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钰庭自后院回到署衙, 背上早已冷汗涔涔,方才太子命他协助刘庄查明此案的时候,目光中的寒意仍让他心有余悸。诚然, 略阳城中那些陆侍中善妒的流言蜚语是他促成,但是崔映之受歹人冲撞之事, 他实在是不知。
他要谋求的是中书之位, 或是暂理中书之位,在洛阳、汉中两大军镇未给出任何答复之前,他所期求的还是陇右权力的一个平稳过渡。
在舆论上稍作打压, 点到为止,抑制陆家与陇右各方合谋串通产生的权力板结, 并且让这位陆中书执掌权柄的时候不突破各方底线,这是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太子派应该做到的事情。
像这种命歹人入室为害, 同时得罪两大方镇的做法,他不必为之, 也不屑为之。他静静思量,陆昭不蠢, 略阳城的舆论原本就对她不利, 所以不会为此。另外诸多可能,其中之一就是陆归不平于妹妹失爵,令人报复。陆归看似儒雅平和, 其实手段强硬,当年入漆县诛杀守将梁球,逼迫魏帝表态, 可见枭悍。
“来人。”魏钰庭下令, “车骑将军先前曾请言派亲卫守护中书,如今出了这样的事, 宜速请入境天水,护中书以周全。”
此时犯人已被抓捕,虽然最终论罪如何尚不能知,但是有必要让这位车骑将军趟一趟这片浑水,这样一来,至少能给自己理清整个事情的脉络争取一点时间。现下,他还要随同刘庄一起赶赴襄武,在仓促收拾公文印信时,几名僚属旋即围了过来。
“詹事意欲何往?可是出什么事了?”
魏钰庭心情不佳,然而仍强撑笑脸,应付的同时也多有嘱咐:“太子后院有恶人生事,现已逮捕,我要去襄武协同刘太守审理。这几日署中事务,还仰赖诸位一力支撑。对了,陆中书这几日可有什么举动?”
走之前总要互通一下有无。
其中一人道:“太子离开略阳的时候,陆中书在熊主簿那里要过一些文移阅览,乃是此处职下的部分履历。”
熊主簿熊应裘乃豫章熊氏,家族早已落没,迫入卑流,早先伐吴之战时,太子对江东寒门也多有选任。“他人呢?”熊应裘与陆昭有着同为南人这一层关系,对于陆昭阅览文移之事,魏钰庭有着不小的警觉。
见几人面面相觑,魏钰庭心中有着一丝不好的预感,最终只嘱咐道:“若他回来,速让他写明陆令阅览文移明细,快马送至襄武报我。”说完便大步走出署衙,一边走一边低声道,“但守本分,勿要招惹中书。”
魏钰庭牵马与几名随从自府衙走出,只见街道上熙熙攘攘,一众百姓列于道路两侧,翘首张望,时不时还谈论着什么。顺着百姓所指,魏钰庭看了看不远处,只见一辆驷驾车正徐徐开向北门。
驷驾车甚宽,而这辆车明显经过了稍许改装,前后左右的车屏已经悉数拆卸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层蝉翼青白纱。纱帐内,两个纤细的女子身影隐隐绰绰,但不难看出其中一人便是陆昭。另一人魏钰庭也不做他想,当时崔映之无疑了。
琴声与唱诵缈缈传出,所咏乃屈原《离骚》,唱声凄切,如寒蝉鸣于骤雨,琴音嘹唳,更有夜鸿惊渡之感。偶有夏风轻卷纱帐,风铎清鸣,歌声与琴声便随之涌荡,遥遥望去,只觉有攒霜万片、卷雪千堆的风流。
跟随其后乃是运送衣箱杂物,但周围不乏一些小小女童,一路跑跳跟随。车上有侍从挥洒落花,女童们争相空中抓取,一边学唱车让人所咏的句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离骚本是讽刺谗言陷害忠良之词,小女童们接连传唱起来,更显车中两个女子所受迫害之深。
周围人不乏议论。
“先前都说陆中书善妒,与崔镇之女不和,怎么如今反倒同车而乘?”
“嗨,此中流言蜚语,你我哪能得知实情,不过妄传而已。就好比之前,略阳府曾言非战时不必急于囤积米粮,如今大战在即,这米粮还不是一天一个价。大半早已被官府收走了。”
“你说这些人会不会从中渔利。”
“陈二,你这是陷我非议时政啊。”说的人略有不豫,“罢了罢了,且回去吧。”
此时众人或言先前流言不真,或对两名纤弱女子的境遇格外悲悯。魏钰庭立在门前只觉心中惴惴难安,陆昭既能在短时间内便与崔映之联手,做出这样的姿态,对自己来说乃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崔映之既与陆昭同出,那么无论是崔映之失身的流言还是陆昭善妒陷害的流言,都会不攻自破。且这一番动作下来,多多少少也影响了自己执掌的略阳府一众僚属在百姓中的信誉。
当时更让他惧怕的还不是这些,此事若沸沸扬扬传到长安或是安定,舆论上如果自己不占优势,一旦案件的结果与陆家无关,那么他将面临的是两大方镇的共同责难,或许汉中王氏还会趁机掺和一脚。到时候,自己就是一只儆猴的鸡,赖卧砧板而已。
不得不说,这些高门世家玩起姿态,实在要比他们这些寒门高的多,排调风度,自有底蕴。女子质柔,歌咏载道,周围亦有女童欣欣围守,这些在世人眼里,是天然而然的弱者,但用在舆论上,却是无比锋利的刀刃。
此时他若将人拦下,只怕便要受所有人的言语围攻。即便是日后有所言非,也注定会被旁人指摘。
但此事若不能现下解决,任之发酵,日后不论案子以何论作结,他都难得善誉。此时此刻必须做出恰当的表态,不能让事态继续糜烂了。
思至此处,魏钰庭不禁驱马上前。
陆昭的车队仍在前行,见魏钰庭已并驾齐驱,也不做停留,崔映之更是看都不看魏钰庭一眼。
为免尴尬,魏钰庭率先开口道:“陆中书要出城,何不言告于我,同为执政,实在不必如此见疏。”
面对迅速占领道德高地的魏钰庭,陆昭只凄然一笑:“时谤杀我,甚于刀兵,我以弱女子之质,执掌中书未久,深恐再失和各方。故已告别太子,去崇信县与崔娘子小住,印玺如今已置于署衙内,魏詹事若要急索,恕我尘埃惹身,不能亲奉了。”
明明是指桑骂槐,阴阳怪气的话,从陆昭嘴里说出口,却如同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弱女子,弱女子能弄来一个驷驾车,买通这些小孩子在这帮忙造势,然后坐在车上言语高雅地辱骂他,那才是见了鬼。
魏钰庭听了,只觉得五脏六腑已入炭火之中,却又不敢生出任何怨望,只笑答着:“中书何出此言。如今大战在即,京畿零落,自是国难当头。中书才华彪炳,怎能此时舍忠义而退居别处,令世人寒心啊?”
论说酸话,陆昭也不得不承认魏钰庭颇得精髓三味,不过自己也乐得和魏钰庭逗逗闷子,至少能给襄武那边多争取一点调查时间。那些犯人毕竟是为人所支使,一口咬定她理所当然,如果魏钰庭早早前去,依此论断,那么便再无翻覆的可能。
因道:“魏詹事国士无双,鱼龙寂寞,吾不能瞻仰风采,实乃一大憾事。陇右沟壑纵横,悬崖峭壁,非谨慎善行者,不能存也。我本爱轻信,徒弱力,更宜身居草庐,不以自身搅乱大局,方不负亲情君恩。”
此番交论,魏钰庭已感到渐处下风,这个案子的背后实情,他不知道,所以也不能单以一个方向来考量后果。陆昭受谗谤,崔家受污名,两家女儿共乘一车,也难免让他联想是否陆家已与崔逆达成某种交易。陆昭与太子是否情笃他根本不清楚,也就不排除陆家与崔家媾和,借此叛离太子的可能。
于是魏钰庭换了一种姿态,略有些强硬道:“崔逆乱于京畿,陆中书却与其女共乘一车,某奉劝侍中,即时收手,切勿行莽踏错。”
此时崔映之心中早已颇为厌恶,用眼白扫了一眼魏钰庭后,漠然道:“吾受太子庇护至今,未曾言及是非分毫,来到略阳反受是非纷扰。魏詹事执掌略阳,倒是行路颇稳,踏步颇正啊。”
魏钰庭被抢白一句,一时语噎,见陆昭一行人重新起驾远去,不由得内心忿忿然,举起马鞭狠指了指前方的陆昭。外表阴柔,行事狠戾,这陆氏兄妹两人,实乃底色相同,魏钰庭见舆论已经控制不住,旋即调拨马头。他需要再于衙署内布置一番,既然陆昭已交出中书印,那么中书不可控制,如今可以暂时安插几人入署。即便来日有什么变动,他在中书有了自己的棋子,也不至于出事的时候全然不知,失去了主动权。
这次,他就感觉,自己在被某人蒙在鼓中。此事或许并非陆家所为,倒像是自家僚属所做,但这些人做事之前,不来商量也就罢了,怎么出事之后也不告诉自己一声呢。现在,他只能祈盼那些被捕的犯人,一口咬定陆昭所做,只要事情陷入僵局,他就有办法拖下去。等到太子攻克金城,执掌整个凉州,这件案子即便是自己这边的僚属主谋,各方也不敢逼迫过甚。
真是操心的命。魏钰庭叹了口气,重新回到了署衙内。
看着魏钰庭离去的身影,陆昭也疑心重重。若真是魏钰庭,此时应该快马加鞭赶往襄武定事,何须返还衙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