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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耶路撒冷墓园

准绳之墙 梦也梦也 7112 2024-12-24 11:11:16

[求你们在这里给我一块地,我好埋葬我的死人。]

威廉·梅斯菲尔德只感觉到那只手从自己的手肘上松开了,其实只是压力消失,布料的粗糙触感在手臂的皮肤上一闪而逝,但是他却仿佛感到有种热源真实地消逝了。

下一秒,忏悔室的帘子被掀开,光芒直刺而入;莫尔利斯塔向前一步踏出,刀光一闪。

站在忏悔室外面的有两个人,一只手拉开忏悔室的帘子的那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手枪,莫尔利斯塔一只手扭住了他的手腕——对方条件反射地想要扣下扳机,但是已经晚了,莫尔利斯塔手上一用力,只听到骨头断裂的咔嚓一声,手枪从他痉挛的手指之间落了下来,啪地掉在地上——在对方发出一声吃痛的哼声的同时,一刀捅进了他的下巴。

与此同时,加兰从他身侧敏捷地窜了出去,很难想象她是怎么灵巧地从那扇狭窄的门里穿过的。站在那个男人身后的另一个打手几乎被自己的同伴挡住了全部视线,在加兰忽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的时候完全猝不及防。

加兰压低身子沿着光洁的地面猛然滑出来,一只手撑地,腿重重地扫向对方的脚踝,把他咣的一声撂倒在地上。她从腰间的刀鞘中拔出一把刀,冷光一晃而过,她把刀刃捅进了那个人的胸膛。

对方的身体不断地抽搐,加兰压制着他的肩膀,制止了他无谓的挣扎。同时,莫尔利斯塔正小心地把他的对手放倒,那个人伤口处喷涌而出的鲜血没有一滴落在地面上,全都流在了他衣服的前襟上面。

加兰和他简单地对视了一眼,他们两个默契地一前一后把两具尸体拖到了忏悔室的第二个隔间,塞在了里面。帘子一旦落下,把里面的尸体严严实实地遮住,全程安静得令人料不到这里死过两个人。

这些动作是如此的轻松、不假思索、顺理成章:令人回想起他们还在军队里共事的那些日子,陆军的那支特种突击队参加过去往黎巴嫩的维和任务——富有讽刺意味地,客纳罕,流蜜与奶之地——那是在这个勉强算是和平的时代唯一可以令人真正接触到战争的地方。

而威廉则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是真的了解那样的莫尔利斯塔。

此时此刻他的哥哥直起身来,他的指尖上有一抹艳红的鲜血,除此之外他整个人看上去简直非常……愉快,难以想象他刚才做了什么事情。他转过头来看见他弟弟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难以用语言形容,但是他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试图掩盖声音里面的那种关怀:“吓到了?”

威廉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他皱着眉头刚想要说什么,他们就听见了别的声音。

加兰看见莫尔利斯塔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很可能是“操,怎么还没完没了了”,但是他们这个时候没别的选择,毕竟等于他们一进教堂就被堵死在了这个小礼拜堂里面;无论如何,这个时候把那两具尸体妥帖地藏起来的优越性就显现出来了。

他们只能再一次藏身回刚才的忏悔室隔间里,现在与刚才唯一的不同是隔壁多了两具尸体,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他们能闻到微弱的血腥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缓慢发酵。与此同时,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然后,他们听见了那个声音。

“主教大人,”那个人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地方对您意义重大吧。”

——那是伊莱贾·霍夫曼的声音。

拉米雷斯其实不是特别确定霍夫曼想要干什么。

他们一起绕到了圣坛背后,另外几个霍夫曼的手下远远缀在后面。拉米雷斯熟悉这座教堂——太过熟悉了,他能看见不少座堂圣职团的同僚都站在教堂的中厅里面,被枪指着,惊恐的目光投注在他的身上,但是他却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最后他们来到了教堂的后方尽头:那里有个专供神职人员祈祷的小圣母堂,圣母像低垂着冰冷的石头面孔,在她身后,白冷之星缓缓升起,阳光从教堂穹顶之下的圆窗里倾斜而入。不久之前——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拉米雷斯就跪在这里,抬头的时候看见莫德·加兰,月光落在她的黑发和鲜艳的红唇之上。

“主教大人,”霍夫曼慢悠悠地说道,那些铁链的叮当声似乎令他感到愉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地方对您意义重大吧。”

确实如此。

( 月亮越过那颗白冷之星,在她的面颊上投下了奇怪的光斑,她的嘴唇看上去如同丝绸一般光洁——)

霍夫曼富有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

“三年之前,霍克斯顿的四位总主教和十位主教在这个小礼拜堂目睹了所谓的圣母奇迹……这个奇迹的核心是有关于您的,当然。您当初是菲尔格兰特那位体弱多病的总主教的助理主教,当时其他国内的神职人员对您这么年轻就被梵蒂冈委派这一职务有颇多非议,那个圣迹显现之后就再也没人说什么了。”霍夫曼的语气很平静,他的目光以一种纯然欣赏的姿态落在礼拜堂尽头的圣母像上,虽然在他的计划里他正要把这东西毁于一旦,“……我用这种语气谈论您,您会不会感到冒犯?”

拉米雷斯当然不可能回答他。

但是当然,梵蒂冈内部确实有这样一种论调:希利亚德·拉米雷斯能年纪轻轻就成为枢机主教得益于在他身上彰显的两次神迹,而有些阴谋论者愿意相信,这些神迹只不过是精心策划的阴谋。虽然即便没有官方宣布,当时本笃十六肯定也曾经派遣值得他信任的神父到霍克斯顿调查这些神迹,最后显然也没能找出事情是出于人为的证据。

但这并不是说拉米雷斯就不用遭受非议,实际上他自己很清楚,他这些年已经遭受了太多非议了——天主教确乎是一种宗教,但当事情关乎一座“城国”的时候,政治的比重就会多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神父确实是单纯的神职人员,但是为梵蒂冈城国各部门服务的总主教和枢机主教们归根结底依然必须是政治家。

他猜测霍夫曼确实知道,他并不是因为神迹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不是因为学识坐到这个位置的,更不是因为虔诚坐到这个位置的。霍夫曼应当知道,一个人能成为枢机主教除了他的品行与贡献之外,要涉及到梵蒂冈内部诸多错综复杂的斗争与博弈,因为每个枢机主教都意味着教皇选举时的一票,梵蒂冈山上有个万众瞩目的宝座。

在这场斗争中,必然有某个连拉米雷斯也不知晓的派系胜出了——他尚未涉足那样的圈子,他对此是否感兴趣都可以撇开不论,因为对那些人来说,他确实是过于年轻了——于是希利亚德·拉米雷斯可以成为红衣主教,在圣伯多禄大教堂的秘密会议里占有一票的权利。

这是个吉祥物,是个道具,是个可以寄托信众钟爱的目光的精致人偶,作为现代社会不可思议的古典的信德和奇迹的体现,作为这世界上确实有神的象征。

“奇迹,”霍夫曼慢悠悠地说,声音听上去相当的愉快,“您看,奇迹可以把人托上一个如此之高的位置,奇迹可以令人……圣洁。我是多么热爱这种圣洁啊,这不禁让我想,您拥有的东西,我可以让保罗拥有吗?”

他们已经走到了圣母像前,雕塑后面屹立着巨大的不祥的阴影,那后面就是通完地下墓穴的暗道,里面埋葬着三十年战争之后绍恩堡王朝所有的国王和女王,还是说,这栋建筑物的内部结构安排和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一模一样。

霍夫曼看了拉米雷斯一眼,那双绿眼睛里面盛着的是一种如此锐利的神情,可惜,美丽的东西都从不长久。

“我当然没办法让神降临在他的面前,对他说出末日的预言,人总得承认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但是与之相似的其他事,我们或许可以再努力一把。”霍夫曼的声音低沉而柔和,“毕竟,应验预言和治愈追随着耶稣前往耶路撒冷的麻风病人都是一种神迹,当一条路走不通的时候我们就要寻求另一种。但是当然了,在那之前——”

他的一只手按上了拉米雷斯的肩膀,另一只手猛然抽出了枪套中的枪,向着某一方向开了一枪——

那颗子弹穿越了忏悔室的深色帘布,发出了击穿肉体的闷响。

威廉无法描述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是一声枪响。

真的、没有消音器的枪响和电影里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场景不同,和新闻里模糊的画面不同;硝烟有一股奇怪的、清新的苦味,子弹出膛的炸响清晰的如同就回荡在耳边。加兰低声骂了一句什么,与此同时,莫尔利斯塔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猛然往边上一推。

他的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忏悔室的墙壁上,木质的壁板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声响。莫尔利斯塔的手指抓着他的肩膀,他险些摔倒,下巴磕上了对方的胸膛;自莫尔利斯塔的青春期过后他们就没离的那么近过,当初某个叛逆的小子觉得自己已经不是整天在庄园里陪着弟弟玩的小屁孩了,这简直就好像威廉又回到了六岁一样。

下一秒,他感觉到莫尔利斯塔的身躯一震。

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在这一刻感觉到了真切的恐慌,就好像心脏被什么看不见的巨手攥紧了,令他的声音都变了调。他说:“莫——”

他发出了这个名字的头一个音节,与此同时他的哥哥松开了他,而加兰已经冲出去了。

——拉米雷斯看见了莫德·加兰。

最开始是忽然响起的枪声,当时霍夫曼尚且握着手里的那把枪,然后对面就忽然射来了子弹:这一切发生得有点太快了,饶是对这件事理应有准备的霍夫曼也躲得有点狼狈不堪。两枚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了过去,不到一秒之后嵌进了大教堂雕琢着巴洛克式的美丽花纹的壁板。

霍夫曼在光洁的地面上翻滚一周,他稳住身体,只觉得耳廓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一手鲜血。

霍夫曼啧了一声,轻飘飘地说:“真记仇。”

同一秒,有个人从那个忏悔室里蹿了出来,抬手干脆利落地打掉了他手里的枪。危险沉重的金属武器落在地面上,撞出一声脆响,与此同时拉米雷斯看见了莫德·加兰。

他看见他的小姑娘把黑发束在脑后,皮肤是一种不透血色的白;她看上去并不好,可依然活着。

一秒钟之内他们就已经翻滚在地板上面,这并不是一场十分优雅的打斗,因为显然加兰的体力即将耗尽。拉米雷斯无法描摹自己的心中所想,他甚至没办法确定自己的心脏是否依然在跳动,他听到霍夫曼一拳打上他的小女孩的腹部的时候她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当时他想,上帝啊她的肋骨之前就断了。这个认知让他想要闭上眼睛,但是不知道为何他最后并没有那么做。

拉米雷斯意识到自己确实知道这是一场无谓的挣扎,霍夫曼胸有成竹的样子只会让这种挣扎显得格外漫长而绝望。礼拜堂的另一端起了点别样的骚动,霍夫曼的那些手下已然抵达战场,如果拉米雷斯看的话会发现是那位不讨人喜欢的奥勒留公爵和霍夫曼的手下发生了冲突,但是他完全没有再看。这个世界紧缩成了这样一点:莫德·加兰的眼睛是一种这样锐利的灰色。

此时此刻加兰已经把霍夫曼掀翻在了地面上,她的爆发是惊人而可怕的,这位安全局的特工跨骑在霍夫曼腰上,缠满绷带的那只手卡着对方的喉咙,如果她的手指没断掉,这个姿势就足以单手拧断对方的脖子或者压着对方的颈动脉直到对方休克,但是现在只是那些洁白的绷带下面在疯狂出血,以一种吓人的速度把整块布料浸透。她的另一种手握着一把刀,刀尖悬在霍夫曼眉心正上方,霍夫曼的一只手则抓着她的手腕,那只手在疯狂的颤抖。

与此同时,一把枪冷冰冰地抵上了拉米雷斯的额头。

一个霍夫曼的手下就站在拉米雷斯的身后。

他绝望地看见加兰的动作顿住了。

伊莱贾·霍夫曼发出了一声轻飘飘的笑,他几乎是很诚恳地说:“如果你的第一枪就击中目标的话,你可能确实是有机会的,但是说真的……你现在连枪都抓不稳了吧?”

加兰定定地看着他,然后铛的一声扔掉了那把刀。匕首就重重地砸在了霍夫曼的耳边,被枪指着的拉米雷斯(她的弱点,他又一次绝望地意识到)只能看着霍夫曼猛然翻身而起,把加兰掀倒在地上。

霍夫曼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她的后脑在地面上撞出了令人胆战心惊的一响。等霍夫曼起来之后拉米雷斯才注意到他的一边肩膀脱臼了,鲜血顺着受伤的耳朵蜿蜒而下,浸透了洁白的西装领口。

在霍夫曼慢慢地站起来的同时,他的两个手下一瘸一拐地把奥勒留公爵拖了过来。莫尔利斯塔的肩膀上有个枪伤,鲜血正从伤口中疯狂地往外涌,浸透了他身上的衬衫。在他们的身后,刚才那场拉米雷斯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打斗发生的地点,不知道为什么满地都是被蹭开的血迹,地面上躺着两个死人。

“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您,尊贵的公爵大人。”霍夫曼这样说道,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咔擦一声把脱臼的肩膀复位回原状,除了眉头皱了皱之外完全没有显示出过多的痛苦。那两个手下把莫尔利斯塔扔在了他的脚下,莫尔利斯塔用手撑在地面上,把重心压在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面。他的头发本来束在脑后,现在有一缕散在了额前,灿烂的金色发尾上浸着鲜明的血迹。

“既然你都有招待拉米雷斯枢机的规格,那么见到我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吧。”莫尔利斯塔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这个时候他们身后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显然是威廉还是被人发现了,他走过来的时候是被枪指着的,这可能是他没有冲过去检查莫尔利斯塔的受伤状况的唯一原因。

霍夫曼转向他,微笑着开口,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怪异的亲昵:“啊,威廉。”

威廉皱起眉头来,不引人注目地后退了一点点。

“我不经常威胁人,霍夫曼先生。”莫尔利斯塔清了清嗓子,“但是我建议我不要这样叫他的名字,要不然你会死的很惨的。”

霍夫曼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然后他就这样快步走上前去,一脚踢在了莫尔利斯塔的腹部上。对方重重地倒在地上,从喉咙间撕扯出一声闷哼,霍夫曼冷酷无情地俯视着他,那个笑容仿佛就在这个人的嘴角生根了,令人感觉俯瞰着他的是一张恶魔的脸。

他抬脚踩上了莫尔利斯塔肩膀上的枪伤,恶意的用鞋尖碾了碾,他们都听见鲜血从伤口和布料之间被挤出来的声音。那位公爵的手指痉挛地抓过地板,威廉失声叫道:“莫尔!”

然后,霍夫曼把脚收了回去,慢悠悠地在地面上擦干净了鞋底的血迹,如同刚才这个过程的某个部分令他感觉到了莫大的满足。

终于,威廉顾不上背后用枪指着他的暴徒,冲过去跪在了莫尔利斯塔的身边;与此同时加兰艰难地用手肘撑起了身体,用低得像是气音一样的声音说道:“真狼狈啊,莫尔利斯塔。”

“……你到底是有什么脸嘲笑我的。”莫尔利斯塔轻轻地啧了一声,可惜并没能轻松地掩饰掉声音中的痛苦。

“好了,好了,”霍夫曼摇摇头,转向了拉米雷斯,“在我的计划后半部分,有专门留给亲爱的威廉的时间……但是现在,您还是先跟我走吧,主教大人。”

他顿了顿,脸上的微笑更加明晰了。

“看看您亲爱的莫德一眼……最后一眼,故事就要结束了。”他轻柔地说。“就如您所知,基督死在了加尔瓦略山。”

弗罗拉的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地下墓室里,埋葬了自三十年战争之后这个王朝的所有主要王室成员。直到1849年革命结束、君主立宪制度建立之后,这个习惯依然延续下来。

所以,走下长长的、湿滑的台阶之后,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排一排的棺椁。其中大部分都是精致的石棺,上面雕刻着已死的君王的塑像,装饰着华丽的金饰。

这个地下墓室里凝滞着一种诡异的静默,就好像时间也在这里静止了,拉米雷斯的心脏急促而响亮的跳动着。他仍然不知道霍夫曼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是他的心思已经不落在此处了,他不得不承认,在这时刻他想着加兰。莫德,莫德,他们把她带到前面的教堂中厅去了,那里有很多普通信众、神职人员和那些安全局的探员,他们难道想要当着那些人的面杀了她吗?

拉米雷斯心神不宁,而他们在一具棺椁之前停下了。

这具棺椁看上去年代相当久远,虽然上面也有精致的雕塑,但是和其他棺椁比起来略有粗糙。而且这具棺椁并非大理石制作的,而是木质的,虽然木材相当好、看上去十分厚重,但是重量应该也更轻一些。

霍夫曼注视着眼前这片黑暗,声音平缓地说道:“这是奥古斯特二世的棺椁。您知道,他就是打败了三十年战争、耻辱地带领着王室成员在丹麦士兵的追击下一路从菲尔格兰特跑到了弗罗拉的那位君主。历史记载中这位君王体弱多病,在迁都的两年之后就去世了,只在世界上活了三十三岁。”

确实如此,当时迁都之后的霍克斯顿王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狼狈之中,以至于在国王去世的时候甚至没有财力为国王准备符合制度的大理石棺椁,使这位年轻的国王只能在木制的棺材中下葬。

霍夫曼挥了一下手,他的两个手下走过去,在撬棍的帮助下费力地移开了那木制棺椁的盖子。

拉米雷斯出声道:“你——”

雕饰着繁重的花纹的棺盖被掀开,被暂时挪到了一遍,激起一层茫茫的灰尘。

“您看,除了从墓穴中复活的那位之外,所有人的结局都不过如此,并没有什么区别。”霍夫曼说,那棺材的底部躺着与整个棺材的形制比起来伶仃的可怜的遗骨,无数贵重的首饰和华丽的布料在三百余年的蹉跎岁月之后灰扑扑地躺在早已腐朽的丝绸衬里底部。

然后,霍夫曼突兀地说:“我似乎从没对您说过,我要怎么成就保罗。”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首先,我会摧毁他们信任的偶像。我会向信众们证实,他们所爱戴的实际上皆为平凡,没有谁真的被神格外地关照,除圣子之外,没人能从墓穴中复活。”

(基督死在了加尔瓦略山)

——拉米雷斯猛然转向霍夫曼。

几乎是同时他被对方扣住了肩膀猛推一把,拉米雷斯踉跄了两步,腿重重地撞上了棺材的边缘,整个人摔进那具正在逐渐腐朽的棺木里面,倒在了那堆身份尊贵的枯骨之上。他能感觉到有些细小的骨头在他的重压之下纷纷碎裂,三百年是一段太长的时间了。

霍夫曼一脚踩进棺材里,用膝盖压在他的腹部,镇压了那些无用的挣扎。他的面孔看上去几乎是和善的,但是手上的动作却不是——他解开了拉米雷斯手上的镣铐,把长长的铁链从项圈上松开,抽出来、扔出去,金属物落在地上的脆响在这空荡荡的墓室里面不断地回荡。

然后他拉起了拉米雷斯的一只手,凑到唇边亲吻了一下。

“你是伯多禄,在这磐石上,”他喃喃地说道,声音喜悦,“……我要建立我的教会。”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很快,霍夫曼抓着拉米雷斯的手腕把他的那只手按在了棺材的底板上,就按在拉米雷斯耳边的位置,然后伸手抽出了腰间的一把匕首,那把匕首的刀刃细长——

那是轻而利落的一声响。

拉米雷斯眼前一黑,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发出了一声哀呜。他没法克制整个人剧烈的颤抖,可他的那只手被迫在棺材的底板上张开,薄而锐利的刀刃钉穿了他的手掌,深深地没入了木板之中。那太疼了,没法用语言形容,他感觉到有泪水沿着眼角滑下,但那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

霍夫曼拢住了他的另一边手腕,向上拉,如刚才那样按在那腐朽的平面上,然后向一边伸出手去,他的一个下属就立刻把一把刀递到了他的手里。

别——

又是那样一响,鲜血流淌出来。

拉米雷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而霍夫曼俯视着他,目光颇像是打量着一件艺术品。然后他怜悯地垂下头去亲吻了那不断颤抖的嘴唇,在那上面尝到了汗水的咸味。

“很抱歉,主教大人,您知道有位先哲说过,‘美是难的’。”霍夫曼平静地引述道,“要达到完美的结局,之前就要付出鲜血和苦难……我不能给您一个十字架,但是现在,您拥有一个圣痕了。”

他说着,又拿出一样东西:像是个金属制成的口塞,他掐着拉米雷斯的下巴把那东西推进他的嘴里,确保他不会发出声音,又小心翼翼地调整皮带,让它们结实地固定在他的脑后,动作温柔得如同对待情人。

虽然这个时候拉米雷斯的血正在一点一点浸透他身下那些陈年的布料,这全是拜他所赐。

然后他站了起来,迤迤然跨出棺材,弗罗拉的红衣主教躺在那里,身穿这象征着流血牺牲的红色祭披,两只手被迫举到与耳同高,冷冰冰的匕首贯穿了他的掌心,就如同石台上即将献为燔祭的羔羊。

“如我所说,到了故事结尾的时刻了,虽然就长度而论,情节只要有条不紊,则越长越美,但一切都终有尽头。”霍夫曼慢慢地说道,“所以事情最终会这样终结:要么等炸弹爆炸,我将证明您的神迹其实并不存在;要么让神带您出墓穴,让伤口痊愈,站在您的信徒面前。”

伊莱贾·霍夫曼笑了一下,伸手从棺材地下捞出那条安静地躺在那里的玫瑰念珠——那是他把拉米雷斯推进去的时候掉在那里的——然后又挥了挥手。

拉米雷斯躺在棺材底部,在无边的剧痛中听见沉重的闷响,木料摩擦的声音,然后厚重的棺盖又盖了上去,遮蔽光线如同拱垂的天幕。

重重的锵的一声,棺盖严丝合缝地盖上了。

弗罗拉大主教躺在奥古斯特二世国王的枯骨之上,黑暗在他眼前降临就如同幕帘下垂。

注:

①“美是难的。”

——柏拉图,《大希庇阿斯篇》。

②圣痕:某种传说中会展现在有些基督徒身上的异象,一般与耶稣受难的情况一样,例如掌心会大量无缘故地流血。

③“就长度而论,情节只要有条不紊,则越长越美。”

——亚里士多德,《诗学》,这段是对悲剧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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