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点着我的灯,照明我的黑暗。我藉着你冲入敌军,藉着你跳过墙垣;你把救生的盾赐给我,你的右手不断扶持了我,使我日渐强大因你爱我。你是我的盾牌,是拯救我的角,是我的高台。]
——在一片死寂中,鲜血落在地上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响亮,粘稠,在浓重的黑暗里面拉出细丝,落到冷硬的地面的时刻飞溅出许多肉眼不可见的细小微粒。那滴血顺着保罗的脚踝蜿蜒而下,一道鲜红分割开苍白的皮肤,那些血堆积在他的背部的时刻看上去或许像是沉重的翅膀。
现在横廊上只能看见加布里埃尔一个人了,她站在圆窗右侧的位置,晨光轻柔地抚过她的侧脸,然而大部分完美的面容还是沉浸在模糊的黑暗里面。她身后上方不远处是穹窿顶内侧天顶壁画中的一副,魔鬼带基督到高处,顷刻间把普世万国指给他看。
而现在下面则有无数把枪指着她,鉴于她所站的位置是这样明显、这样毫无遮拦,可以想见其中任何一把的击发都可以把她打成筛子。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泰兹卡特和怀特海德·兰斯顿之前一直没有轻易出现在霍夫曼的视野里。
霍夫曼的表情凝固在了某一刻,瞧上去比诧异更像是一种凝重,他的一只手微抬着;所以除去分心看着人质的那几个人,其他霍夫曼的下属都盯着那只手和他的背影看,显然等他做出一个可以让他们理解的手势,就毫不犹豫地送那个女人下地狱。
加布里埃尔盯着他们,再次轻轻举起手里的左轮手枪——那个动作让无数人的神经都绷紧了——但她却只是百无聊赖地把手肘支在栏杆上面,旋出了手枪的转轮。一丝微笑浮现在她的唇角,她推动退壳杆,把那一枚空弹壳和剩下五颗未击发的手枪子弹一颗一颗退出弹巢;随着子弹落地弹跳发出的声声脆响,她悠闲地问道:“你想要杀了我吗?”
“那不是个很合情合理的想法吗?”伊莱贾·霍夫曼反问,他的声音仍竭力维持着镇定,就好像从洁白的塑像上往下滴血的那个人并非他认识的那位神职人员,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场景看上去十分怪异,就好像正义邪恶、道德立场等等一般人会在乎的界线全都不可避免地模糊了。光看他们两个现在的对峙,真的很难说谁才是事件里的受害者。而了解加布里埃尔的人则会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感觉:她正因这种现状而感觉到愉快。
加布里埃尔看着霍夫曼,摇了摇头,尖锐地吹了声口哨;然后她缓慢地张开五指,优雅得像是手指的舞蹈,那把枪随着一声金属撞击的重响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刺耳到令人背后发毛。
这个女人直视着他,张开了手臂。那个动作像是保罗、像是十字圣架,像某种隔着冷冰冰的空气戏谑的拥抱。
“要是你这样想的话,”她愉快地回答,“杀了我吧。”
莫德·加兰并没有注意听加布里埃尔在说什么话。
要是现在加兰足够清醒的话,她可能可以花时间向莫尔利斯塔吐槽一下,他给自己选床伴的品味实在是很令人难以苟同:而她相信现在怀特海德还在教堂里呢,也不知道对方心里做何感想。
可惜现在她几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感受着胸口一阵阵剧烈的疼痛,而且呼吸困难的症状也越来越明显:她比拉米雷斯更清楚自己究竟伤到了是么程度,那是气体从受伤的肺里溢出进入胸腔,充斥在胸腔里的气体压缩了肺的体积造成的呼吸困难;或者更糟糕一点,有血从伤口里流进了胸腔里面,这种沉重的、宝贵的液体会令她死于窒息。
可是她挨着拉米雷斯的皮肤,拉米雷斯沾着干涸的血迹的手指放在她的头发上面,散发着蓬勃的暖意。加兰了解对方,因此知道对方正震惊地盯着保罗·阿德里安高悬的身体:如果她不躺在这里的话,对方可能会选择走过去摸一摸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的脉搏,在无能为力地感知到对方的身躯逐渐凉下来的时候在胸口画一个十字。
她不完全清楚拉米雷斯对保罗是怎么想的:某种意义上说,对方只是个不恰当地被卷入所有事情里面的可怜人,对于迎面而来的浪潮感到无可奈何。她甚至觉得,保罗本身也不会理解霍夫曼——这也正是霍夫曼本人的可悲之处。
对于这种人,拉米雷斯有大概率会感到怜悯,他看现在这种残忍的场景不会感到好受的。
但加兰现在躺着,感觉到血液正逐渐离开身体,世界溶解进一片模糊的黑暗之中——可是还没有到终结的时刻,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这个现状如同一根真实存在的钉子一样把拉米雷斯钉死在了原地,让他的手简直不能离开加兰的身躯片刻。
加兰晕晕乎乎地想着,要是他五年之前就有这个觉悟,他们也不用走到现在这一步。
而拉米雷斯微微地俯身下去,用祭披鲜红的袍角擦掉加兰唇角的血沫。他是多么地适合红色呀。
“欧阳给了我些东西,”在他不太必要地压低身躯的时候,加兰听见他低声说道,吐息温暖地拂过她的皮肤,声音忧虑但是坚定。“他在地下墓穴下面接收不到信号,但是我猜……”
他的手指不引人注目地擦过加兰的耳垂——至少霍夫曼和他的人确实没有看见,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就好像一个闪闪发亮的霓虹灯牌一样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有的人就是天生拥有这种能力——把什么东西小心地推进加兰的耳道:好极了,是内置式的通讯装置,她可不记得她请欧阳来帮忙的时候还请他带了这种东西。
不过现在如果她还有机会回溯时间让欧阳带什么东西来这个教堂的话,她肯定会选择让欧阳弄一挺转管机枪来的,那肯定会让现在的局面好看很多。
欧阳把这东西给拉米雷斯之前肯定已经调好频道了,行动部的特别行动小队本身有一个常用频道,参加过之前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的行动的欧阳应该是知道的,因此通讯装置里传来声音的时候加兰并不奇怪;让她真正感到有点惊讶的是,她第一个听到的是怀特海德的声音。
“……您那边应该听不到,但是长官,”怀特海德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加兰知道他就在教堂二层的横廊上,加布里埃尔身后的某处,就好像一尊静默的雕像。“我想莫德已经在线上了。”
//——六分钟之前。
“上帝啊,我应该阻止您的,不如说任何一个理智正常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应该阻止您的。”史蒂芬·欧阳一边碎碎念一遍焦虑地揉他的头发,虽然它们已经在下水道里蹭得够脏乱的了,“疯子才想要这个时候回到上面去——抱歉,无意冒犯。”
拉米雷斯垂手站在原地,刚才欧阳给他处理了一下手上的伤口,以免他被什么古老的三百年细菌感染;但是现在伤口还是裸露着,干涸的血迹看上去依然触目惊心。
他没法解释——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一定坚持要回去,亦说不出口那个名字。莫德·加兰,那个名字像是一颗植物那样从他的喉咙里生长出来,藏匿于牙齿之间,开着一朵隐匿的花。
“虽然我不能阻止您的决定,但是还是希望您可以慎重考虑一下。”欧阳皱着眉头再一次重复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是十分恳切的,“虽然下水管道那段路不好走,但是我觉得我护送您从排水系统离开的安全性还要比您回到前面去大一点。”
“很抱歉,您还是自己离开吧,我没办法改变主意。”拉米雷斯这样拒绝他。或许对方会以为他是为了教堂圣职团的神职人员们和教众们回去的——他自己也想劝说自己,他确实是为了那些人回去的;但是在现在这一刻,他比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明白,自己依然脆弱,自私,渺小,不能拯救任何人。
只能徒劳地欺骗别人,欺骗自己的内心。
舍夫尔神父之前对他说,“在这方面,你做得不好。”——确实如此。
拉米雷斯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神色能泄露自己的多少心绪,但是对方只是叹息,然后妥协似的说道:“好吧,好吧,虽然没什么用……但是给您这个东西。”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欧阳把那个小小的耳机递给了拉米雷斯。
“我本来是打算用来联络行动部的,这个时候科尔森先生他们在外面。”欧阳絮絮地说,“结果这里一点信号也没有,啊,多少也是意料之中的……”
拉米雷斯接过那个小小的装置的时候,手指还在因为疼痛而发抖。欧阳看着他,只能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如果您到时候能顺利地出去的话,可以用它联系我安全局的同事们。”
他声音里泄露出来的某种东西让拉米雷斯知道,对方实际上并不相信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能够安全地出去。//
此时,爱德华·科尔森正站在教堂紧闭的侧门之前。
这一次是他亲自带队,全副武装地手持突击步枪蛰伏在清晨朦胧的阴影里,寂静中只能听到年轻的特工们呼吸起伏的声音,他们的心跳必然正迅疾而响亮。警戒线范围拉得够大,因为有爆炸的可能性,他们已经顺理成章地把周围所有居民撤到两个街区之外去了,现在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当然也从某种程度上阻止了那些见鬼的记者接近。
而军方和安全局高层的那些老混蛋就安安稳稳地在安全距离之外观看着,好等着他失败——另一种更大的可能性,死掉——之后顺理成章地把那口黑锅抛给他背。
霍夫曼把教堂的三扇门都从里面锁住了,这倒不算是什么出乎意料的安排,他要是大敞着门任安全局的人攻进来才有鬼。现在科尔森的手下们分成三组埋伏在了教堂的三个门旁边,一点特制的炸弹可以很容易地破坏掉教堂大门的合页结构:破坏力小,精准打击,还不这样造成太无可挽回的损坏以至于气死历史学家。
三方面同时有人突入的话可以尽量快地控制住局面,免得人质被那些恐怖分子打成筛子。但是最重要的第一步是首先分散那些家伙的注意力,给他们的突击创造一个机会,科尔森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亚瑟。
要是一个星期之前,他也不会冒险把这样的任务交给一个连持枪证都没拿下来的毛头小伙,但是他现在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不过此时此刻还有一个问题尚未解决:那就是伊莱贾·霍夫曼本人。
在谈判专家们在外头一筹莫展的时候,网络部门的同事们至少把教堂里的现状大体厘清了:霍夫曼带进去的一群人只有几个是他的亲信,其他大部分都是他雇佣的;那不奇怪,毕竟他离开锚帮以后就不能随时动用那些黑帮的家伙了。那些要钱不要命的雇佣兵充其量是他准备好的炮灰,科尔森估计他们连炸弹被装在哪个位置都不清楚,霍夫曼有可能随时抛弃他们。
话又说回来,如果事情超出了霍夫曼的控制,他们也可能随时抛弃他们的老板。所以说,擒贼先擒王当然是最好的手段,问题在于……
“怀特海德,”他沉声说,“我们要准备进去了。”
尽管科尔森在教堂摄像头画面上看见怀特海德·兰斯顿的时候差点被这个表面上靠谱的家伙的肆意妄为气得心脏病发,但是随即他不抱希望地用无线电联系了对方一下——发现对方很周全地带着通讯装置。
这就要批评一下莫德·加兰了,那个小混蛋是真的敢在科尔森说出“你可以去但是做的一切事情都跟行动部无关”这种话以后什么通讯装置都不带就单枪匹马地往坑里跳,她是真的看不出来她老大实际上是胳膊肘往里拐的吗?!
“有点问题,长官,”怀特海德在通讯里把声音压得极低,“我没法保证我一定能控制住霍夫曼,他的站位几乎在我所在的走廊的正下方,你们突击的时候他随便移动一下就会进入我的盲区。”
这确实很麻烦,科尔森知道霍夫曼站在教堂祭坛附近,无论从那个门突击,都不能保证进去的探员可以把那混蛋一枪爆头,更不要说还隔着那么多人质呢。
但是现在也没有更多考虑的时间了,离六点钟还有不到两分钟,保罗·阿德里安死了,要是霍夫曼真不管不顾到要跟所有人一起下地狱,那就连最后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
“现在没有别的方案了,你尽力而为吧。”科尔森咬着牙回答——他可不喜欢“尽力而为”这个词,听着就透着一股不确定性的味道。
但是不知道为何,怀特海德没有马上回答他。
对方至少沉默了三四秒,然后忽然开口说:“……您那边应该听不到,但是长官,我想莫德已经在线上了。”
科尔森迎来了一个震惊的停顿。不可能的,他想,加兰不可能携带了通讯装置,她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从来不考虑这种前因后果,永远带着一种气死人的孤注一掷气质……但是公共频道里却也的确多了些声音:是艰难而痛苦的呼吸声。
那就是了。
这样天发生的难以解释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说看里奥哈德·施海勃上传的录像,最开始拉米雷斯枢机是被带走了,但是最后忽然又再次带伤出现,身上的炸弹也消失了。这种诸如拉米雷斯消失的时候去了哪里之类的问题,只有等事情全都结束之后才能知道了。所以现在科尔森也无意深究加兰的通讯设备是哪来的,这个时候只要物尽其用就好。
“加兰探员,”于是他这样问道,在自己的声音里注入了多得不必要的希望,“还能动吗?”
加布里埃尔直直地盯着霍夫曼。
因为某种意义上说,这涉及到一些旁人难以知晓的微妙博弈,世界上大部分人遭逢这样的选择,都会有一瞬间的犹豫。
举例来说: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法律意义上,她应该被叫做加布里埃尔·施威格,但是实际上鲜少有人会这样称呼她)是目前实际意义上施威格家族的领导者,这意味着她拥有霍克斯顿体量最为庞大的黑帮、一个跨国犯罪组织、手里掌握着这个国家走私军火的主要路径。那帮从她父亲那一辈就开始忠于这个家族的老牌亡命徒实际上愿不愿意被她这种疯子领导是一回事,如果她死了对方到底会不会报复是另一回事:这些搞黑手党的在这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古老谚语上向来传统得要命。
而霍夫曼虽然和锚帮的老大互相欠了对方很多人情……但是所有人都应该明白锚帮的那个老家伙的为人,对方绝不希望因为霍夫曼做什么事真的引火烧身到他的身上去。
——当然,如果伊莱贾·霍夫曼可以继续保持冷静的话,他当然是会想到其中的这些门道的。
但是现在加布里埃尔俯视着对方,看见霍夫曼眼里那种不灭的笑意终于消失殆尽了。不身临此处的人很难想到那是一种多么令人有成就感的画面,因为他眼里那种震惊和愤怒终于从温和的假面之下喷薄而出,就好像被画家精心描绘的人像,构思巧妙的故事里才会出现的东西,而不是真正存在在现实生活中之物。
总有人沉迷于毒品、酒精或是性,以此给行将就木的身躯一丝难得的刺激感,而眼前的画面就是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需要的东西。
然后她看见对方动作没用丝毫停顿地从腰间的枪套里抽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她——他的手在盛怒之下依然稳定得惊人,加布里埃尔也知道如果他开枪的话子弹就会准确地洞穿自己的眉心:她就站在横廊最靠中央的位置,面前毫无遮拦。
“况且,”她向一侧歪头,继续说道;她经常做这个动作,长发扫过肩膀的姿态被她做得妩媚又随意,而且看上去相当令人不爽,“就算是我能理解你真的想要杀我的心情……我也不觉得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做法。举例来说吧,一个人被一把刀刺死,你难道还要去责怪那把刀吗?”
她说到此处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沉默,而她能瞧见莫尔利斯塔猛然望向她,有趣的是,对方的眼里却没有多么惊讶的神情,就好像知道早晚要被她出卖似的。
而她实在是热衷于为所有人设计剧情,看着他们随着她计划的情节翩翩起舞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什么?”剧本的下一句是这样的,伊莱贾·霍夫曼开口问道,他握枪的手依然稳定,但是声音却稍微放缓了。
要是在一般情况下,霍夫曼对她的说辞的戒心向来会保持到最高,但是现在实在是一种特殊情况,毕竟阿德里安神父了无生气的身躯还在下面慢慢滴血。加布里埃尔向着他们微笑,说:“因为有人雇佣我这样干,所以我就这样干了,这不是很显然的吗?”
毕竟这也应该是霍夫曼在疑惑的问题:以加布里埃尔的立场,她本应在幕后坐收渔利才对。
她顿了顿,带着十足的戏剧性扫视着下面的舞台,莫尔利斯塔抬头看她,他真是有一双十分漂亮的蓝眼睛……对她而言莫尔利斯塔很好,那是当然,但是不够适合做现在剧情的主角。
一个人的垂死挣扎十分美妙,想必很多人都有同感。
——所以她平稳地说:“你真的想不到吗?是莫德·加兰雇佣我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近似于一片混乱。
因为霍夫曼大步向加兰走去,他气势汹汹的样子让许多人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所以之前一直躲避在天使雕像附近的人们小声惊呼着溃退。拉米雷斯挣扎着试图护住她——这完全是徒劳无益的,这些天的事件如同巨石那样压在他的脊梁之上,令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所以霍夫曼毫不费力地把加兰从拉米雷斯的臂弯之间拖了出来,他的一个手下——就是在地下墓穴里递给霍夫曼刀的那个人——冲过去抓住了拉米雷斯,制止了他无用的挣扎。
霍夫曼抓着加兰的头发把她拖过地面,她受伤的手臂和腿的伤口上流出来的血在地上蹭出了长长一道鲜明的血痕。所有人都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人群里有些人在大喊着什么,那是一些咒骂和感叹词的结合体,似乎是祈求他不要干接下来的事情。
最后霍夫曼把加兰扔在祭坛正前方的地板上面,正对着高耸的十字架和保罗了无生气的身躯。不远处,莫尔利斯塔定定地盯着这个方向,眼里有一种可怕的神情,但是却把一只手按在威廉的肩膀上面,制止了他想要做出的任何行动。
拉米雷斯剧烈地挣扎,想要从控制着他的那个人钢铁般的手臂之间挣脱出来,就好像他也可以冲入敌军,从千军万马之中拯救自己的爱人;但是那个人只是用力地捂住了他的嘴,扼杀了他可能发出的一切声音。
加兰摇摇晃晃地用一边手肘撑着身体,她的呼吸已经十分困难,听上去如同要断掉。她眨了眨眼睛,看着霍夫曼,瞳孔几乎涣散到无法聚焦。那个终于失去了往日从容的笑意的男人看着她,伸出手去掐着她的脖子,强迫她看向十字架的方向。
——保罗·阿德里安无力地垂悬在那里,整件白衣几乎都已经被血染红。
“看看他,莫德。看看他。”霍夫曼低声说道,听见加兰在几乎窒息的情况下发出低微的喘息,他另一只手微微抬起,手枪枪口压上了她的太阳穴,“那是被你扼杀的梦想。”
此时此刻,距离六点钟还有六十秒。
科尔森伸手一拉突击步枪的枪栓,随着清脆的一声响,子弹被压入枪膛,这简直令他想到了自己当年还在军队里的时刻,那个时候他可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被卷进那些令人头大的政治博弈,还以为自己只要恪守规则,就总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那些年轻的探员全副武装地注视着他,紧张又坚定,恐惧却跃跃欲试,就好像多年以前地自己。
五十八秒。
他终于坚定地一挥手,对在场的每个人,对通讯装置里能听见他对声音的每一个人说道——
“行动。”
加兰的喉咙中呛出一声带着血腥味的笑声,即便是到了这种时刻,她看上去还是那样的轻浮、漫不经心、令人厌恶。
加布里埃尔垂头看着他们,她的笑容简直凝聚成了“嘲讽”这个词的实体。霍夫曼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现在又开始高高在上地嘲笑他们不够优雅、不够体面了。他稍后就会解决掉那个该死的女人,但是如果她刚才说的确实是真的的话,那么他还是先……
霍夫曼带着一种残忍的复仇快感,慢慢地、慢慢地扣下了板机。
亚瑟咬着嘴唇注视着眼前的屏幕,他用的力已经不自觉地有些太大了,嘴唇之间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因为他这辈子从未这么紧张过,就算是当初黑五角大楼那一次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那是多么简单的一行代码啊,没有任何技术含量,轻易就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但是他依然非常、非常害怕。他害怕失败和死亡,害怕躺在外面不断流血的克莱曼婷惨白的皮肤,害怕同伴失望的目光。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回味这种复杂的情绪了:屏幕上跳出一行新的文字,那是科尔森之前跟他定下的行动讯号。
所以同一时间,亚瑟咬着牙敲下了键盘的回车键。
五十六秒。
“砰!”
那不是单独的一个声音,而是连绵在一起的一串长响——教堂中厅高处装饰着一排水晶吊灯,现在吊灯的灯泡全都猛然一闪,然后砰地爆掉了。虽然教堂里的灯光本就不够明亮,但是随着灯泡炸裂、玻璃碎片纷纷而下,本来就缺乏自然光照明的教堂愈加昏暗起来。
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忽然的变故是此时此刻躲藏在忏悔室里的亚瑟的功劳。
霍夫曼停住了扣动扳机的手。
一片昏暗中,他没看见加兰脸上闪过的那个苍白的笑容。
五十一秒。
随着灯光猛然一暗,许多人都无法适应眼前忽然的黑暗。霍夫曼的手下们条件反射地抬头向上望去,终于一瞬间从横廊那边分神,手里的枪也不完全瞄准那个方向。与此同时,教堂二层高处忽然传来一串连贯的枪响。
泰兹卡特一步抢到了栏杆之前,在那些敌人的注意力从横廊处转移开来的短短的一瞬,终于站在了合适瞄准的位置,开枪击中了第一盏吊灯上方固定的电线和铁链;随着断裂的一声脆响,沉重的玻璃、水晶和黄铜支架如同形状怪异的大鸟一样自空中猛然降下。
泰兹卡特没有看那落下的东西一眼,而是一下接着一下地开枪,每开一枪就有离他更远处的一盏吊灯落下。他在光线微弱的情况下视力似乎很好,枪法更是准得可怕,和怀特海德·兰斯顿比起来应当也不遑多让:教堂里一共有三盏吊灯,最后一盏灯的吊线距离他的远近绝对超过了手枪的最大射程。
那些金属的造物落在石头地面上的时刻发出了刺耳的巨响,下面的人群全乱了——人质们都站在靠墙的地方,还有不少已经抱头蹲下了,这样一来倒是没受太大的伤害,但是站在中厅中间威慑人群的那些打手则要更惨一些,他们正四散着躲避落下的重物。
与此同时,亚瑟·克莱普冲出忏悔室,一把捞住倒在地上半昏迷的克莱曼婷,开始把她往主祭坛的雕塑群后面拖。
四十六秒。
随着几乎被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淹没了的一连串爆炸声,教堂的三扇门终于被从外部强行打开了,科尔森带着人冲了进来,两方人立刻开始交火。
霍夫曼松开了卡着加兰的喉咙的手,在一片飞溅的碎片与火花中转身,嘴里喊着什么——然而他的声音全被巨大的噪声淹没了。
加兰重重地倒在地上,狼狈地试图把自己撑起来;另外一边拉米雷斯终于从混乱中脱身了,正试图向加兰的方向跑过去,鉴于整个教堂里乱成了一锅粥,他的行动进行得并不太顺利。
但是加兰没有看拉米雷斯,却看向了莫尔利斯塔。
四十四秒。
与此同时,泰兹卡特扔掉枪,以一种极为轻巧的姿态翻过横廊的栏杆,从那个能把人摔断腿的高度跳到下面忏悔室的屋顶上,然后从忏悔室顶上向下降落,膝盖重重地撞上了站在下方的一个霍夫曼的手下的肩背,就借着那个姿势用腿绞住对方的脖颈,借力一拧腰,在落地之前顺势扭断了他的脖子。
彼时,之前抓着拉米雷斯的那个人正拿起枪,对准了拉米雷斯的背部——
然后泰兹卡特已经轻轻地落在地上,顺着惯性向前两步,自背后逼近那个家伙,一刀插进了他的喉咙。
泰兹卡特松开手,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敌人倒了下去,鲜血飞溅出来。
四十秒。
莫尔利斯塔咬着牙用膝盖支撑起自己的身子,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在威廉肩膀上重重地推了一把,喝道:“快去!”
威廉愣了一下,然后忽然转身向着张皇无措的人群跑去:教堂里枪声不断,不断有人发出尖叫和哭泣,威廉一边大喊着让人们卧倒一边跑过去,一弯腰抱起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狼狈地扑向立柱的后面。
一秒钟之后一串子弹扫射在立柱上,砰的一声崩掉了那个手持旧约十字架的天使的头部。
又过了一秒,那个持枪扫射小孩的混蛋太阳穴上被开了一枪,无声无息地委顿在地,鲜血溅上地面。
三十一秒。
莫尔利斯塔猛然看向子弹射来的方向——他看见怀特海德·兰斯顿站在二层的栏杆边缘,单手握枪,垂头看向莫尔利斯塔。这个从来面无表情的安全局探员被笼在一片模糊的逆光之中,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性感得要命。
然后怀特海德讥讽地一笑,猛然用另一只手向莫尔利斯塔的方向扔了一件什么东西:那是一把出鞘的刀子,利刃在晦暗中闪出一道亮光,伴着那道优美的弧线铮的一声落在地上,正好滑到莫尔利斯塔的脚下。
二十三秒。
莫尔利斯塔想也不想地把拿把刀往加兰的方向一踢,然后没有再往那边看。他冲过去拾起刚才被那个想杀小孩的混蛋落在地上的突击步枪,开始向着掩体跑起来。
这就是刚才怀特海德向莫尔利斯塔打手势比划的内容:他们需要莫尔利斯塔帮忙保护教堂中厅里的人质,在这个过程中,怀特海德会给他提供火力援助的。
莫尔利斯塔没再回头看一眼,但是他知道怀特海德正慢条斯理地把手枪收回枪套中去,然后换上了一把自动步枪,利落地拉开保险栓,一如当年一般。
另一边,科尔森他们陷入了一片混乱,对方没料到这样的突然袭击,现下有些手足无措,但是他深知这样的状况不会持续太久。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勇敢的神职人员们正在试图带着其他人远离战场或者躲到掩体后面去,而鉴于之前被滞留在教堂里的探员们现在也展开了反击,科尔森实在是没有太多精力注意人质方面了。
这个时候,科尔森正一边换弹匣一边狂乱地环顾四周,正好看见那把刀身上闪烁的银光穿过长窗之间交织的光影,落在加兰面前的时候碰撞声响清脆可闻。
这个时候,科尔森忍不住大吼起来:
“莫德!!!”
二十秒。
而莫尔利斯塔已经成功抵达威廉身边——感谢怀特海德在高处的掩护——威廉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小男孩,脸上溅了几滴血。然后威廉抬起头看向他,那神情简直如同找到了锚点。
他小声说:“……哥哥。”
莫尔利斯塔脸色发白,受伤的肩膀还在不断流血,但是他一只手拎着那把突击步枪挡在威廉身前,不忘回头对着他的兄弟微微一笑。
他笑着问:“威尔,害怕吗?”
十八秒。
霍夫曼本来在之前这段短暂的时间里一直试图指挥那帮雇佣兵有序地反击撤离,忽然听见有人喊加兰的名字,下意识地往那边一看——加兰之前一直倒在他的脚下,现下居然已经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她的两边手臂都受伤了,全都毫无知觉地垂在身侧,看上去令人感觉到怪异的不适。而她的嘴里,她的牙齿之间,咬着莫尔利斯塔踢过来的那把刀。
这只是一瞥之下的情形,因为下一刻泰兹卡特就隔着小半个教堂往这边开枪——考虑到跑来跑去的人群,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一枪洞穿了霍夫曼的手掌,那把手枪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伴随着几滴滴落的鲜血。
下一秒加兰就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身上,在只有一条腿能用的情况下加兰完全没办法保持平衡,所以不如说是她把自己的全部重量都当武器投向霍夫。
霍夫曼猝不及防地被她撞翻在地,仰面向上,那一瞬间能看见十字圣架和上面的耶稣雕像、保罗低垂的毫无生气的脸,还有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
加布里埃尔俯视着他,向着他露出一个毫无怜悯之意的笑容。
十秒。
不知道怎么,忽然一切都安静了,就好像切断了一根电线,画面被尴尬地调成了静音。
枪声停止了,交火的人群停了下来,空气中悬浮着血腥味,偶尔响起一两声小孩子压抑不住的哭声。除此之外,每个人都看着同一个方向——
一道血痕。
鲜明地从低处、从肉体中爆出来,倾斜着喷过白色石头雕刻的十字架,染在钉在十字架高处的基督的身躯上,就好像撕裂的巨大伤口。这道血迹最高处有几滴甚至飞溅到了石头雕塑的脸上,就好像将落未落的猩红色泪水。
霍夫曼躺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一股股鲜血随着他的每一下心跳争先恐后地从喉间的伤口中涌了出来,在地板上肆意蔓延。那个控制炸弹的遥控器落在他的手边,显然还没有被触发。
莫德·加兰摇晃着直起身,她跨在霍夫曼的身上,嘴里紧紧地咬着那把刀子,鲜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她都半张脸上都是飞溅上去的血迹,衬得皮肤异乎寻常的惨白,灰色的眼睛却怪异的亮。
那是漫长的、漫长的沉默,然后各种声音忽然都爆发出来:咒骂、尖叫和哭泣,教堂中厅里陷入一片混乱;霍夫曼的那些属下垂死挣扎,安全局的特工们忙着制服他们。而加兰深深地看了人群的某处一眼——拉米雷斯感觉到那双美丽的灰色眼睛如利剑一般洞穿了他的心脏。
然后刀子咣当落地,加兰的身躯终于好像被抽干了最后一点力气,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零。
六点整,圣若翰洗者大教堂之外,无数警察、士兵和普通人远远地望着这个方向,教堂白色的圆顶在清晨的阳光之下闪闪发光;无数人在网络直播和电视前紧张地盯着直播画面;在深深的地下,史蒂芬·欧阳猛然抬起头,望着自己头上这一片寂静的黑暗。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片死寂之中,三钟经的钟声轰然奏响。
注:
①本章标题出自诗篇第十八章,当代译本:主是我的磐石,我的堡垒,我的拯救者,我在这磐石之下得到荫庇。
有种说法是,希利亚德(Hilliard)这个名字的含义就是“堡垒”。
②副标题也来自诗篇第十八章,这段话混合了三个版本的圣经翻译,改变了句子的先后顺序,私自换了标点符号,甚至还修改了人称代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