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他们诱惑的圣安东尼并不单纯是欲望的粗暴牺牲品,而更多的是受到好奇心的暗中引诱。他受到遥远而又亲近的知识的诱惑,受到那些半人半兽的微笑的诱惑。]
“加兰探员。”
莫德转身的时候,伊曼纽尔·弗格尔正站在走廊的尽头,洛伦兹神父在里面的房间里做笔录,他当然就只能站在这里干等着。这个在网络上备受年轻人的喜爱的美食评论家眉宇之间有一种不太引人注目的忧虑神色,他的脸上失去了那种标志性的笑容,看上去就好像是个血红色的尖锐箭头,明确地给旁观者指出了其中缺失的部分。
“怎么了?”加兰顿住脚步,问道。她的时间宝贵,她不想把大主教一个人留在家里太久,但是回去之前,恐怕有些事情必须得办,无论她心里最想要的是不是尽快赶回家。
“今天有个记者找到了我们,”伊曼纽尔皱着眉头回答,“我想他恐怕拍到了……某些我和埃弗拉德在一起的照片,我不确定。他威胁要曝光这些,除非埃弗拉德告诉他霍夫曼那个案子的真相。”
果然。
加兰轻轻地啧了一声:“那个记者是叫里奥哈德·施海勃吗?”
“是的,”伊曼纽尔看了她一眼,“你知道——?”
“略有耳闻。”加兰向他眨了眨眼睛,一般在这个时刻,她会向对方报以微笑,但是她今天没有这个心情。不管怎么说,她应该在回到希利亚德身边去之前调整心绪才对,对方最不应该知道的一点就是,伊洛娜身上的某些特质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她,他们还没到可以谈论那个问题的时候,或许他们最后永远也不要讨论那个问题为好。
“总之,”加兰继续说,“他提出这种要求,然后洛伦兹神父揍他了没?”
说真的,安全局里的很多外勤特工都对怀特海德报告里那段“洛伦兹神父想办法在枕头下面藏了一把刀”的部分印象深刻,这从某种层面上也说明了他的特质。
伊曼纽尔好像愣了一下,然后他脸上多了一点笑容:“揍了。”
加兰看上去显然感到并不惊奇:“意料之中,或多或少的吧。我在关注着那个记者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他会报道有关霍夫曼的事情或者是关于洛伦兹神父的任何事情。我很快就会去处理……他的那些问题,我会把它放在待处理事项的第二条的。”
不知怎么,伊曼纽尔不怎么想问加兰的“待处理事项第一条”是什么,她说“处理”那个词的时候,语气总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那就好,”伊曼纽尔喃喃地说,其实他并没有完全放心下来,“我知道他会尽力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但是我担心——”
“我明白。”加兰的声音几乎算得上是善解人意了,但是她的目光依然锐利、冰冷,“对了,伊曼纽尔,等到现在这些事情解决之后,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狗狗温暖的皮毛就压在他的手指之间,伊曼纽尔给克普托喂狗粮的时候有点走神,心里更多想得是他早些时候跟加兰的那段匪夷所思的对话——事情就是这样,在你以为你近乎已经完全了解了这位国家安全局的特工的时候,她总能给人搞出一点意料之外的幺蛾子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加兰会“拜托”他那么一件事,真的,这件事里透露出的信息量未免也有点太大了。
他不确定现在要不要把他们那段对话最后那部分内容告诉洛伦兹神父,那太……匪夷所思了,而且现在看上去恐怕也不合时宜。
——对于他们两个现在这种状况来说,尤其不合时宜。
埃弗拉德尽力想把自己装成跟没事人一样,但是那从各种角度来看都是完全不成功的。晚饭食之无味,同以往一样是伊曼纽尔做饭,然后埃弗拉德去洗碗,这种相处模式对于室友来说已然足够,但是……
伊曼纽尔收起狗粮袋子,洗了手,在穿过起居室的时候被对方堵了个正着。
洛伦兹神父的指尖还有点潮湿,恐怕会有一股洗洁精留下的人造香味,伊曼纽尔不知道为什么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要不要把洗碗机加上需要购买的清单,他确实喜欢做饭,但是或许世界上没什么人喜欢洗碗。他在想着某些日常的、漫不经心的事情,就好像这是一个锚点,带他们远离伊莱贾·霍夫曼造成的阴影。
他在那场航行结束之后做了些自己的妹妹被杀死的梦,做了些埃弗拉德被杀死的梦,现下那些场景全朦胧在抽象的帘幕之后。他意识到,他们都尽力伪装自己确实全然无恙,但是往往越是这样,夜晚降临之后那些梦魇越会变本加厉地归来。
神父说:“我们需要谈谈。”
“呃,好。”这年轻人回答道,脚下不安地挪动着,“谈什么?”
他担心——他确实担心,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之后,他们之前的全部努力又会付之东流。埃弗拉德会回到过去的状态,会排斥他……更糟糕的,因为那个记者的事情,他会离开。
因为从现实意义上来讲,他们确实是悖德的。埃弗拉德·洛伦兹是个神父,他当然不应该喜欢上一个比他小一轮的年轻男性,这段话里任何一个词被挑出来都足以令人身败名裂。
(而加兰,在这一刻他在心中不受控制地想着。上帝啊,加兰,她是怎么做到的)
洛伦兹神父当然是个勇敢的人,所以对霍夫曼的岛上其他人的遭遇,他不会吐露一个字。但是……那也并不是说他就应该自己受苦,对吧?或许施海勃会揭发他们,总之,也许最安全的处理办法就是让埃弗拉德离开,或者他自己离开。
毕竟伊曼纽尔到底算是个公众人物,他知道那些窥探的视线和人类的喉舌的伤人之处,他知道那些不息的留言饥饿地咀嚼吞咽他们,柔软的舌头能折断骨头,确乎如此。
所以他现在只是看着对方,等着埃弗拉德吐出下一个字,那就是他要做出的裁决。这位神父依然微微地皱着眉头,眉心被挤压出轻微的褶皱,让人格外想要伸手抚平。他开口之前显然踟蹰了一下,这让伊曼纽尔心里更慌了。
然后,埃弗拉德低声说:“对不起。”
“……啊?”
伊曼纽尔慢了半拍才给出反应,说真的,这种情况下最糟糕的反映。他脸上傻乎乎的表情可能出卖了他,因为显然埃弗拉德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摆出了他看着他的白痴学生的时候会露出的表情:他的眉毛抬高了。
“等一下,我没太明白,”伊曼纽尔急促地说,像是个急于补救的大学生。不知道怎么,他感觉自己好像有点晕乎乎的。“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埃弗拉德打量着他,然后叹了一口气。
“你看,我拒绝被施海勃威胁,我也不想向公众暴露霍夫曼一案的其他受害者。”他很有耐心地说,“虽然他手上有那份辞职信作为证据,但是说白了还是太过薄弱了,更不要说他还要顾及到安全局——总之权衡之下,他还是更有可能作为报复向公众公布我的情史。”
洛伦兹神父顿了顿,他脸上竟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简直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事情。
“伊曼纽尔,你很年轻,受到许多人的关注,前途大好。”他相当严肃地说,声音里似乎有一丝淡淡的疲惫,“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要向大众公开你的性取向或者感情状态之类,但是在没有仔细考虑这方面问题的情况下就先一步去挑衅了那个记者,对此我很抱歉。”
伊曼纽尔卡壳了。
真的不能全怪他,虽然他又不是没谈过恋爱的毛头小伙但是……这不应该是一般神职人员的思维回路吧?
对整个状况更没有帮助的是,他脑海的一角还在针对“摆出现在这个表情的洛伦兹神父有多性感”这个论点疯狂作诗。
“我——但是这件事里最重要的不是我!”在一片混乱中,他听见自己在说,“埃弗拉德,你是个神父,如果施海勃打算曝光这件事情的话,你要怎么处理……?”
“按照程序,”洛伦兹神父冷静地回答,“我会向拉米雷斯枢机申请豁免独身,他会把我的免职申请提交给圣职部,一旦圣部通过,我就可以免除铎职。”
他说得未免太过轻松了,简直就像是一个普通人打算辞掉一份工作一样,但是伊曼纽尔明白其中的意义当然大不相同——因为这意味着放弃之前二十年的所有努力,违背自己领受圣召时的誓言,这无疑是一桩丑闻。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伊曼纽尔知道对方是真的、真的愿意为这个职业奉献终生。
伊曼纽尔意识到自己在摇头,这真是又讽刺又痛苦,他激烈地反对道:“但是——”
埃弗拉德·洛伦兹的目光固着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依然严肃、毫不动摇,意味着这件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他再次叹息了一声。
“没有什么‘但是’,年轻人。”
洛伦兹神父就这样冷静地一步向前,一只手按在伊曼纽尔的肩膀上,就着这个姿势堵住了他要说出口的每一句反驳。
当时,伊曼纽尔出于一种极端矛盾的——“千言万语被字面意思上地堵在嘴里”和“被百万欧元大奖砸中了”交织在一起的非常复杂的情绪中,抛去这一切不提,埃弗拉德的嘴唇真的十分柔软,跟他内核的那种坚硬大相径庭。那些粗糙的、稍微冒头的胡茬的尖锐触感在他的皮肤上一擦而过,烙下了火一般的滚烫触感。
“诚然,到那个时候我会放弃我在天主教会的职务。”埃弗拉德拉开了一点距离,轻声说道,那双色彩斑驳的眼睛之中的神情是那样的冷静且笃定,“但是并不因为此我就会疏远神,也不是说我因此就不能与教会修和——伊曼纽尔,这没什么的。”
“这不值得。”伊曼纽尔小声回答道。
因为最为不幸的是,一个人是无法就这样生活下去的——左右他们的人生的东西还有很多,名誉,社会地位,无数人沉重的目光。伊曼纽尔作为颇受网络关注的年轻公众人物,最为了解语言的力量。
“在……那些事发生之前,我可能也会这么觉得。”洛伦兹神父的声音里似乎多了点笑意,他伸出手去,近乎温柔地摸了摸伊曼纽尔的头发,“但是相信我,这确实是值得的: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东西了。”
伊曼纽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双美丽的眼睛依然注视着他,金色的睫毛轻微地下垂,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点抖了。
“您要是再这样的话,”他轻声说,“我就控制不住要吻您了。”
埃弗拉德看着他,目光锐利,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笑了一下。
“你要知道,弗格尔先生,”这位神父的声音依然平静,只是掺杂了些微妙的、可亲的刻薄,“于我而言,实干家永远比理论家更加值得敬佩。”
莫德·加兰站在街边的快餐车边上,穿着一件非常、非常没品味的连帽衫,帽檐压得很低。她的穿着打扮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萎靡不振的大学生,熬夜写了十天论文的那种,只要一个转身就会淹没在人海里。
她手里拿着两个纸盒,是从快餐车买的咖喱香肠:被烤得焦脆的香肠被切成小块,上面淋了一层混合着番茄酱、咖喱粉和其他香料的酱汁,盒子的另外半边堆着配餐的、刚刚炸好的薯条,这堆食物小山上面插着几根木质的签子。
她拿着这堆东西在路边站了三分钟不到,在薯条开始软掉之前,有一只手伸到她面前,从她手里拿走了咖喱浇得比较多的那份香肠。
加兰扫了那个人一眼。
“你怎么一副没看见泰兹卡特很遗憾的样子?”赫莱尔·伊斯塔微笑着问道,他那身看上去就贵得要死的衬衫和西装外套可和手里那份快餐香肠不太搭调,但是这显然不妨碍他用签子插起了一段香肠送进嘴里。“他好像是去创作新作品去了——好像是关于米迦勒和基督受难?这些元素加起来几乎算是一幅色情油画了。”
“这就是为啥我不愿意跟你一起吃饭,你就是为了嘲笑我才来的吧?”加兰凉飕飕地问。
“唉呀,我对你可一向尽心尽力,莫德。”赫莱尔用非常真诚的语气说,微妙地在声音里掺杂进了一些受伤的音调,“我对我的学生们一向特别优待,当然也包括我们的加布里。”
加兰打量着他,嘴角掀起了一个讥讽的弧度:“说到这个,我之前就很想问你了——你跟摩根斯特恩上过床吗?”
赫莱尔嚼着嘴里的香肠,跟一只仓鼠一样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舔过嘴唇上的酱汁;他的动作有种轻快的从容,嘴唇十分饱满。
如果不看那双眼睛的话,赫莱尔长得十分英俊:那是一种大众化的、不具令人印象深刻的个人特色的英俊,看上去近乎是完美的,但是却奇怪地令人容易遗忘。那是一张人们会愿意在酒吧里搭讪、在脏兮兮的厕所里来一炮或者背着自己的丈夫调情的脸,等到天亮以后,这张面孔就会随着酒精的消散和理智的回归被人遗忘,因为夜晚的情人不属于现实生活,没有人会为一张英俊的面孔放弃自己平稳无趣的人生。
但是如果看着那双蓝紫色的眼睛,这张英俊的面孔就好像是个被包装精美的甜蜜陷阱了,让人想要下手之前不得不三思——总之:他长得就很像是加布里埃尔会发展一夜情的类型,就好像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一样。
加布里埃尔向来喜欢英俊的男人,更不要提他们好像认识许多年了,按理来说,她不下手才是说不过去。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我从不跟我的学徒上床;在已经建立的紧密联系里掺杂性的因素可并不算是明智。”赫莱尔眨了眨眼睛,那些咖喱粉并不是很辣,但是他本来颜色很浅的嘴唇还是被辣的红彤彤的。“为什么问道她呢?她怎么大主教了吗?”
“背叛了我,把案子搞得一团糟,还让我向你问好。”加兰冷哼了一声。
“加布里会干出这种事情我并不奇怪。”赫莱尔一边对付薯条一边心平气和地说,就算是在吃路边快餐,声音仍然听上去温文尔雅。“既然她特别提到了我,那么我猜事情跟某些杀手有关系?”
加兰盯着他,最后用手里的签子点了点他的胸口:“我怀疑你早就知道我要什么了,否则你也不会出门来跟我吃这种鬼东西。”
“别用那东西对着我,莫德,”赫莱尔露出了一个微笑,声音像是毒蛇般低沉而柔软,他眼里有某种短暂的、锋利的神情一闪而过,“你知道,我真的很讨厌被人用什么东西指着。”
加兰不说话了,就那么看着他。
赫莱尔哈了一声:“你就没法放弃,是吗?”
“涉及到希利亚德的时候,恐怕不能。”加兰耸耸肩膀,“我在这方面是很坚持的。”
“唉,好吧。那让我们谈谈‘老托比’。”赫莱尔随意晃了晃手,把那个还沾着少许酱汁的盒子丢进了街边的垃圾桶,他吃东西的动作很优雅,但是动作也很快。 “这个人加入金枝已经有七八年了,混得不怎么好:从黑帮里转行出来之后在这行里不太好混,更不要说他实际上是霍夫曼的人;总之,他有几个手下,大概是霍夫曼当初安排给他的。你要是去找他,恐怕得对付七八个人,不过我猜那对你来说并不难。”
“所以,”加兰看着他,“那位‘托比’的地址是?”
“啊,你可是要让我出卖我的组织了,加兰小姐。”赫莱尔笑着说道,他显得很愉快,真的过于愉快了。他把手伸进了西装内袋里。“稍等片刻,我当然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此时此刻天空依然昏暗,雨却还是没有落下来。
他们最后是一起跌进了伊曼纽尔的床垫里面。
伊曼纽尔绝对是忘掉中间的什么部分了,或者这个英俊的中年人的嘴唇有一种令人失忆的神奇功能——要不然他绝不会选择他自己的卧室,连起居室的地板都比这里好,毕竟他卧室的墙上还贴着《蝙蝠侠:黑暗骑士》的电影海报呢。
这里唯一比起居室好的一点是,他们好像好歹记着关上了门,所以在他凑过去乱七八糟地亲吻埃弗拉德的嘴唇的时候,可以听见克普托在外面挠门的声音,不管怎么说,在克普托面前做这种事还是太过了。
埃弗拉德的嘴唇很薄,但是现在被他咬得发红了,而从他嘴唇之间发出的声音足以令石头燃烧。对于伊曼纽尔来说,事情更多是散碎的、瑰丽的碎片,关于对方头发卷曲的弧度和暗沉的金色光泽,从他敞开的衬衫领口逐渐爬上来的柔软的红晕,还有那双眼睛,掺杂着星星点点的金色斑块的深绿色,那完全是灿烂而非人的。
他表现出一种奇异的坦荡的从容,这主要体现在他纵容这个年轻人做的事情上。他热情地回应那些亲吻,允许对方噬咬他的肩膀和锁骨,准许对方用手指揉乱他的头发。当他抬起腿的时候,膝盖近乎放荡地、亲昵地夹在伊曼纽尔的腰侧。
这一切都过于顺利——梦幻一般顺利,带着恍惚的不真实感,是这些年有的时候会出现在伊曼纽尔的梦里的那种场景。在那样的夜晚,他依然会梦到那艘船,他梦到发动机和与其相配的白帆,运河浩荡的水波,而那个神秘的陌生人(放荡的婊子)、突然的来客(黑帮的情人)就站在甲板上,带着一种迷人的、类同来自其他世界的神秘悲戚。
他洞悉一切平凡事物的秘密,因此他只能是来自另一个毗邻的世界。他不是来自有着坚固城市的坚实大地,而是来自水无宁静的大海,来自包藏着许多奇异知识的陌生大道,来自世界下面的那个神奇平原。
他在这艘船上体味到了怪异的爱情,因为当你在一天之内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本就是一件疯狂的事情。这一刻,伊曼纽尔确实真实地亲吻着埃弗拉德,如同最接近他幻梦的一刻。那些燥热理所应当地从他的骨髓之间焚烧起来,他轻而易举地被欲望推至这狂热的海洋的最深之处,那位神职人员近乎顺从地舒展着身体,让他把髋骨粗暴地撞向他的两腿之间,但是——
伊曼纽尔停住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还是在胸膛中砰砰乱跳,但是他稍微直起身,拉开了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
埃弗拉德的声音还是喘的,或者是抖,伊曼纽尔第一次发现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明显区别。埃弗拉德皱着眉头,低声问:“怎么了?”
他以为自己表现得并不明显,他以为伊曼纽尔并不会注意的,但是……埃弗拉德的脸色并不好,他的面色有些苍白,皮肤在伊曼纽尔碰到他的时候爬满了鸡皮疙瘩;此时此刻,尽管他还是尽量舒展着身体,但是指尖已经搅进了床单里,救命稻草一样抓着那些布料。
伊曼纽尔不瞎,而这甚至不是最明显的。最明显的部分在于:他完全没硬起来。
“埃弗拉德。”伊曼纽尔看着他,慢慢地说,这个场景比较不尴尬的地方在于他们两个基本上还都穿着衣服,非常尴尬的地方在于他现在硬得厉害,但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还不到三十岁呢。
他顿了顿,小心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惊恐发作了?”
埃弗拉德·洛伦兹看着他,然后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伊曼纽尔小心地从他身上挪开,把自己的重量压在床沿上;埃弗拉德泄气地撑起自己的上身,他伸出手去挫败地摸着自己的额头,他的头发本来就卷翘,现在看上去甚至有些乱蓬蓬的了。
他说:“我搞砸了,对吧?”
伊曼纽尔看着他,歪了歪头,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看上去很像是一只对人类感觉到好奇的鸟。然后他说:“你知道我们一般不用这么功利性的词来形容爱情吧?”
他稍微低下了一些头,用手指轻轻地触碰着埃弗拉德的手腕:那上面有一道尚未淡去的伤疤,是手铐粗暴地拷在他的手腕上之后留下的伤痕。伊曼纽尔摸着那片凹凸不平的皮肤,能感觉到皮肤之下对方脉搏迅疾地、几近惊恐地跳动。
“埃弗拉德,你不用通过这个来证明什么,”他思考一般慢慢地说,措辞十分谨慎,“我们可以慢慢来的。”
洛伦兹神父摇了摇头:“我不——”
“就算是事情曝光之后有些人向我们恶语相向——以我对他们的了解,甚至寄来死亡威胁——我也不会因此离开的。”伊曼纽尔的声音听上去甚至很平静,这与这个年轻人通常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并不相同。许多人以为他是个愉快的、热情的青年人,却忽略了这个平时真的喜欢钻进厨房钻研菜式的家伙其实相当有耐心。
然后他把那只手握住,凑到嘴唇边。他感觉到洛伦兹神父僵硬了一瞬,就好像想要把那只手抽走,也好像有什么实质性的惊恐就要从他的皮肤下面挣脱出来。但是他最后什么也没有做,任由伊曼纽尔亲了亲他手腕上的那道伤疤。
伊曼纽尔还记得他溜进弗罗拉大学的阶梯教室的那天,看见洛伦兹神父刻意地拉扯着袖口遮住了这道伤疤。
“更重要的是,”他的嘴唇压在那片皮肤上面,继续说道,“你不必要通过……性,证明你已经完全走出来了,不用假装自己在这段短短的时间之内已经完全康复,我们可以尽量把步调放慢,这没什么。”
“问题恰恰在这里。”洛伦兹神父直视着他,悄声说道,声音中仍然有一种不死的恐惧。“我走不出来。这一切最终只能证实我确实软弱:在那个岛上的时候,我帮助不了别人,也拯救不了自己;在我试图逃出去的时候,使你也陷入了危险之中;甚至于他死了,用一封信也能够——伊曼纽尔,他胜利了。”
“他没有!”伊曼纽尔激烈地反驳道,他紧盯着埃弗拉德,那双眼睛看上去真诚得像是蓝得可以把人淹死的海洋。“你知道吗?霍夫曼——他不止一次雇佣我去准备晚宴,当他绑架拉米雷斯枢机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他,看着他的眼神,我就明白他实际上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和你的事情。但是从基尔的教堂开始,他一直没有杀死我!”
他猛然吸了一口气,那些话就这样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样清晰自然——他早就应该想到的,不是吗?霍夫曼不杀死他的原因?伊曼纽尔紧紧地抓着埃弗拉德的手腕,把剩下的话吐了出来,越说思路就越清晰:“因为您!因为您一直在抗争,因为您永远不屈服,所以他必须把我当做威胁您的把柄留下,否则他没有把握控制您——”
“当时在那个小教堂里不也是那样吗?因为您向他妥协了,答应跟他离开,他才没有杀我?”伊曼纽尔困难地吞咽了一下,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依然觉得愧疚。“还有上次遇到抢匪的时候也是,如果是他胜利了,您又怎么会去救我?您怎么有勇气跨得出那一步?”
伊曼纽尔停顿了一下,嘴唇有些发抖。洛伦兹神父注视着他,表情介于不可置信和某种奇怪的温柔之间,很难看见他脸上露出那种温柔的表情,那个表情无疑是美的。
伊曼纽尔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他小声说:“……一直都是您在救我,您就没有意识到吗?”
他们沉默了一阵,然后埃弗拉德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他紧绷的肩膀仿佛松弛下来一些,仿佛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伊曼纽尔膝盖交替、小心地爬过去,在不压制他胸口的情况下慢慢环过他的肩膀,凑过去亲他的嘴角和面颊。伊曼纽尔是实在很担心自己做出什么压迫性的动作、令对方想起之前不好的经历,但是幸运的是,他好像做对了。
“我们可以慢慢来,还有许多时间呢。”他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埃弗拉德扫了他一眼,他好像稍微精神一点了:“我确实是宁可这么想,但是有些人还硬着呢。”
“……”伊曼纽尔卡了一秒钟,然后继续气急败坏地去啄吻他的唇角:“你不要对三十岁之前的人有什么偏见!就算是年轻也可以忍住好长时间不做爱的!——当然,我确实没法否认很多人心里永远充满了做爱之类的事情。”
埃弗拉德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低沉,听上去简直像是琴弦在共鸣。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正在落回原处,因为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无时无刻不向他展示自己的坚持和毅力。或许伊曼纽尔是对的,伊曼纽尔是不会走的,而他或许也是可以熬过去的。
这次,这个年轻人小心地环着他、黏黏糊糊地亲他,几乎没有在他的身上施加什么力道,但是他还是愿意顺从地倒下去,沉没在被褥的深处,让伊曼纽尔用亲吻和手指把他吞没了。
最开始只是轻柔的亲吻,缠绵的,那双手隔着衬衫抚摸他的皮肤,不敢越过雷池一步。而埃弗拉德本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很容易地情迷意乱了,或许这个年轻人确实很容易令他卸下心防。总之,伊曼纽尔一边亲吻他一边千辛万苦的克制自己的画面确实令人心软,令人联想到毛茸茸的金色小狗,他的底线在对方面前一退再退。
可是就算是他对此有多坦荡也没法用语言把他想表达的意思说清楚,他把手指挂在对方牛仔裤的裤腰上,意有所指地把对方拉近。年轻人瞪着他,虹膜的蓝色清澈无辜到令他窒息。
“你要是想……”他艰难地措辞,感觉到自己从脖子到脸都火辣辣地红起来,每一个被他骂哭的学生在这一刻都应该感觉到世界观崩塌,“我想或许——不进去的话也可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表达了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伊曼纽尔明白了没有,有些话语淹死在他的嘴唇上面,有些东西从心脏下头破土而出。伊曼纽尔亲吻他的时候,他的胸膛燃烧般臌胀,温泉浸透了般飘飘然。那年轻人的手指有一根溜进他衣服下面,试探性地,确认他没有忽然僵硬或发抖,然后那双手蜘蛛一般爬进去了。
剩下的画面是这个夜晚的余烬,那年轻人的嘴唇缱绻地留恋在他的脖颈和胸膛,亲吻着他的脉搏,如同膜拜异教的神像。伊曼纽尔小心翼翼地解开扣子,剥开布料,洞穿皮肤,直视他的灵魂。在某几个他感觉到终于安全了的时刻,他就会愿意敞开自己,那是一系列关于蚌壳、柔软的皮肤和赤裸的魂灵的比喻。
埃弗拉德仍然不确定自己究竟能不能承受伊曼纽尔进入自己,毕竟魔鬼的笑容和无止的海浪依然潜伏在灵魂的一角,随时准备卷土重来。但是有一点伊曼纽尔是对的,他们确实可以慢慢来。所以他在床单上舒展自己,那床单不是伊甸岛上冷冰冰的味道,甚至也充满了年轻人阳光的气息。
他容许对方在亲吻他的同时操他的腿,硬而热的性器磨蹭着腿根柔软的皮肤,把黏糊糊的液体蹭在上面,把皮肤磨出一层柔软的桃红色。那近乎是淫糜的,但是他并不在乎。年轻人依然亲吻他,没完没了,好像用这些吻来汲取氧气,嘴唇之间吐出可笑的赞美诗。那没什么不好,粗大的阴茎重重擦过他的会阴和睾丸的时候他浑身颤抖,年轻人笑着倾身,吞下他渴求的呻吟。
这就是发生在夜晚的故事,最后他甚至纵容那年轻人用手指握拢他的阴茎,他在操进对方的拳头里的时候腰肢震颤,伊曼纽尔的眼睛不熄的群星那般亮。他的嘴唇和眼睛在一起微笑,这个笑容在空气里写下了家和巢穴,爱与温暖,诸如此类的字眼。
在这燃烧殆尽的时刻埃弗拉德念着那些破碎的词句,他说上帝啊,他说曼尼,他嘴里的名字从一个真神跳到一个伪神,各个都值得顶礼膜拜。他说我爱你,王尔德说这个字眼比祂的名字更伟大。最后他说带我走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好像在说杀了我吧。
然后伊曼纽尔·弗格尔亲吻他的额头,救拔他的灵魂。
注:
①本文中神父申请豁免独身的程序参考教皇本笃十六在位时的有关信函。之所以免职程序要由拉米雷斯开展,是因为拉米雷斯是洛伦兹神父的教区主教。
②真的,谁能不爱诺兰,我超爱诺兰。
③他洞悉一切平凡事物的秘密,因此他只能是来自另一个毗邻的世界。他不是来自有着坚固城市的坚实大地,而是来自水无宁静的大海,来自包藏着许多奇异知识的陌生大道,来自世界下面的那个神奇平原。
——福柯《疯癫与文明》。
【愚人船 13】
警告:血腥暴力场面描写,莫德·加兰其实也真不是什么好人——她要是个好人,她就不会毫无必要地把某些人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