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既预示着撒旦的统治,又预示着世界的末日,既预示着终极的狂喜,又预示着最高的惩罚,既预示着它在人世间的无限威力,又预示着万劫不复的堕落。]
//“亲吻它。”伊莱贾·霍夫曼说道,他的声音永远甜蜜,拉长的尾音像是蜿蜒穿过黑暗的河流。
教堂中笼罩着一层淡薄的黑色阴影,充塞着连绵不绝的海浪的声响,天顶上受胎告知的壁画上,加百列巨大的白色翅膀拱卫着自天上落下的金色光芒,他的翅膀悬垂而下,而年轻的圣母则全然处于这天使的翅膀的笼罩之下。比起圣母与天使,那副画看上去奇异地更像是丽达与天鹅,像宙斯自天上降下的金雨。
埃弗拉德·洛伦兹跪在冷冰冰的石头地面上,面前是一尊耶稣的石头雕像——那是拜苦路敬礼仪式中所用的一尊苦路雕像,描绘耶稣身负十字架走向加尔瓦略山的途中所经历的事迹——而面前的这一尊描述的是耶稣被人剥下衣服、正要被钉上十字架的场景,那石头的雕塑头戴荆棘王冠,冷冰冰的白色石头皮肤沉浸在浓稠的暗影之中。那些罗马士兵簇拥着他,像是要把他献为燔祭。
(神说,带着你心爱的独生子依撒格往摩黎雅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献为燔祭)
霍夫曼的手不轻不重地压在埃弗拉德的肩膀上,声音相当平缓,甚至于是温柔的。“要知道,您打乱了我圣诞节的计划,现在向您提出一些补偿的要求,应该也不算是过分吧?”他这样说,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描摹过他肩膀的线条,声音里带着一些不散的笑意,“比如如果我说:我想看您一边亲吻这尊雕像一边自慰,您会满足我的愿望吗?”
埃弗拉德凝视着那一片黑暗,拒绝看向霍夫曼:“你——”
“嘘,别说出什么会让自己后悔的话。”霍夫曼微笑着回答,伸出手去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发尾,“这么说吧,在基尔的那座教堂,被你藏在小更衣室里的那个年轻人,是叫做伊曼纽尔·弗格尔吗?”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手指近乎能感受到对方的肌肉微微地绷紧了。
“那是个不错的名字。”
霍夫曼停顿了几秒钟,任沉默发酵。他喜欢享受这时候对方不小心泄露出来的绝望声息。虽然他之前计划的圣诞晚宴被破坏了,但是显然那位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神向来厚待他,让他得到了些其他东西——这几年来的第一次,他感觉到自己好像窥见了埃弗拉德·洛伦兹的弱点,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他伸出手去,指尖压在对方的后颈上,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压下这个人的头颅,直到他的嘴唇碰上了那冷冰冰的石像的嘴。
“来吧,神父。”他轻柔地说道,“你知道的,神是我们的避难所,在这里没有什么坏事会发生。”//
——那是个梦。
在醒来的头两秒,埃弗拉德一边盯着一片黑暗中的天花板,一边在迅疾的心跳中如此想道。
他几乎习惯了这样的夜晚,意即,只要等着呼吸逐渐平稳,胸口的隐痛缓慢褪去,一切最终会归于宁静,就好像梦魇其实可以彻底消失,他们实在是能真的康复。但是不管怎么说,下一秒一条横过他胸膛的手臂打断了他的思路。
伊曼纽尔像一只大狗狗一样凑过来,不光要搂着他的肩膀,还要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里;这年轻人的皮肤是光洁的,暖的……不,这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埃弗拉德很肯定他入睡前伊曼纽尔是不在他的卧室里的,而趴在床脚、压在他脚踝上的那只奶油色的拉布拉多也肯定不在他的卧室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几乎算是个鬼故事了,但是现在埃弗拉德并没有余力想那么多。
——虽然埃弗拉德知道自己在昨天的某个时刻好像确实是接受了对方的告白,但是他还是有点搞不清楚事情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而此刻晨光正晦暗不明地越过窗帘,从布料的缝隙里投射出一道温和的光辉,它曲折地越过地板和床铺,把光明与黑暗鲜明地分隔成两个部分。而伊曼纽尔在他的肩膀上磨蹭了两下,用那种纯然无辜的语气嘟囔道:“……你醒得好早。”
虽然理智告诉埃弗拉德他应该问问这个年轻人是什么时候怎么跑进来的,但是又有另外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令他闭嘴了。他的心脏还在苦痛地跳动,某种东西——一些恶毒的呓语,很多癫狂的笑容——还在脑海里不断地浮动,这令他闭嘴了,也让他没有从那只手温和的禁锢里逃离出去。他的直觉的一部分告诉她此时此刻的伊曼纽尔其实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困,那个年轻人其实正在警觉地注视着他,只要他表现出一丝反感,马上就会抽身而退。
埃弗拉德心底的某个地方正在妥协一般地叹气。
“我们可以再睡一会。”他说,声音听上去轻而缓,也如同一声梦呓。
莫德·加兰站在病房的窗户前面,窗外的阳光看上去惨白而明亮,把医院后面的停车场映得闪闪发光;加兰那辆灰色野马就停在那辆,在一堆普通家庭轿车和救护车之间看上去有些过于显眼了。
多米尼克躺在她身后的病床上,这个年轻人之所以还没有出院,全因为安全局在这上面耍了点小手段,把他出院的时间一拖再拖。毕竟负责心理辅导的那些医生毫不怀疑,如果一把他放出去,他一定二话不说找时间寻死觅活。
现在加兰在窗边站得就好像是个无辜的文职人员,无论如何,对他们现在照顾的这种病人来说,派个身材娇小的小姑娘来绝对比派那种一米九几浑身肌肉的大汉要好很多。多米尼克不理她,她也没有要跟对方搭话的意图,看上去显得非常之不称职。
——虽然事实应当并非如此。
因为十几秒之后病房的门就又被推开了,多米尼克警惕地往那边看了一眼,而加兰连个目光都懒得施舍——紧接着,一个扎小辫的小女孩跟小鹿似的窜进来,一阵风一样扑在了多米尼克的身上。
“多米尼克哥哥!”
多米尼克整个人都愣住了,而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的是那个叫做伊洛娜的小女孩。她抱着多米尼克的肩膀,甜蜜蜜地亲了亲他的脸颊:“我好想你!”
多米尼克可能万万想不到他在霍夫曼的那个牢房里保护了一下的小女孩现在还记得他,加兰也没想到伊洛娜竟然这么自来熟。那孩子现在正连珠炮地问多米尼克为什么不去看她怎么住进医院是不是生病了之类,而加兰则不引人注目地望向病房的门口:欧阳正站在那里,鬼鬼祟祟地露出一个脑袋来,冲她无奈地笑了笑。
“呃——伊洛娜——这个……”多米尼克磕巴了一下,竟然求助般地看向加兰。加兰抱着手臂,懒洋洋地向着他笑了笑。
“我上次来的时候跟你说过的吧,伊洛娜是真的很想见你的。”加兰耸了耸肩,“这种事情我们还是可以安排的,毕竟也没有什么坏处。”
“啊,大姐姐!”伊洛娜欢快地说道,“我还记得你的声音!”
加兰:“……”忘了这茬,在那个牢房里她还给伊洛娜讲过故事来着。
她很肯定现在拉米雷斯和欧阳都在病房外面,透过单面玻璃看着这个方向,并且露出那种人类从看大熊猫宝宝到看鳄鱼宝宝都会露出的慈祥笑容。不,加兰真的不想被卷入什么讲故事的死亡陷阱里去,如果她曾经从拉米雷斯养孩子的经验里学到了什么的话,就是你真的可以不用给八九岁的小女孩讲《变形记》之类的故事。
“伊洛娜,我们又见面啦。”加兰用那种冷漠欢快语调说道,“让多米尼克跟你讲几个故事吧,他比我讲故事讲得好多了。”
多米尼克显然从头到尾完全没跟上剧情,上次加兰来的时候是跟他说过伊洛娜还活着,但是显然多米尼克并没有想到伊洛娜会活生生地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过于热情的小姑娘向年轻的助祭连珠炮似的提出了一堆“给我讲故事吧跟我打游戏吧史蒂芬说我今天可以一天都跟你一起玩的”之类的提议,加兰看了看那扇玻璃窗,史蒂芬·欧阳和暂时没有公务要处理的大主教定然正站在那里,看着病房里面的场景。
于是她向着那个方向露出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微笑。
而与此同时,伊洛娜正拽着多米尼克的衣角,脆生生地问道:“大哥哥,你的手腕是怎么了?”
当然了,多米尼克的上缠着绷带,那下面是割腕之后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和狰狞的缝线。
“那——”多米尼克顿了顿,他竟然可以把声音里的苦痛藏得很好。“那没什么的,是上次不小心割破了手。”
“那你可要小心呀。”伊洛娜说道,依然紧紧地抓着多米尼克的手腕。
在这种时刻,加兰会觉得伊洛娜并非一无所知——至少她在伊洛娜这个年龄的时候,绝对并非一无所知。对方的笑容看上去是纯粹的无辜和天真,但也许事实并非如此。
她其实可以理解为什么霍夫曼会选择伊洛娜,而拉米雷斯则会在这个小女孩身上看见谁的影子。
“那当然,”多米尼克虚弱地微笑着回答,声音里显示出一种为不可查的退让来。“……当然。”
弗罗拉大学的一间档案室里,有低沉的呼吸声在不断地回荡。
里奥哈德·施海勃挤在狭小的、没有窗户的档案室里,牙齿之间咬着一个手电筒,正在堆满了各种文件袋的架子上翻找着什么。
他的手指都被书架上的档案袋上陈年的灰尘蹭黑了,但是却并不在意。弗罗拉大学的这个档案室是不允许校外人员查阅的,就算是校内人员有需要也需要写申请,他当然不可能搞得到那种申请。为了进入这个档案室,他不得不贿赂了档案管理员一笔钱,才得到了在这个见鬼的小房间里呆半个小时的机会。
他一边在心里默默的诅咒那个混蛋一边翻翻捡捡,手指之间全是一种令人不喜的灰尘质感。最后,他把自己想要的那个文件夹从架子上面抽了出来。
那个文件夹上面贴着的标签上写着:“埃弗拉德·洛伦兹”。
“操,”他咬着手电筒的金属外壳含含糊糊地咒骂道,“终于。”
他要接近真相了——在这方面他对自己当然向来有信心,他已经可以在这一刻开始想象人们看着报纸的时候会露出来的震惊表情,这令他忍不住想要微笑。
欧阳和拉米雷斯透过玻璃窗看着那个场景。
他们看见伊洛娜像一只柔软的小动物一样蜷在多米尼克身边,与他低声说话,多米尼克不知道在跟她说什么,但是嘴角上带着一丝笑容。
“这能管用,对吧。”欧阳低声说道。
“我希望这能管用,至少如果他愿意跟我们尽量交谈,我们就可以让他去接受心理治疗了。”拉米雷斯回答,他最近无事可干,而威廉就算是妥协地给他看了他本应该处理的那些公文中间不到十分之一的数量,都好像是做出了巨大的让步一般。但拉米雷斯真的、真的很需要一些事情转移注意力,也就只能把自己的关注点投注在了现在的多米尼克身上。
他忘不了对方苍白的手腕不断向外滴血的场景。
“那您呢?”欧阳忽然问道。
“什么?”拉米雷斯愣了一下,没想到欧阳会忽然问这个。
“我上次去您家见您的时候,咱们并没有谈论这个话题。”欧阳并没有把目光从伊洛娜的身上移开,声音听上去也很平静,“或许多米尼克会好的——那您呢?您会好吗?”
显然欧阳不会忘记加兰被送到医院去的那个清晨,在那个案子里他已经窥见了过多的真相了。当然,他对此保持沉默,这简直是体贴而温柔的了。
拉米雷斯看着病房里面的场景,多米尼克向着那个小女孩微微地低头,目光看上去宁静、悲怆而温柔。而他本人——他的梦里依然有血色在翻滚,掌心里的伤口愈合之后手指依然在颤抖,医生对他说康复训练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们会说你要坚强、要有信心,但是……
“我不知道。”拉米雷斯低声回答。
自从事件结束之后,他再未踏入过圣若翰洗者大教堂,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再进入那个教堂里。在他的梦里那圣象依然常带血色,然后他会梦见加兰,梦见冰冷的面孔和早已停止的鼻息。
他从未对加兰提起过,但是他怀疑加兰实际上并非对这个事实全不知情。
欧阳沉默以对,在他还没有回答之前,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加兰拿着手机匆匆走出来。
“科尔森跟我打电话,”加兰晃了晃不断震动着的手机,快步向走廊的角落走去,声音里面透着一种嘲讽。“估计没什么好事。”
毕竟加兰这个时候没有参加什么外勤任务,科尔森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内容应该不是跟大主教有关系就是跟那些之前被霍夫曼绑架过的神职人员有关系,他把这些烂摊子甩给加兰甩得倒是十分娴熟。她在走廊的角落里站定,皱着眉头接起手机:“喂?”
“莫德,”科尔森在电话里以那种他一贯的冷酷的单刀直入的语气说道,“你知道里奥哈德·施海勃现在在弗罗拉吗?”
“那个记者吗?”加兰想了想,问,上次霍夫曼那事发生的时候,在教堂的绝大部分时间她都躺在地上流血不止,实在是对那家伙没有太多印象了,“他不是应该在菲尔格兰特吗?”
“本该如此,但是我们在洛伦兹神父的学校安排了一个外勤,那个特工今天汇报说看见施海勃今天进了他们校园,不知道是要干什么,按理说不可能这么巧合。”科尔森冷硬地回答。
安全局在洛伦兹神父教学的学校安排了特工这事说真的不出乎加兰的预料,洛伦兹神父是少有的一个在经历那件事之后还在坚持工作的人,安全局显然是害怕从他的方面暴露什么消息。
不过那个记者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倒是意料之外。
“施密特女士不是让他闭嘴了吗?”加兰问,她是住院那几天从亚瑟他们那听到这个小道消息的。
“玛蒂娜让他同意按照安全局发布会的官方说法报道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事件了,而不是让他把他拍下来的视频在推特或者脸书或者随便什么鬼东西上面乱发,仅此而已。”科尔森气急败坏地回答,“他本来不应该知道任何更多的真相才对。”
——但是他现在去了洛伦兹神父的学校,这真是一种吓人的精准。
加兰想了想,问:“你想让我去弄清楚他在搞什么鬼?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抓起来询问一下?我记得你好像宣称过你的部门从来不用申请逮捕令吧,老大?”
科尔森很怀疑加兰根本就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能逮捕那个记者,但是她声音里的揶揄语调让他确定对方就是要抓紧这个机会恶心他一下,毕竟这就是加兰。
“因为他是个见鬼的记者,询问的话可能会适得其反的,他搞不好会更认为自己接触到真相了,我估计除了把他杀人灭口之外可能没办法让他闭嘴。”科尔森干巴巴地说。“……不,莫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能把他杀人灭口。”
“啧。”加兰哼了一声,“摩根斯特恩不能帮忙吗?”
“恐怕不能,我们对锚帮动手之后,施威格家族恐怕正忙着吃掉多出来的那块蛋糕。”科尔森回答,他沉默了一两秒,然后才说下去。“莫德,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联系你的——因为这件事最好不要从安全局的途径解决,要是那个记者知道政府盯上他了,搞不好会弄出什么大动静来,现在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适得其反——我们还是不要兜圈子了,你有自己的途径解决这种事,是吗?”
加兰停顿了一下。
“这是不得了的指控啊,老大。”她轻声说。
“你是奥勒留侯爵的朋友,我觉得从你的交友选择上就可以说明一切了。”科尔森轻轻地笑了一声,“好了,加兰,帮我们处理了这件事——我不会过问你是怎么处理的,只要能让那个家伙不搞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来,我可以帮你搞定复职的事情。”
“我能用‘我自己的途径’直接弄死他吗?”加兰懒洋洋地问,“绝对一劳永逸,而且肯定不会让人联系到安全局的头上。”
“军方的人还盯着我们的把柄呢,圣若翰洗者大教堂那事的处理方式可让冯·科莱因上校不怎么高兴。”科尔森头疼似的回答。“我不是怀疑你处理问题的手段,但是我还是希望你更加谨慎……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是国家安全局的成员,而不是效忠于什么黑道组织或者杀手联盟,你真的能明白这其中的区别吗?”
对于安全局来说,“我可以干掉他并且保证不让别人查到我们的头上”这种发言还是有点过于邪恶了,虽然并不是说他们本来就完全不邪恶。
加兰回以他一声冰冷的嗤笑,然后说:“那就勉为其难地成交吧,老大。”
科尔森几乎是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就利落地挂了电话,显然不想再跟她打交道了,这并不奇怪,科尔森在加兰面前的时候经常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像是个操心的幼儿园园长——是那种血腥、黑暗、暴力的精神病幼儿园的园长。加兰听着电话里嘟嘟作响的忙音,慢慢地叹了一口气,走回到欧阳和拉米雷斯那边去。
拉米雷斯很快转向她——刚才加兰的声音很低,这两个人八成没听见她说了什么,但是拉米雷斯脸上依然有一种担忧的神情。那不奇怪,因为加兰的伤还没好利索,他可能很担心她又要被科尔森派去干什么。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但是我得出去一趟。”她说,然后注意到了拉米雷斯看着她的眼神。不知怎么这令她笑了起来,然后伸出手去温柔地捏了捏拉米雷斯的手指,“别担心,我很快就能回来,您就在这等我就行。”
拉米雷斯注视着她,然后他得承认他接下来说的那句话是没怎么过脑子:“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这个嘛,亲爱的,”加兰向他展露出神秘莫测地微笑,“恐怕不行。”
卢辛达艺术馆坐落在弗罗拉西北,这个城区是近二十年才发展起来,与拥有数目不少的古老建筑的旧城区不同,这个地段大部分都是有着闪闪发光的玻璃幕墙的高楼大厦——艺术馆本身是那种近年来受到设计师们的青睐的、外表奇形怪状的现代化建筑。
这是一家私人艺术馆,馆内的藏品全都来自一位不知名的富豪的捐赠,据说如此。要一定要说那位神秘的富豪有什么特别的偏好的话,就是他非常欣赏霍克斯顿那位不太出名的画家,弗朗西斯·斯图尔特的作品,至少斯图尔特的好几次个人展都是在卢辛达艺术馆里举办的。
有些评论家指出,这虽然不意味着那位神秘富豪品味堪忧,但也至少说明他在投资艺术品方面的敏锐程度绝不算太好:这些年流行的可不是斯图尔特画的那些风格古典的油画。
此时此刻,莫德·加兰正穿过艺术馆前面宽阔的步道,艺术馆的墙体上镶嵌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钢化玻璃给这个租金昂贵的街区制造了不少光污染。艺术馆的正门那侧有几个游客正在排队卖票入馆,但是就跟所有不太出名的私营的博物馆一样,这个艺术馆的游客可并不算多。
加兰没有混进游客的队伍里去,她轻车熟路地拐向侧门,那扇门的门口立着一个游客止步的牌子,但是加兰连看它也没有看一眼。她推开门,艺术馆内开得过低的冷气扑面而来。
“女士,这里是禁止游客入内的。”加兰的眼睛尚未适应室内的昏暗,就听见有一个声音说道——那是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女人,虽然一般穿着保安制服的可不可能是这么漂亮的金发妞。
加兰向着她笑了一笑,虽然她以一个安全局探员的警惕性知道,那个漂亮保安其实正不引人注目地把手按在腰部附近,在她的制服下面,枪套里真的放着一把枪,而不是跟一般的保安一样配备着电牛棒一类的东西。
加兰摊开双手,以示自己对对方毫无威胁:她的手里确实没有武器,但是掌心里平摊着一枚圆形的徽章,看上去应当是金质的;那枚徽章上面是一个抽象的浮雕图案,看上去像是一颗金色的苹果树,苹果树周围环绕着一条正在吞噬着自己的尾巴的衔尾蛇,蛇身上刻着一串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的序号。
那个保安没有说话,而是无声地往边上退了一步,把走廊的通路给加兰让了出来,加兰微笑着合拢手指,把那枚徽章握回掌心里面,然后她问道:“赫莱尔在顶层,是吗?”
“伊斯塔先生一直都在。”那个保安低声回答,她显得有些惊讶,可能是因为加兰称呼赫莱尔·伊斯塔的名字的方式。加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从她身边越了过去,身影迅速隐匿于黑暗之中。
实际上加兰来过这地方许多次了,她记得她第一次来卢辛达艺术馆的时候甚至还尚未参军——这是希利亚德·拉米雷斯并不知道的部分,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希望对方一辈子都不要知道这个部分。
现在她轻车熟路地沿着艺术馆的员工通道一直走,从一架货运电梯上到了艺术馆的顶层:在航拍中闪闪发光的玻璃花房,可惜游客们只能从下面的街道上看见屋顶的这一抹绿色,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上到这上面来。
这个玻璃花房看上去完全是电影里会出现的那种要放绿幕才能做出来的美妙场景的混合体:修建得当的花朵和一些看上去就很舒适的家具,绒布沙发柔韧的坐垫和从木架上面垂下来的攀援类植物,就好像舒适的起居室和花园被用一种怪异的方式缝合在了一起。
而加兰要找的那个人正懒洋洋地躺在一个长沙发上面,毫无感觉地把穿着皮鞋的长腿架在沙发的绒布布面上头。长沙发后面是一块雕刻着图案的断壁残垣,足有三米多高,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搬运到这里来的;如果有懂行的人来看,可能会发现那是一块真正的拜占庭时期饰板雕刻壁画。
壁画上描绘的是一条红色的巨龙,那龙有七个头,十只角,七个头上戴着七个冠冕;龙身上覆盖着蛇一样的鳞片,长长的尾巴卷着天上三分之一的星辰。
而沙发上躺着一个黑发男人,看上去或许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很难判断精确的年龄;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西装,衬衫领口随意地散开着,衬衫的袖口是一对闪闪发光的金色树枝。
如果仔细看的话,这个人温和的面孔之上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虹膜的蓝色中隐隐透着一点紫,就好像大银幕上的伊丽莎白·泰勒似的,放在现实生活中看上去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他眼尾的弧度十分锐利,眼角微微地往上挑,这双眼睛破坏了整张脸塑造起来的温和假象,让那张本应该没什么特色的英俊的面孔在人群中显得特别出挑。
倘若有人有幸听过流传在霍克斯顿的“特工小孩和杀手小孩的睡前故事”的话,就必定会知道,那个故事的某些部分会出现一个穿着丧礼一样的黑西装的黑发男人。在这样的传言里,他像是个变异的神仙教母一样可以实现让什么人无声无息地“自然死亡”的愿望。
当然,那只是个传言罢了,连安全局本身也无法证实这个城市里真有一个叫做“金枝”的杀手组织存在。
“亲爱的莫德,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那个随意地躺在长沙发上的男人说道,甚至懒得为她直起身来一下,“泰兹卡特说你忙着谈恋爱去了——弗罗拉大主教还好吗?”
“我觉得泰兹卡特这么说不太准确吧,”加兰讥讽地挑了一下眉,略过了对方对拉米雷斯的问候,在这个人面前抱着手臂站定了,“他应该最清楚我不得不花多长时间躺在医院里,毕竟从昏睡中醒来就发现他无声无息地从医院窗户翻进去、然后蹲在床边的经历也有点太令人难忘了。”
“啊,他提了这事,他可能还拍了几张你整个人肿起来的照片给我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还特别强调了一下,那个时候弗罗拉大主教正躺在你的病床上呢。对于一个晚上翻窗户进的病房的人来说,那可是太吓人了。”那个男人微笑着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平缓而又温和,简直相当像是个好人。“我猜你不是来找他的吧。”
加兰耸了耸肩:“显然。”
于是那个人慢悠悠地坐起来了,他显然没费心多看加兰一眼,尽管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显然是个政府特工,身上还有三把枪。他低着头整理着自己的袖口,问:“我随便猜一下,跟伊莱贾·霍夫曼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不算很大,毕竟我确定他已经死透了。”加兰冷笑了一声,眼睛闪闪发光,“赫莱尔,我得处理一件很简单但是有点敏感的事情——所以,借我几个人用用怎么样?”
注:
①赫莱尔·伊斯塔:
显然是个不走心的代号,就跟弗朗西斯用的那个“泰兹卡特里波卡”代号一样,都是神话梗。
“赫莱尔(Helel)”是希伯来文“הילל”的音译,这个词意为“明亮之星”;“伊斯塔(Ishtar)”是古巴比伦文明的农业及战争女神,也象征着金星。
为啥他们组织老大用的是这个名字,因为维吉尔的《金枝》中提到手持金枝可以敲开地狱之门。以及圣经中那句讽刺巴比伦王的“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何竟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
②文中出现的拜占庭壁画内容见《启示录》:
启示录第十二章三节:天上又现出异象来。有一条大红龙,七头十角,七头上戴着七个冠冕。
启示录第十二章四节:它的尾巴拖拉着天上星辰的三分之一,摔在地上。
启示录第十二章九节:大龙就是那古蛇,名叫魔鬼,又叫撒旦,是迷惑普天下的。它被摔在地上,它的使者也一同被摔下去。
【愚人船 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