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兵尚书施磬、留行台七兵尚书王俭、度支部的卫渐, 以及荆州别驾兼长史陆冲、江州刺史府司马乔安、扬州刺史府别驾虞槐序俱已在列议事。军报是连夜传送,一人三骑,每五十里不间断地换马换人, 与陆冲同一时间到达洛府。
陆冲对于荆州变故也颇感震惊,所幸投书与奏疏已被记室留档, 因此可以证明他并无失职之罪。此时殿内所有人皆屏气凝神, 把在路上便思索不下百回的应对策略一一提出,以确保在帝王盛怒真正降临之前,展现出自己的无辜。
这很重要, 即便王襄已然卸任,但陈留王氏作为北方门阀首屈一指的存在, 王峤仍为司空,且陈留王氏联姻吴家, 政治上仍然强悍。荆北动荡,看似是王谦的责任, 但并不意味着皇帝一定要以此追责。
事情已然发生,以此逼迫王氏做出一定的政治退让, 比追责一个远在敌国的俘虏更为有利。而刺史被虏, 也是一个极为恶劣的事件,不可能不作处理。如果皇帝决定从陈留王氏手中拿回政治利益,那么此事就需要第三方来担责。
“荆州刺史王谦被虏, 楚国沿沔水沿线的军事布置皆有动作,其中江夏郡曲陵已能见江岸有楚国旗幡。而豫州目前尚无指派刺史,若楚国从武昌郡北上, 便会割裂江州、扬州, 祸乱豫南。”
战局瞬息万变,兼任江州、扬州刺史苏瀛不便北上, 因此遣治下两名属官入洛。
江州府司马乔安最先摆出受害者形象,虞槐序旋即补充道:“臣以为可以考虑重设铁索与铁锥,干扰楚国沿江作战或延缓其北渡。此外,可遣扬州军进驻蕲春,并陈兵寻阳北面湓口。”
湓口虽是寻阳附近的一座小城,但其据中流为四方势援,乃是战略要地。如今两国以沔水、江水为界,占据湓口无异于昭示将要进攻武昌的事实。
虞槐序也有自己的一番私计。左右这场仗都是要打,提前重兵占据要地,并无不可。而且此番动作可使江州、扬州提前占据伐楚正面战线,而湓口与豫州交界,豫州刺史未定,借此机会也可使自己的属长拿下督豫州军事之权,即便不冠以统帅之名,也与实际统帅无异。而战争中掌握最多军事力量的,就意味着可以获取更大的军功。
当然,这其中也不免有抱负陈留王氏的意味。当年他正逢选官,但王峤却在御前评自己不过“疥癞豚犬”,致使考才虽为上上,但最终只能出任御史大夫府一介属官。
可是,他身为世家,父亲又有封侯军功,获评上上则起家官至少应为五品,出任属官而非正掾,已是委屈。随后他又因薛琬落寞及风评等故,转任太傅府记室省事令史。最终熬到现在,也不过是别驾之位。
如今陈留王氏落难,他必然要再推一把。主动进攻楚国,则意味着这个王门子要么灰头土脸活着回来,为整个家族泼污,要么就彻底死在楚国。
元澈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转而向陆冲道:“荆州境况,你最知悉,可有建议?”
陆冲出列道:“回陛下,臣以为军事尚权,应期于时宜。楚国若知扬州陈兵湓口,则虑失武昌,必举国而备。不若先陈兵南阳。南阳四通之要,乃是荆北腹心,镇南阳可屏护陕洛。古人云,若北有南阳,则大江天险,利于北。楚国在未取南阳的境况下,不会轻动。且楚国陈念川乃是荆北世族,骤然把持朝政,必会引起荆南本土世族不睦。待其见攻略南阳无望,必会转向内斗,此时再令大军难进,方能功成。”
元澈思索片刻,而后微笑道:“陆卿此议大善,只是南阳重镇,不可无大将,不知国中谁可前往?”
“邓将军乃陛下麾下名将,骁勇无俦,更具人望。”陆冲提道。
“邓将军诚是当然之选,奈何北凉州路程太远……”元澈摇头道。
王俭多精灵的人,当即明白了陆冲的打算,道:“臣以为车骑将军与镇东将军均可镇南阳。”
提名邓钧是知道你赶不上,邓钧不行,那名头能够盖过王谦的,就只有车骑将军陆归与镇东将军吴玥,二者这选谁都是自己人。一家居于荆州,则另一家必控洛阳。
当然,其他武将,例如并州的赵安国也可以出镇,但如此一来,整个战役运作各方也都会各怀心思,最终也变成一场堪比西晋灭吴的推诿扯皮之战。
人事架构,尤需谨慎,当年西晋优势大不大?那自然是压倒性的。但仅仅是贾充一个不和的棋子,便让一线所有大将产生党争心里,以至于若非王濬刚烈与杜预、羊祜的两代布置,东吴这个破房子,百年之后也未必能踹倒。
元澈心中实在是大不快,原本荆江一带的安排是他最满意的。苏瀛领江州、扬州,是自己人,而王谦虽然名气颇大,但并不懂军略。如此一来,他御驾亲征所能够调动掌控的力量就多得多。
如今王谦竟然自己把自己都赔出局外,不仅荆州人选成了大问题,待战线向南推进,后继镇将也都难以调配合宜。譬如,日后苏瀛攻略交广,扬州本土却还有一个陆归可以借着守丧四处活动,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知道谁该节哀。
“车骑将军宜当复起,暂治荆北。”元澈一边思索,一边道。如果陆家在荆州获利,那么他还可以考虑让魏钰庭这个与陆家还算亲近的寒门领袖统领后方,而吴玥可先领豫州,如此一来,他对洛阳行台的介入也能更加缓和。
“让扬州刺史府送车骑将军北还吧。”
元澈说完却见虞槐序有些犹豫,不禁皱眉道:“怎么?扬州刺史府有难处?”
虞槐序也知此事隐瞒不过,当即跪下道:“臣万死,车骑将军在吴郡……在吴郡受歹人袭击,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什么!”元澈盛怒起身,一旁的周恢都惊得脸色煞白。
元澈深吸一口气,而后神色极为失望地看了眼前容貌俊美的世家子弟。他当然不认为是真的有人敢对陆归动手,而是在责怪整个扬州刺史府竟然失去了对陆归的掌控。
如果说王谦阴沟里翻船还有补救的可能,那陆归在扬州受袭,则会震动两都,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
陆归身为驸马、车骑将军,地位已是极高,如今秦州、豫州和司州陆家又都有力量,往最坏的境况考虑,陆家很有可能兵迫两都出诏,让苏瀛交出扬州。
元澈冷冷看了一眼虞槐序,不免叹其人果然才不堪用。若确定是陆归自为之,好歹也让州府上奏几条模棱两可的行踪证据。
不过元澈联想前因,也很快意识到扬州刺史府没有这么做
的目的。苏瀛还是意在用王谦这件事拿到出兵权,并借机染指豫州,想把这个情况尽可能地向后拖。虞槐序不过是被利用的一个工具而已,拖延成功便罢,若拖延不成,虞槐序少不得要承受第一波雷霆之怒。
果然,虞槐序一说完,陆冲便跪倒在地,泣诉一定要将兄长救出。周围人或知其中原委,但因利益一致故意不说,或明知原委却无从拆穿。
“陆卿暂且请起。”元澈抬了抬手,“车骑将军国之干城,又为公主驸马,扬州府有治安之责,必然竭尽全力将车骑将军救回。”说完便看向虞槐序,“既知此事,缘何先前不报?车骑将军若寻得,你自解职归乡,若有半分闪失,或出镇南阳拖延,你便以误国之罪论处!”
误国之罪,众人深吸一口气,仿佛飞了半日的鸟终于得以栖落。
无论是陆冲哭诉请求救回兄长,还是苏瀛派遣虞槐序面陈战略,两个事件其实有一个共同的动机,那就是为陈留王氏与皇权的博弈找到一个平衡点。
皇帝对王谦乃至于陈留王氏处理态度的软硬,在于对苏瀛和寒门的支持力度。陈留王氏树大根深不假,但苏瀛同样野心勃勃。两者俱是庞然大物,即便是小小的偏袒,也会产生巨大的效应。在大战之前,一旦处理不好,军镇之间难免龃龉,更有可能掀起一场殊死之斗。
为了一口肉把锅打翻,最后的结果是大家都没饭吃。因此,场面上需要找一个替罪羊来做缓冲。
用虞槐序的一条命来换取政治的平稳,似乎有些不公平,但毕竟没有白死,至少还是换来了稳定的局面。这便是一条人命的政治价格——是上至皇权,下至百官共同认可的公平价格。
待众人散去,元澈不由得慨叹虞槐序此番实在是过于执念。他与王门虽有旧怨,但欲置王子恭于死地,便是置皇权利益于不顾。相较之下,陆冲所议虽不会侵犯固有格局,但若楚国内战,王谦也就有了活路。他左右都卖一个人情。
“玉面蛟龙诚不足比,疥癞豚犬……王司空先前所言,虽失偏颇,然则豚犬性命皆握于主人,也是大体无错啊。”元澈摇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