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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失明后认错夫君 卧扇猫 7116 2024-04-08 10:12:23

许久未得到回应。

阿姒小声问:“你没听清么?”

正要开口再说一遍, 双唇覆上青年温热的指腹,她不解其意。

晏书珩盯着她,眼中映着角落里烛台的焰火,微光时隐时现, 他看了她许久, 才低哑着嗓音出声。

“我听清了。”

阿姒急了:“那你怎么不表态!”

晏书珩低下头, 额头抵'着她额头。阿姒刚擦过脸, 额上湿意未散,像初春时的绒绒细雨般, 渗得他心中一片潮'湿。

四唇若即若离地相贴。

青年隐忍的声音没入阿姒唇齿间, 他说:“这回是我尚未准备好。”

“那……那还是以后再说吧。”阿姒像个试图放纵自己去偷尝未知之果的小孩, 本受欲'念和好奇支配欲一股作气,谁料半道上遇到一阵雨而萌生退意。

想到那夜抓住的轮廓,她一时也有些胆怯,于是恢复了冷静。

晏书珩从她身上下来, 又唤人端来一盆新水,认真替她擦洗下方后, 两人盖着同一条被子相拥而眠。见女郎卸去负担般松快,他不由疑惑:“阿姒今夜突然主动要圆房,是为了让我安心么?”

阿姒说:“不全是。”

“有冲动, 也有心软?”他抱着她,用肯定的语气自问自答。

阿姒调整睡姿,让自己更舒坦些:“何必分这么清?有些事尤其是感情,本就是一团乱麻,无法抽丝剥茧去深究。”

晏书珩笑了:“你倒是会以五十步笑百步。之前在竹溪及被困山寨中时, 是谁非要把关系说个明白?”

阿姒心说那时候不是还未喜欢上你么?自然要分得清清楚楚。

此念一出,她心中顿时洞明。

原来不知不觉中……

但阿姒未宣之于口, 只无言地圈紧他腰身:“我们歇下吧,夫君。”

翌日,阿姒被他轻轻拍醒。

“我还困呢,有什么天大的事……”她不大高兴地嘟囔。

昨夜她简直要把他当成一片软席了,整个人躺了上来,但晏书珩见她睡得舒坦,索性任她压着。此刻他把阿姒从他身上拉下来,轻触她被他寝衣压出红痕的侧脸:“我该去上值了。”

“唔……去吧。”阿姒不大高兴,她又不能替他上值,扰她好梦作甚?

晏书珩轻点她鼻尖:“从前未回建康时,每次我出门前你都会揪住我衣摆询问,如今怎有恃无恐,也不怕我不回家了?”

阿姒从混沌中分出神思。

从前是因为他们在外漂泊,居无定所,她担心他出意外,更担心自己一个盲女难以生存。但眼下他们有了个家,对彼此也都信任,自然安心。

她含糊道:“怕什么,跑得了和尚又跑不了庙……”

晏书珩又笑:“真拿你没法。”

他起身套上外袍,又返回床边轻轻给她掖好被角:“时辰尚早,再睡会吧。接下来几日我有些忙,恐怕不能归家,你乖乖在家等我。”

对他的忙碌,阿姒习以为常。

况且她偶尔也想一个人静一静,便欣然道:“好……”

晏书珩犹不放心,只觉得自己好似要把孩子独自留在家中自己出远门的父母,又小心嘱咐:“若眼睛有不适或想起什么,务必告诉竹鸢,她知道该去哪里寻我、去哪里寻大夫。”

“哪能好得这么快?”

阿姒听出他话里的惦记,闭着眼握住他手掌,贴在自己脸上。

“放心吧,我会好好的。”

晏书珩看了她两眼,复又轻叹。拇指在她腮上揉了揉,终是忍不住问:“我都要走了,你也不睁下眼?”

阿姒有些委屈:“我睁眼也看不到你啊。”但为表深情,她还是睁开眼,巧笑嫣兮:“夫君放心走吧,我在家有竹鸢伴着,会开开心心的。”

晏书珩这才出了门。

此次要暂时离开,一是因公事繁多,二是因为不日后族妹晏七娘和陈九郎要办文定宴,事关两族利益,晏书珩作为族中长公子,自然得出面。

当然,还有其他缘由。

姜家人如今不在建康,他虽派了人前去他们所在侨郡探访,但因事情尚未明朗,不知陈姜两族对阿姒是何态度,是否会对她不利,他的人查得格外谨慎,因畏手畏脚而进展稍慢。

且不说未查清,如今她失明又失忆,若回了姜家,在他不能时时看到的地方,她会不会再次受人加害?

横竖她已有痊愈的迹象,与其冒着风险,不如再等等。别院里都是自己人,把人安置在此,好歹稳妥。出于私心,他也想多留她一阵。

但他不宜在别院流连忘返,以免有心之人留意到阿姒。

于是这几夜,他歇在晏府。

与别院的风雅不同,晏宅连卧房布置都透着世家的雍容和威压。屋内烧着地龙,卧房宽敞华贵,晏书珩睁着眼,许久未能入睡。

头几日倒一切如常,但第五日时,他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地飘回小竹园,仿佛此刻躺在晏宅的是他的灵魂,但因肉身留在了那里,他只能飘回。

看着空空的臂弯,晏书珩不由得像个老妈子一样操心。

这人睡相堪称离谱。

他不在时,无人在夜深时替她掖好被角,她可会着凉?

还有自打他把方妪做的糕点带给她品尝后,她便一发不可收拾,可这人脾胃不大好,时常在睡前吃甜食,有几次还因为积食辗转难眠。被他约束甚至用别的事威胁后,这才收敛。

他不在时,竹鸢和郑婶心眼都不如她多,纵使他走前再三交待,恐怕她们也难以看住她。

馋猫。

晏书珩叹了口气。

又翻了个身。

.

晏书珩不在时,竹园虽因少了个人稍显空寂,但也算平静祥和。

阿姒找到了些消磨时光的事做,譬如叠叠衣服,再譬如凭着感知编些简单的绳结。每日也都会有大夫前来施针,一番诊治下来又过小半日。

一晃过了九日,倒也自在。

只是每夜入睡时,身侧空空荡荡,阿姒偶尔也会想念他温热的手掌覆在后背那般温暖踏实的感觉。

甚至是他指端和唇舌的捉弄。

这日晌午,天稍暖和。

阿姒照例施过针,在院中晒了会太阳,郑婶和竹鸢怕她无聊,陪她聊天,同她聊些民间趣事。

阿姒这才得知,郑婶竟是颍川人士。便问起颍川习俗。

郑婶从民间俚语,到年节仪式、婚丧嫁娶,在阿姒不断追问下,越说越细。说到丧葬之礼时,阿姒问道:“我怎么听说至亲父母和已嫁女郎去世时的讣告各有不同?所穿丧服也不同。”

她把自己所想的说来,郑婶一抚掌:“娘子说的没错,不过只有富贵人家才会分得这样细,普通老百姓活着都不容易,哪有那么多心思管死后的事!我给大户人家干过活,他们办丧时……”

妇人给她细细道来。

阿姒越往下听,心下越沉。

她似乎比郑婶更清楚这些琐碎环节,不像道听途说,而是真实经历过。

曾无意中想起的父亲是否真已不在人世?

阿姒甚至不敢细想,郑婶见她揉着额角没精打采的,想起娘子这几日格外嗜睡,也到了歇晌午觉的时候,便提议道:“娘子可是乏了?”

阿姒如今已能在院里行走自如,起身道:“婶子也下去歇着吧,我现在已经习惯了,自己回屋便可。”

到了榻上,阿姒抱着被子,心想或许失忆对她而言也是好事。

但她随即否认了这个念头,若因为过往不堪回首便要遗忘,岂不是太懦弱?对她的亲人也是种背叛。

这一觉,阿姒竟睡了好几个时辰。她似乎做了许多梦,但支离破碎甚至拼凑不成一个完整的片段。

朦胧间,她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一处陌生地方,那是一间素朴雅致的房舍,有青色纱幔、竹木桌椅。

分不清是错觉还是现实,阿姒眨了眨眼,小屋慢慢消融于黑暗中。

原来又是错觉。

阿姒早已习惯了这种错觉,她今日实在是困得不行,便再次睡去,醒时已是黄昏。郑婶想起晏书珩的叮咛,忙询问:“娘子,可是身子不舒服?”

阿姒摇摇头,除去疲倦,她并未感觉有任何不舒服,饮过热水后也恢复了精神:“我是没睡好,一直在做梦。”

郑婶再三确认阿姒无恙,这才放下心,服侍着阿姒用晚饭。

.

转眼已至暮时,别院这边安静祥和,晏宅则灯火通明,宾客不绝,侍婢端着酒水来来往往。

丝竹渐起,正是觥筹交错时。晏书珩避开乐声,到竹林赏月。

竹叶交错,竹间深处亭子内影影绰绰,待上前时,他才发觉亭中有一对壁人正含羞带臊地握着彼此双手。

是晏七娘晏薇和陈九郎陈彦。

晏薇先发现了他,低下头小声行礼:“长兄。”说罢小步跑开了。

晏书珩对上陈彦不满的目光,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搅乱了一池春水:“实在抱歉,我并未看清。”

陈彦虽因少沅的缘故对晏书珩心怀戒备,但这毕竟是七娘的族兄,他理当敬着,便得体地问候了几句。

正要离去,晏书珩却起了闲聊的心思:“九郎昨日才回建康?”

碍于礼节,陈彦只得耐着性子:“之前去替父亲办事。”

晏书珩赞了两句,又聊起七娘和他的婚约,言辞间不无赞许:“虽说此话可能对不住姜女郎,但不得不承认,九郎和七娘才一起,才称得上天作之合。”

陈彦心想那自然。

他和阿姒要是天作之合还得了?

可一想到九泉之下的那个小妹妹,陈彦不免心虚,他知道她和晏书珩有过过节,但没想到他竟还未忘记她。

他不想提起那事,又担心晏书珩曲解了他对阿姒的情意,让七娘误会了。

果真,晏书珩有意无意道:“半年不见,九郎越发英姿勃发,难怪那么多女郎为你着迷。记得当年在南阳时,那姜氏小女郎便对你寸步不离,后来七娘听说你要去姜氏女郎议亲,竟再也未出门。想来两年前七娘便也留意到了你。”

陈彦从未听七娘说过这些。

原来当初她也……

少年郎心潮澎湃,急急澄清道:“我与阿姒要好,但只是兄妹之情啊!”

晏书珩眯起眼:“兄妹?

“你是说,她并非姜氏女而是陈氏女?可当初你和姜珣都说她是姜家人。”

陈彦噎住了:“我的意思是,我与她只有兄妹之谊!”

“是么?”晏书珩兀自笑了。

陈彦听不出他笑是因信了还是没信,为了确认,只得像个二愣子般问他:“长公子因何事而笑?”

晏书珩目光和煦,看他就像看待族中的小辈:“我笑九郎竟为了不让七娘误解而说谎,连兄妹之情都搬了来。”

陈彦双拳收紧。

晏书珩饶有趣味地看着他,虽是笑着的,却叫陈彦心里发毛,他用愤怒掩饰不安:“我哪句不像实话?”

寒风拂过,晏书珩将手揣入袖中:“你虽说对阿姒妹妹只有兄妹之谊,但她对你,未必如此。”

.

陈彦盯着晏书珩。

竹林外的廊道上灯火通明,将竹影打在眼前青年的身上。光影摇曳,青年静立不动,笑里尽是善意。

实在不像居心叵测之人。

但他今日属实有些奇怪,一直揪着自己不放。不对,陈彦想了想。

或许他不是揪着自己不放,而是揪着已故的阿姒不放。

为何?

因为阿姒曾招惹过他?

但既是记恨,在得知阿姒意外身亡时,晏书珩怎会惋惜?

当时晏书珩对着江水沉默许久,还说曾欠她一幅画,要补给她。

莫非……

陈彦心中一片澄亮。

晏书珩当是两年前就对阿姒起了心思!他对她念念不忘!

问这些话不是为了替七娘把关,也不是为了试探他陈彦话里虚实。

而是在耿耿于怀。

晏书珩嫉妒他险些和阿姒议亲!

陈彦竭力搜寻着渐渐消失的回忆。

他记得在晏书珩得知阿姒的“真面目”后,阿姒被晏家十娘约了出去。回来后心不在焉,还神神叨叨问他晏书珩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在听到他说晏书珩此人城府极深、又狠毒记仇后,顿时花容失色,捂着脸道:“完了,我要完了。”

随后,她再三威胁他,务必不得告诉晏书珩她的真实身份,还喃喃自语:“我才不要嫁他……”

彼时陈彦以为她是自作多情,不料真是被晏书珩瞧上了。

夜风吹来,陈彦酒意散了几分,思前想后,万不能告知真相,但也不能让晏书珩因嫉妒而对自己不利。

想了想,笃定道:“她哪是喜欢我啊,她跟在我身后,是因为少沅!对外说我们要议亲,是为了躲你啊。”

.

亭中只闻竹笑声。

陈彦看向晏书珩,青年嘴角仍挂着笑,声音却冷了几分:“是么。”

眼下陈彦几乎可以肯定晏书珩对阿姒有意。他心下一横,决定为了自己和七娘的未来,牺牲掉大舅子。

“阿姒喜欢比她大两岁的,曾多次嫌弃我为人不像少沅那般沉着稳住。还说过等她十七岁后,要嫁给少沅。”

其实陈彦也记不清当初阿姒说这话时,是什么样的场景。

他只记得阿姒当时假装不认得晏书珩,眼睛追着少沅,还说待十七岁后还是嫁给少沅更好。他便把这句话转述给了少沅,少沅听得脸一红,板起脸让他莫要搬弄是非毁了小女郎名声。

陈彦正回想时,听到一声低低的笑声。晏书珩竟是愉悦地笑了,他旁若无人,兀自笑了好一会。

陈彦拧着眉:“你受刺激了?”

晏书珩收了笑:“也许吧。”

这人可真是奇怪,陈彦正想着要脱身离去,晏书珩淡然理了理衣摆,率先道:“起风了,九郎在外太久,七娘见不到情郎,该牵挂了。”

说罢他往灯火通明处走去。

陈彦跟了上去,腹诽着:要不是你话多,还问东问西的,甚至找错了嫉妒的对象,险些影响我和七娘情谊,我至于和你费这么多口舌么?

他看向晏书珩仍旧一派悠然雍雅的背影,不得不承认,这小子乍一看确实像个谦谦君子,尤其立在竹林间时,简直比竹子还要风雅。

若是旁人,定会被他温雅的外表骗到。但陈彦才不,他不认为晏书珩是多情之人,他这般左右逢源的人,又怎会真的对个招惹过自己的女郎有情?

方才得知阿姒心中另有所属也只微愣了愣,没一会又是风闲云淡的模样,哪里有痴情郎的样子?

想来不过是征服欲作祟罢了。

.

这厢正厅内,众人宴饮鼓乐好不惬意。而一偏厅内,七娘晏薇正和兄长说起陈九郎,二人的父亲晏三爷走了进来。晏三爷问了女儿几句,把她打发走了,厅内只剩父子二人。

晏三爷语重心长:“你怎么看朝廷在上庸收编流民为兵的事?”

晏少沅有用兵之才,却对权势之争稍迟钝。晏三爷抚须,给儿子分析一番当前各方态度,晏少沅若有所悟:“这一切定是他谋划过的结果。他果真比我更适合统领晏氏。”

晏三爷嗤之以鼻:“当你手握权柄,有多方力量可以调动时,只要稍微有点才智,也能胜任。”

见儿子并无要争的打算,晏三爷声音渐冷:“原本你也是族长候选人,可晏书珩却在三年前诬陷我算计他。鸠占鹊巢,此恨难消!”

提到那事,晏少沅有了波动。

晏三爷趁机道:“只有晏氏的人去统领这支兵马,才真正算晏氏的兵权。你是如今晏氏中最有领兵之才的,若肯同他低低头,尊一声‘长兄’,此子虽狠辣却重家族利益,必会向朝中举荐你。即便他不愿,老太爷也会命他如此,届时何愁没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晏少沅剑眉深锁:“父亲,若我需得借着晏书珩才能出人头地,那我更无资格去争族长之位。”

晏三爷神色冷下:“自古成大事者,哪个不是能屈能伸?他晏书珩是靠着先太子和祁氏父子才得以施展身手,若他如你一般清高,今日就不会得你上级尊一声晏中书!你自斟酌吧!”

他说罢拂袖而去。

晏少沅独坐许久,才推门出去,到正厅附近,正好见晏书珩同一官员有说有笑地走来。那官员正是晏少沅顶头上司,比晏书珩大了十几岁,此刻却简直要把“相逢恨晚”刻在脸上。

晏少沅步子放慢。

晏书珩恰好看到了他,含笑同他颔首,正好那官员被人拉去饮酒,晏书珩便朝晏少沅走来。

“数月未见,二郎可还好。”

晏少沅一如既往的冷淡:“尚可。”

晏书珩笑了笑:“那便好。”

晏少沅看着他毫无芥蒂,甚至称得上关切的目光,语气稍缓:“听闻长兄在外遇刺,今可还好?”

这句长兄说得飞快,好像不得不走过场,又心不甘情不愿。

晏书珩仿佛未察觉,温声道:“并无大碍,但因遇刺与一位故人重逢,失而复得,也算因祸得福。”

晏少沅完成了父亲让他唤晏书珩一声兄长的嘱咐后,便要离去。

晏书珩却破天荒闲聊起来:“适才和九郎闲谈间说起两年前,不免提到那唤陈氏阿姒的小女郎。”

晏少沅诧异:“不是姜氏阿姒?”

晏书珩笑笑:“那便是我误解了。九郎说他们只有兄妹之情,还以为她是陈家女。九郎还说,那小女郎曾说,待她十七岁时要嫁给少沅。”

晏少沅眉头一皱:“他连这都告诉你了?”连九郎都被他笼络住了,这人果真善于谋算人心。

一时间,晏少沅心绪复杂。想起那个早逝的女郎,惋惜道:“小女郎说的戏言罢了,不必当真。逝者已矣,莫再拿她当谈资了。”

言辞间,颇有回护之意。

晏书珩笑容蒙上一层若有似无的寒雾,那片冷雾很快散去,他又和煦如初:“可惜啊,若非意外,说不定,我此时该唤阿姒一句弟妹。”

他叹息着,提步朝厅内走去。

晏少沅觉得今日的晏书珩很怪,或许怪的是打算低头示好自己。他实在做不到曲意逢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身朝反方向离去。

晏书珩回了席间。

案是仍放着她未喝完的半杯酒,他端起杯子,在手中把玩。

杯子是颇受时下贵族青睐的琉璃杯,在烛下光华璀璨。杯中酒水清凌凌的一汪,装在这琉璃杯中,像极了美人的眼眸,妩媚又透着干净。

看似清澈无害,处处透着无辜,却诱着人一杯接一杯地饮。

直到大醉,

殪崋

才发觉已为她丧失理智。

晏书珩看着酒杯,笑了。

他端起酒,正要放到嘴边,身后侯着的侍婢忙道:“长公子,凉酒伤身,婢子再为您热一热吧?”

“不必。”

晏书珩一饮而尽。

冷酒入腹,凉意从胃里窜至四肢百骸,却又叫人气血沸腾。

犹如同时置身于冰火之中。

酒是陈家人带来的三春寒,数月前送别时祁君和送了他一坛,据闻此酒只陈家人会酿,采初春雪水酿制,埋在树下三年方成,故名三春寒。

祁君和称此酒极其难得。

可如今陈氏一送便送来了十坛,也许是陈氏族人勤于酿酒,故而存酒众多。也许,所谓因埋在树下三年才得名的“三春寒”,该叫“半春寒”。

甚至可能只是“半日寒”。

他们陈家人,可真是会骗人。

或许她也可能是陈家人,毕竟她惯会把随处泼洒的热情说得珍贵无比。好似这份热情,只给过他一人。

可阿姒失了忆,因为过去的事与她计较实在不厚道。

况且过去的事原本也不算大事,只是因为现在对她上了心,那些事才能进入他心里大肆作威作福。

这类老陈醋向来只能独饮,真说出来倒显得不豁达。

晏书珩轻晃杯盏,无奈笑笑。

人影交错,丝竹声声。

这是晏书珩回建康后第一次现身宴席中,也是他升至中书令后的头次,前来赴宴的贵客们不免前来庆贺。

青年温和有礼,无论是谁来交谈敬酒,都谦逊地与之共饮。一场宴席下来,博得众权贵不少好感,也饮了不少酒,好在他酒量尚可。

酒终人散时,晏书珩起身,目光散漫,颀长身形亦稍显慵懒。

本已走到廊下,却又忽然顿住。

廊下候着的仆婢忙问道:“长公子可是有何吩咐?”

晏书珩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他折过身,径直往正厅的方向走回。厅内,众多仆从正在收拾残羹冷炙,管事的人见他折返,忙上前。

“长公子可是忘了东西?”

晏书珩笑笑,笑容里有着颇多无奈,像是认栽了一般。

他目光在厅内逡巡一番:“陈氏送来的三春寒,可还有剩余?”

管事的犹记得长公子一杯接着一杯独饮的情形,忙道:“有!还余五六坛,小的这就让人送去您院中!”

晏书珩温和颔首:“不必送去院中,我有事要出府去见一个人,命人直接搬去我的马车上吧。”

管事的忙招呼仆从搬酒。

晏书珩走出几步后,又嘱咐:“不必多拿,两坛即可。”

他转过身,管事的以为他还有事要嘱咐,却只听到青年低声自语:“以免喝多了,她又要发酒疯,

“这人当真是可恨至极。”

管事的琢磨着青年的语气,觉得真是耐人寻味:长公子脾气好是晏府公认的,难得见他说一个人可恨。

可明明说着恼人,却还不忘体贴地给那人带酒。

这感情可真复杂又深刻啊!

.

今夜月色正明,一行人马在石板路上拖下长长的影子。

晏书珩靠在车壁上,身上已换了身崭新的衣袍。他不讨厌杯盏和酒壶中溢出的酒味,但不喜闻衣物上残存的酒味,更想到她或许未睡,若直接回去撞上她,恐会熏着她。因此回别院前,晏书珩特地沐浴更衣。

车内燃着香炉,香熏似晨雾,无声无息渗入衣料之中。

抵达后,晏书珩直接回了小竹园。月下的竹园安静祥和,并未因他数日的缺席而有何不圆满。

郑婶见他回来,欣然迎上来:“长公子,娘子还在沐浴。”

晏书珩将那坛酒递给郑婶:“酒温一温,另备几个小菜和点心,小菜清淡些的,点心要芙蓉糕。罢了,如今已入夜,她太贪嘴,芙蓉糕且去了。”

郑婶应了下来,趁着这空当,偷偷看了青年一眼。

今夜的长公子,有些奇怪。

郑婶走后,青年又问竹鸢:“我不在这几日她过得可还好,身子可有异常?饮食起居如何。”

竹鸢将阿姒这些日子每日作甚、甚至食欲如何,睡得可踏实都细细说来,末了又心虚道:“只是前夜送来芙蓉糕时,婢子一个不留神,娘子多吃了两块,有些积食,但很快便无碍了。婢子下次会多加留意的。”

“无碍,”晏书珩低低笑了。

“你们看不住她的。”

话虽是笑着说的,但竹鸢除去听出宠溺外,却还听出些怅然。

长公子今日似有些清冷沉郁。

晏书珩入了屋,在窗前竹椅上落座。环顾一圈,才发觉屋内添了些小摆设,较之走前有不少变化。

青年无奈地笑笑。他以为自己不在时,竹园因少了个要紧的人而一片冷清,不料反倒更添些人气。

没有他,她仍怡然自得。

不过这样也好。

至少她能过得很好。

低头一看,凭几上还摆着编得相当蹩脚的两个平安结。

晏书珩拈起那两枚绳结放在眼前细细地看,这绝不是郑婶和竹鸢该有的手艺,是谁编制的不言而喻。

是摸索着编的,还是……

她能看得见了?

且刻意瞒着竹园和郑婶。

晏书珩把两枚绳结攥在掌心,略显粗糙的纹路清晰地印在手心。

掀帘声传来,他抬眼望去,是阿姒掀起浴房毡帘。

晏书珩手指在膝上轻点,懒散的目光影子般落在毡帘上。

看到那张芙蓉面时,明明只分别数日,可他心口却陡然一跳,好似久别重逢。女郎白皙的面颊被热气熏得泛出微微的红,像将将出果的樱桃。她怕水弄湿头发,将一头乌发挽起,用布巾裹住,细细的脖颈露了出来,晏书珩能清晰瞧见她被泡红的耳垂。

他的目光紧紧摄住她双眼。

阿姒看了过来。

晏书珩长指顿在半空。

但她很快错开目光,两眼茫茫然,不似复明的模样。

阿姒一手掀起竹帘,一手扒在门框上,偏着脑袋侧耳细听,好像从洞中探出头留意周遭的小狐狸。

晏书珩还记得自己对她的约定,正要开口,可目光落在阿姒身上时,刚到嘴边的话顿时忘了出口。

阿姒竟只披了一件上衫。

雪色上衫格外宽大,只堪堪遮到她膝上半尺、腿'根处。

晏书珩呼吸漏了一瞬。

那是,他的寝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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