许平纲想了想,让人把通直腰牌给了郭方海。郭方海拿到腰牌便一路向皇后宫苑飞奔, 终于在皇后的宫门口看到了陆昭, 同样也看到了停留在此处的空荡荡的皇帝銮舆。

“殿中尚书,这……”郭方海一时闹不清楚状况。

陆昭道:“皇帝陛下正在里面。”

郭方海顿时长舒一口气:“既然皇帝陛下要与皇后说话,殿中尚书不妨先随奴婢来, 太子有急事。”

陆昭满腹狐疑,然而并没有多说什么,跟着郭方海去了。

郭方海引陆昭入东宫, 并未经正殿, 而是往一处书阁去了。如今二人并未成婚,皇后重疾, 陆昭以殿中尚书身份入太子内宫,方方面面俱是不妥。只是元澈一味如此,众人也难以阻拦。

郭方海一边令旁人不许声张,待将陆昭送至书阁门口后,挥手让所有服侍的人都下去,而后自己也退下了。陆昭孤身步入书阁,还未待行礼,元澈便引她在坐下:“皇后那里你要拟定的人选是王叡吧。”

“是。”陆昭望着元澈,目光平静如水,对于这样的窥透,她并不惊讶。

“谋荆州?”元澈为她奉了一盏茶,自己也撩袍坐了。

把王叡这样一个身份、功勋皆俱的人拱到台前,那么皇帝手里可以稍作抗衡的就只有王谌一个人,陈霆至少会被放出来,留给陆昭。而王叡和王谌摆在一起选,如果皇帝侧重禁军,就会选王谌。而王叡由于郡望就在汉中,与荆州毗邻,考虑到地理因素,皇帝就只能用司隶校尉给王叡来平衡局面。因而荆州空缺,陆昭这边陆冲、许平纲正好因为设立六军从禁军中退出。那么以陆冲和许平纲合力谋求荆州,旁人也难以置喙。

如果选王叡,由于早先陈留王氏在禁军落子,司州和荆州绝不会有足够的精力同时争取。但由地利考量,陈留王氏则会更侧重同时毗邻陈留和长安的司州,与王谌内外呼应,从而也会默许陆家在荆州争利。

陆昭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茶托,随后慢慢抬起头,有些反抗地直视他的双目:“打牌嘛,大家吃一张吐一张,有来有回,牌桌才能立起来,牌才能长久地打下去。分了我的禁军,我总要拿回来些,也是为了时局,对吧。”

“可是如此会不会太显眼了些?”元澈一边替陆昭算计着,一边又坐得离她近了些,“不如这样,我替你把王叡推上去,你和皇后那边帮我也推一个人?”

“谁?”面对越来越近的元澈和越来越有意图的话语,陆昭的警戒心也提到了最高。

“吴玥。”元澈开门见山。

陆昭笑着摇了摇头:“吴玥与陈留王氏的王璐有婚约,人家必然……”说到此处,陆昭也顿住了。

王谌诚然出身高门,但是这在皇帝眼中未必就是绝对的优势,甚至有可能是一个劣势。陈留王氏和吴家结亲,一旦王谌位列帝婿,那么陈留王家可以说把握了方镇、内朝、外朝以及禁军。皇帝一旦想透这一关节,表面虽然不会有什么动作,但一定不会再支持王谌。而时局中的各家也会暗中发力,将这个人选默默剔除掉。吴玥这个提名本身并不需要拿到台面上公然讨论,只需要在宗正的名单上出现,吴家自请退出即可。

如果吴玥提名,再加上王叡参选,无论陈霆还是王谌都难以再入选。由于王峤、王谦先前在六军设立问题上坑了陆家一把,时评上必然有所亏损。而王谌毕竟出自殿中尚书府,一路由她提拔上来的,借着这个台阶退下去,大家都体面。

这样一来,台面上能够决出的就只有王叡了。

“看来殿下还是更中意王子卿啊。”陆昭手中的茶杯轻轻转动着,“翩翩佳公子,殿下好眼光。”

元澈道:“翩翩佳公子又不止他王子卿一人。”

“怎么?殿下要选卫渐?”陆昭莞尔一笑,“那我更乐意成全。”

元澈只是静静看着陆昭,并没有回答。陆昭被元澈这么一看,笑容渐渐褪了去。元澈趁着陆昭没回过味来,赶忙道:“总之,我挑人的眼光再好也没有你好。”说完便起身挽起陆昭,环着她,为她正了正发间的簪子,“走吧,皇后那里我陪你一起去。”

皇后居住的殿宇内燃着两盆炭火。此时正是夏季,这对于身体无恙的宫人们,不啻为一种折磨,但是对于孤身居于后宫,数日为梦魇、冷汗所困扼的皇后来说,则是唯一的温暖。

听到皇帝要来此,陆妍名没有再多言,而是平静地吩咐道:“既如此,便服侍我更衣吧。”

皇后才可穿着的绣金赤色的华服,平素陆妍甚少穿着,这次却让侍女寻了出来。调香,蒸水,放置银丝笼,常年压在箱底中的霓裳重新被华灯点亮,为香气熏染。它与她一同踏进皇宫的坟墓,也承载着她与皇帝数十载的婚姻。

在宫人的搀扶下,陆妍重新坐在镜前,铜镜中是极尽苍白的面孔。保太后贺氏的垂青,新平王的垂青,被抬入王府的那个清晨,易储之变的那个夜晚。还有他,他带着他的王妃离开长安的那一晚,对她投来嫌恶的目光。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如同刀锋一般,将镜中人的面容割裂,一片又一片,她的一生也就在这样或那样的定义中,此人或彼人的利用中切割的支离破碎。破镜不能重圆,如今镜尚还完好,那么人呢?陆妍冷冷笑着,她已无法回想自己来到魏国的时候,是怎样的绮年玉貌,白齿青眉。

她的容华,人人都曾看到,容华背后空洞的躯壳,人人都不曾垂望。时间与空间把一切拖得太过遥远,她也记不起那年雨水打落荼蘼,沾湿她发鬓的时候;龙脑香徘徊在她身后的时候,先帝杜皇后的宫前,谁在为她执伞,谁又在庇护她的同时又将她拽入另一个深渊地狱。

“皇后。”宫人已经为她穿好了华服,理好了鬓发,“该去前殿了。”

“自大典那日,皇后就一直病着,太医说是着了风寒。”内侍小心翼翼引着魏帝入内,“可是吃了药,却怎么也不见好。”

“心病难医。”魏帝依旧面无表情,但是搀扶他的李福却感到了皇帝的手掌有些沉重地向下坠了一分。

“陛下来陪皇后,皇后的病一定好得更快些。”内侍侍奉陆妍多年,皇后从不因帝王宠爱而劳烦他们什么,这一日内侍也第一次开口,替皇后求了一句。

魏帝忽然停下了脚步,静静望着内侍,而后方才抬步走入殿中;“但愿吧。”

正当内侍松了一口气之际,皇帝忽然发令道:“外面种的是什么花,白得让人晦气,都给朕铲走。”

魏帝最终没有在正殿面见陆妍,而是转到后殿去看望,他的皇后刚从镜前起身。陆妍刚要行礼,此时廊下煮药的气味不知从哪里飘了进来,果然,皇帝皱了皱眉。陆妍忙道:“规月,谁允许你们在廊下煎药了,快撤了去。”

“罢了。”魏帝走过来,兀自拉着陆妍沿榻边坐下,“你何必恼她们。煎药离火,药性都散了,就让她们在廊下煎吧。”

“是。”陆妍恹恹地答着。

魏帝静静握着陆妍的手,看着她的面色,不知是上妆的缘故,只笑着道:“朕让褚胤给你换了个方子,你气色看着好了些,他倒是有些办法。”

陆妍也少不得陪笑道:“褚太医妙手回春,妾这几日也觉得好多了。陛下政务繁忙,其实也不必过来。”

魏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而后道:“雁凭的婚事这几个月也要议定了,下个月有文武宴,上林苑有个佛寺,听说有些灵验。到时候朕和你都去拜一拜,去去邪祟。那日大典实在不该叫你和朕一同看,献首级这事,吓着你了。”

陆妍听完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在那一日看到了元祐的头颅,高高地悬在城门上。而她亦在城楼上高坐,距离不过咫尺。

魏帝见陆妍眉头微蹙,一股火气也从心底蹿了上来:“怎么,乱臣贼子的尸首脏了你的眼睛,还不是邪祟么!他死了,你就一副这个样子。门口种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朕已经宽宥了他的子嗣,现在还轮不到朕的皇后为他治丧。”

陆妍既不在说话,魏帝也不好再生气,旋即起身道:“你好好养着,养好病,太子的婚事,雁凭的婚事……你有个三长两短,就没法办了。”说完便拂袖而去。

夜色下万物初定,路边几丛荼蘼已开至极盛,然而还未及美人注目,便在一片片衣裾的擦荡下拂落一地。元澈与陆昭在皇后的宫苑前遇到魏帝回永宁殿的銮驾,遂领身后一众人跪拜行礼,目之所及处,那一片片衣裾也同样驻停了下来。

魏帝看了看列道于旁的太子,还有太子身旁的陆昭。夜渐深沉,雾色朦朦胧胧洒了满地,他的视线也被黑暗与雾色遮掩得愈发朦胧,直到他回想起那年同样跪在此处的一位女侍中。

他那日特意熏了她最喜爱的龙脑香,拿着伞,默默跟随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为家国而奔走,为利益而折腰,与他一样孤独,一样无助。但她终究把他错当了旁人,只因元祐也爱龙脑。魏帝长长叹了口气,皇后手中的那个人选,他终究不想去干涉。干涉的苦果,他已尝过半生。而此时,那些将逝去,年轻的;那些局外的,局内的;那些淡泊名利的,野心勃勃的;那些怀抱绮梦的,人间清醒的。最终划破了时间的隔阂,在这里相聚了。

“去吧。”魏帝疲惫地抬了抬手,“去陪陪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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