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间, 陆晴便得到了答案。
婚契是假的。
苏白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伪装了一个骗过她的灵契。
短暂的惊讶和怔愣过后,陆晴竟然不觉得意外。
也对, 那个时候, 她和苏白璟刚刚认识,依苏白璟的性格,绝不可能任凭谁将一个有限制的灵契施加在他身上。
若是细细想来,很轻易便能得到这个结论, 只是她一直都没有想过这件事罢了。
陆晴有些想笑。
她忽然有点感谢苏白璟的这个举措,灵契未结,道侣仪式便不算彻底完成, 这样说来, 她和苏白璟倒也算不上道侣关系。
伏嵊歪着头盯着陆晴的眸子,他从她眼中看到了思索, 看到了惊讶, 却唯独没从她眸中看到想要的痛苦, 伏嵊稍稍有些失望。
但很快, 他环视四周,视线忽地顿住,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唇角的笑又兴奋地咧开。
“你的院子很漂亮嘛。”伏嵊松开手, 饶有兴趣地盯着院中那片月亮花。
陆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院子里那片她亲手栽种的月亮花枝繁叶茂,花朵盛放,现在又恰好是月色极佳的夜晚,光华反射, 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片星河般的茫茫银辉之中,确实很美。
但她还是没明白, 这只名为伏嵊的妖到底想要做什么。
从灵契到月亮花,他的思维也太跳脱了些。
伏嵊身影一闪,跳入那片月亮花丛。
他施施然弯下腰,捏上了一枝饱满的花茎,轻轻一个用力,“啪嗒”一声脆响,坚韧的月亮花茎如同老旧的朽木一样断开。
像是掐断了一个人的脖子。
伏嵊将花放至眼前:“这种花,我从来没有见到过。”
陆晴没有心情和他讨论月亮花,她屏住呼吸:“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急啊。”伏嵊好整以暇地捏着那朵月亮花,继续一片一片扯掉银白色的花瓣,像是在一颗颗拔掉一只小狗满嘴的白牙。
他声音缓缓:“你猜猜看我今年几岁了?”
这要她怎么猜?
陆晴一边想着可以脱身的方法,一边随口应答:“几百岁?”
伏嵊:“我今年九百六十五岁,走遍了妖域各个地界。”
近乎千年的大妖。
陆晴攥了攥掌心。
修炼了千年的妖,在妖族中绝对不可能是等闲之辈,他的身份一定不一般。
他到底是谁?
她脑中疯狂猜测,却忽然听到伏嵊话音一转:“但我却从未听过,从未见过这种花。它叫什么?”
“月亮花。”
她话音落下,望着伏嵊勾起的唇瓣,忽然感觉到了浓浓的不对劲。
伏嵊一定不是来她这里看花的,但他为什么突然提起月亮花呢?
他还说他如今已经千岁,他从未见过,从未听过这种花。
月亮花确实很难寻,但是……陆晴还不会自大到觉得它是自己的专属。
明明……苏白璟派出的修士就找到了月亮花。
不,也有可能是他亲自找来的。
……
陆晴眸中闪过一丝迷茫,她心中涌出一股不妙的预感:“什么意思?”
伏嵊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扩大:“月亮花?很美的名字。”
“可惜——”他低低一叹,挥手掐诀,“假的终究是假的。”
妖力如风一样在月亮花丛拂过。
银白色的,闪闪发光的月亮花忽然开始急速颤抖起来。
“咔嚓”
一声几不可闻的清脆声响,仿佛镜片被人毫不留情地打碎。
月亮花碎裂在地,只留下满地整齐的荆棘丛。
就是山野间最常见的那种荆棘,粗长坚韧,长着骇人的嶙峋尖刺。
或许是因为被种在了小院里,得到了精心的照料,荆棘丛的长势格外诱人,茎杆肥硕黝绿。
陆晴有点懵。
任谁发现自己心爱的花朵在眨眼间统统变成了不起眼的荆棘,都会觉得迷茫和不解。
她第一反应——是伏嵊将她的月亮花变成了这样。
但很快,她明白过来了伏嵊口中的意思。
伏嵊是说——这些月亮花是假的。
假的?
陆晴呼吸一窒,她忍不住顶着伏嵊的威压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摸了摸荆棘丛。
粗糙冰冷,毫无破绽的触感。
真的只是荆棘?
可是……这些月亮花,是苏白璟在道侣仪式的那晚送给她的!
道侣仪式……?
像是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哦,这样似乎就说得通了。
苏白璟和她一起经历过幻境,知道她喜欢这样一种名为月亮花的花朵。
可他并未去寻找月亮花,或者说,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月亮花。
他在荆棘上布下无懈可击的幻术,将“月亮花”在新婚之夜当做惊喜送给她,目的是——得到她的身体。
苏白璟真是好手段啊。
他真是懂得玩弄人心。
陆晴咬紧了牙关,才能让双颊不再颤抖。
她只能让表情看上去像木头一样呆滞平静,才能不露出一点悲伤脆弱的情绪。
原来月亮花也是假的。
这样美好,绮丽的东西从头到尾都不存在,残留一地的,只是丑陋杂乱的荆棘。
就和苏白璟这只妖一样。
“哦对了——”伏嵊继续道,“你可能不知道吧,苏白璟有一种能操控别人的术法。”
是狐咒。
陆晴陡然回过神。
伏嵊看着她的面色,轻轻哦了一声:“看来你知道苏白璟的狐咒,那你知不知道——狐咒的目标不仅仅是人类,也可以是妖族?”
他忽然又笑起来,仿佛想到了极为愉悦的事情:“很不巧,若香妖就是曾经被苏白璟控制过的族群之一。”
“哦对了,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好友?”
“叫什么……洛……什么?”伏嵊摸了摸下巴,“她做的很棒呢,干脆利落地毁掉了天光城的映妖镜,可惜……她身上的紫藤虫已经都死掉了。”
伏嵊露出惋惜的神色:“不过……你知不知道,被紫藤虫寄生了太久了人,即使杀死全部的紫藤虫,也没办法恢复正常了?”
陆晴的大脑嗡了一声:“……没办法恢复正常了?”
伏嵊愉悦地勾唇:“是啊。想要寄生在别人身上,要在她的身体打开缺口,要在她的灵魂咬出空隙,再将导管插|入这些缺口和缝隙,大口大口吮吸宿主的营养。”
“即使紫藤虫会被杀死,这些缺口和伤害是不可逆的。”
“她现在……多半已经变成了失去知觉的活死人了吧?啧……别露出那么悲伤不可置信的表情嘛……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也没那么严重,只不过是会变成傻子罢了。
“啊……”伏嵊作沉思状,“以苏白璟的修为,他应当能轻而易举发现紫藤虫的存在吧?”
……
“别说了。”
陆晴不想再继续听下去,她已经明白伏嵊想做什么了。
他确实不想杀了她,但他确实是想让她和苏白璟分崩离析。
伏嵊呵呵一笑:“你不要怪我残忍,我只是想让你看清身边人的真实面容而已。”
“我是为你好。”
好可笑。
陆晴几乎要在心底笑出声来。
一只妖偷偷潜入她的地方,毫不掩饰身上的威压和妖力,却还口口声声说——为她好。
怎么可能是为她好呢?
陆晴声音淬了冰一样寒冷:“你和我说这些,不过也是为了妖族罢了。”
妖族巴不得让苏白璟离开天光城,加入妖族的阵营。
千方百计让她看到这些,不就是为了破坏她和苏白璟的关系么?
何必打着为她好的大旗。
“呐,你很聪明嘛。我最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了。”
伏嵊并不反驳,无需掩饰。
他的计谋简单却有力,这不怪他,谁让苏白璟露出太多破绽了呢?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陆晴,轻轻打了个一个响指,将满地的荆棘丛重新化为月亮花,身影化为一缕轻烟消失,只留下一道戏谑的声音。
“那么——聪明的你,我很好奇,你会选择怎么样的道路呢?”
陆晴视线放空,怔怔落在那片重新变成了月亮花的荆棘丛上。
选择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月亮花依然美丽,她却似乎不会再为此心动赞叹了。
妖族的目标很明显,想让她和苏白璟分离。
一旦苏白璟加入了妖族的行列,不再保护天光城,人族边境就彻底失守,北方妖族大军就能长驱直入。
妖族要做的事情,当然就是陆晴不要做的事情。
她不应该让苏白璟加入妖族的阵营。
她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点和苏白璟决裂。
她应该……假装看不见,假装不知道,回到床铺上睡下,等着苏白璟归来。
她应该若无其事,粉饰一片荒乱之上的太平。
可是——
陆晴坐在门边,长腿随意支着,一动未动。
她面无表情吹着冷风,直到檐下再次跳下来一个黑衣修士。
这次是熟人。
陆家有自己培养的修士,有单独建立的部门专门用来打探消息。
数日前,在和苏白璟成婚之时,她心疼苏白璟幼时经历,曾从中派出过一队修士前往齐月城,调查苏府的事情。
面前这个就是那只小队的首领——陆栖。
一晃这么多日过去,确实到了回来的时候了。
可是——
“现在城外都是妖族,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陆晴震惊又喜悦地看向陆栖,连忙让他站起身:“和你一同前往齐月城的修士怎么样了?现在城外如何了?”
陆栖垂下头,声音低落:“他们都死了。”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到了齐月城,将苏府调查了个底朝天,就在回天光城禀报消息的路上,妖族忽然入侵了。
他们受到了大量妖族的袭击,死伤惨重。
陆栖苦笑:“我也是因缘巧合之下才能活下来。”
他们这些修士训练有素,熟悉地形,陆栖年少颠沛流离之时曾经跟过一个走私贩子,知道一条隐秘暗道,这才勉强保住了命,回到天光城。
“不管怎么说,回来了就好。”陆晴咬唇,“那些死去弟兄们的家属,陆家不会亏待他们。”
陆栖点头:“先不说这个,属下先向您禀告在齐月城打听到的苏府消息吧。”
齐月城苏府的消息。
陆晴有点恍然。
她现在心情复杂得无法用语言表达。
若是一个月前,她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开心的无以复加。
可现在……
她毫无喜悦,只有冰冷的后悔。
“什么消息?”
陆晴随口一问,并未期待陆栖能说出什么。
苏白璟是妖,不可能出生在齐月城,更不可能是什么苏家人。
那些身世多半都是假的。
想都不用想,苏府也只不过是苏白璟随口编纂出来的东西。
调查一个从来不存在的东西,能调查出来什么?
出乎意料的,陆栖道:“据属下调查,齐月城苏府,确实在数年前就被人灭门了。据说当时场景极为凄惨,整个苏府血液飞溅,内脏崩碎,几乎没有一具完整无缺的尸体。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苏宅如此大的面积依旧荒废着,无人靠近。”
“等等。”陆晴拧了下眉,“你是说——齐月城真的有苏府?苏府真的被人灭门了?”
陆栖愣了愣:“当然有了……这不是您告诉属下的吗?”
陆晴捏了捏额角:“……没事,你继续说,然后发现了什么?”
陆栖继续道:“苏府灭门之事,确实有不少诡异之处。其一,苏府上上下下数百口人死的那天晚上,周围居民和修士竟无一人察觉到异样。其二,属下还去调查了当初的卷宗,卷宗中说,苏府的发家和壮大都十分神秘,并不是齐月城底蕴深厚的修真世家,而是突然崛起的。其三,苏府离奇被灭门之后,竟无一个亲朋好友替他们敛尸报仇。尸体血淋淋躺在停尸房里,最后还是齐月城胡乱给他们敛了尸。”
陆晴听明白了大半,这事听起来还确实挺古怪的:“所以,苏府真的有幸存者?”
“幸存者……”陆栖犹豫了一下,“并未有这方面的资料和传闻。”
果然不出所料,陆晴嗤笑一声。
没有这方面的资料和传闻也就是说——可以有,也可以没有,全凭苏白璟一个人所说。
苏白璟是妖,显然不可能是苏府的幸存者。
不管苏府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这注定只是苏白璟编纂出的一个谎言罢了。
从谎言里分析逻辑,是一个无知又无聊的行为。
若是现在天光城平安无事,她或许还会好奇继续调查一下苏家的事情,但现在天光城自身难保,妖族气势汹汹,她实在无心去处理这些。
陆晴摇摇头,正准备告诉陆栖先回去好好休息,不必再调查苏家的事情,忽然听到陆栖迟疑着开口。
“苏府灭门之事确实诡异,在一开始,属下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什么,但现在,属下却有了一个奇特的想法。”
陆晴随口一问:“什么想法?”
“大小姐,您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苏府被灭门,会是妖族所做的呢?”
陆晴狠狠一怔。
妖族?
是啊,怎么不会是妖族做的呢?
最有可能的那个凶手,还和她无比熟悉。
陆晴恍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苏府不是假的,原来齐月城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修真世家。
不同的是,苏白璟并不是这户人家的幸存者,而是杀害他们的真凶。
而真正的苏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无一生还。
真可笑。
可笑得让她都想笑出声来了
于是陆晴嗓子里真的溢出一声低笑,笑声像滚珠,在喉咙里越滚越响。
是她错了。
错得离谱。
婚契是假的。
感情是假的。
温柔是假的。
道心是假的。
身份是假的。
苏府是假的。
月亮花也是假的。
……
在不知道的黑暗角落,苏白璟到底欺骗了她多少?
这绝不是全部。
当你看到一只蟑螂的时候,意味着房间里已经有无数只蟑螂了。
陆晴很后悔,她之前怎么会产生那样可笑的念头?
怎么会想到依靠苏白璟来保护天光城。
怎么会觉得他们能在苏白璟的庇护下安然生存。
他们怎么被保护,有朝一日就会怎样被放弃。
她怎么被短暂的花朵迷了眼,她怎么就忘记了。
一个人,一个城市的自由与解脱是不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的。
她曾经不明白这个道理,将破除道心瓶颈,将一生的修炼都押注在了苏白璟身上。
而如今,她正因此经历万般折磨痛苦。
俗话说靠墙墙倒,靠人人跑。
她只能靠自己。
丹田里那枚浑圆滚动的金丹咔嚓作响,裂痕如风暴一般在金丹上飞速蔓延。
眨眼的功夫,裂痕就彻底布满了整个金丹。
斑驳的碎块再也无法凝聚成完整的球形,凝聚了她十八年来所有努力,凝聚了她十八年来所有心血的金丹在此时此刻——轰然破碎。
她身上的气息骤然一落。
往常丰沛如江河一样的经脉骤然空荡下来,灵气飞快逸散,只留下一片干涸的河床。
从头到脚充斥着难以言喻的不适,陆晴却对此毫不在意。
她猝然站起身,灵力探入储物袋,摸出了那枚天光城主给她的留影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