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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连载

“阿音?”

站在院中的玉罗刹见晏鸿音站在原地迟迟不过来,有些无奈的笑了下,推开栅栏门迎着晏鸿音走过来。

随着如松如玉的郎君走近,晏鸿音抬手按了下眉心,手中的袖剑也因为她放下手臂的动作收回到衣袖暗袋里,神情有些疲惫:“没什么,有些累了。”

玉罗刹行至晏鸿音身前,第一次主动伸手牵过晏鸿音的手,轻声道:“是白日里那个锦衣卫的伤势过重?”

“伤势倒是还好,只是恐怕会昏睡几天。”晏鸿音顿了顿,继续道,“不过锦衣卫与晏鸿堂向来交好,此事还得过去锦衣卫那边说一声才是。”

“事情再急也要用过晚膳才行。”玉罗刹牵着晏鸿音朝着竹林院中缓步走去,将全无防备的后背对着晏鸿音。

玉罗刹察觉到发尾微动,侧头看向晏鸿音。

晏鸿音收回手,轻声道:“阿玉的发色若是在阳光下看,有些泛金。”

玉罗刹弯了下眉眼,只问她:“好看吗?”

“好看。”

路过院子时,晏鸿音驻足,视线在池塘边的秋千上停留了片刻,扫过屋檐下方垂挂着的油纸伞,抬脚步入房中。

玉罗刹并没有将菜肴从保温食盒中拿出来,似是早就知道晏鸿音会在晚膳时辰回来。

晏鸿音也没有问,将颊边的发丝挽到而后,同玉罗刹一起将食盒里的菜摆在桌上,晏鸿音定了心神,状若无意问道:“这是阿玉今日吩咐厨房做的菜式?”

玉罗刹正在摆放两人的碗筷,闻言头也不抬道:“阿音可是忘了?”语气里有些丝丝缕缕的怨气。

晏鸿音凝神想了想,真的没能想到有关今日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能让面前这人特意吩咐厨房做上这么一桌菜式。

玉罗刹抬眸,琉璃色的眼眸里映着房内染着的烛火,明明灭灭间有种惊人的惑意。

他勾唇笑了笑,在晏鸿音对面坐下,轻声道:“一个月前,便是今日,阿音将我捡回了家中,阿音不记得了?”

晏鸿音眼睫一颤,与玉罗刹四目相对。

面前的菜肴是两人洞房时桌上的菜式,一道不落,只不过屋中不再有龙凤盘雕的长烛,也没有红艳艳的绸缎囍字。

一个月前,她还是京城众勋贵想求得一见又不想无事得见的锦衣卫暗部指挥使,出任务回京之时面前这人恰好从山坡上摔滚下来,不偏不倚撞向她疾驰的马匹。

若不是她反应迅速勒缰调转马头,顺手捞了这人一把,恐怕这人早就依照惯性滚向官道旁的万丈高坡之下。

晏鸿音此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异样,如今回想起来,她竟不知若回到那日,她还会不会去勒马急停。

这一个月来的相处与临安府的混乱历历在目,晏鸿音抬手倒了两杯清酒,递给玉罗刹一杯。

她并不后悔救了文雅体弱的病美人阿玉,但罗刹教教主玉罗刹也的确还是死了更好。

这二者在她心中,向来都不能混作一谈。

玉罗刹依旧对那盘笋尖情有独钟,不过此时的笋味道已经不如早些时候存下的春笋味道鲜美,这让玉罗刹也微微有些皱眉,眉宇间带着些似有若无的嫌弃。

随后他又夹了一片茭白,忽而笑道:“成亲那日,阿音还叫我莫要多食茭白。”

两人成亲并无多少时日,尚且仍算新婚,晏鸿音当然记得,淡声道:“阿玉如今身子大好,自然不需什么忌口了。”

“可我却很是欢喜阿音关切的样子。”玉罗刹咬断筷中夹着的茭白,咀嚼着咽下,转而夹起一片清蒸鸭肉,“关外气候不如中原温和,许多牛羊牲畜不好畜养。像是鱼鸭鸡这类畜生,从商队中得来便已经是腊味,清蒸过后滋味颇腥,还带着浓浓的腌制料的味道。所以哪怕后来这些鲜活的食材也能唾手可得,我也甚少进食。”

晏鸿音也夹了一片盘中白嫩的鸭肉,拢着眼睫道:“临安府以酒酿清蒸鸭为招牌,许多外来客都会点上一盘,也算是入乡随俗。”

“原是如此。”玉罗刹笑着将鸭肉送入口中,“怪不得今日的鸭肉比之成亲那日多了些许陈酿的醇厚滋味,想必是当时我尚在病中,厨房得了医嘱的缘故。”

字字句句都是晏鸿音待阿玉郎君的用心爱护。

晏鸿音伸手端起酒杯,那双没有了对“阿玉”这张脸的欣赏温柔的眼眸里,烛火摇曳下满是平静:“阿玉觉得临安府如何?”

玉罗刹举杯,杯口相碰间发出清脆的声响,眉眼轻弯:“景美人佳,若是没有锦衣卫,那便是最好的地界了。”

晏鸿音抬手微遮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冷冷道:“没有锦衣卫,便是武林的临安府,而非大明的临安府了。”

玉罗刹仰首饮酒,闻言侧头想了想,竟然点点头赞同道:“阿音说的极是。”

若是没有锦衣卫,再过上几年,临安府的确说不好还会不会是大明的临安府。

可若是没有晏鸿音,玉罗刹这一方死局也决然不会如此轻易度过。

这世间一饮一啄,大约都是定数。

玉罗刹握了酒壶给晏鸿音再度满了一杯酒,慢声道:“阿音可有想要之物?”

玉罗刹向来是随性恣意的性子,他喜欢一切炙热如火的东西,他的人和他的功法一样,是危机四伏的大漠,是灼目燃烧的烈日,是篝火燎原下的烈酒……不论是爱或是恨,在他这里都能找到泾渭分明的位置。

不论是隐忍还是妄为,从来都是真性情的自我。或许在他人眼中,他是个诡异莫测难以琢磨的角色,但他自己却对自己很是满意,因为他活得轻松畅快,想做什么便做,想要什么便夺,哪怕有朝一日魂归九霄也无所谓回头留恋。

他的确是欠了晏鸿音一次,所以他自然是要还上一还的。

在这临安府将阿玉欠下晏鸿音的恩还清,余下的,便是玉罗刹与晏鸿音的纠葛交缠。

晏鸿音不了解玉罗刹这个人,但她的师父有句话说的不错,晏鸿音之所以能在暗部任务完成的总是毫无疏漏,与她那同那些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亡命之徒相似的行为准则有关。

她的所思所想,从来都能切中最要害的地方。

或许也正因如此,人群中能吸引她瞩目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若我想要,阿玉便能为我取来?”晏鸿音突然笑了,这一笑如同夜里昙花,姣白绽放,姿容淡雅却有一种令所见者为之痴迷的动人心魄。

玉罗刹迎上晏鸿音的目光,声音温沉脉脉,听不出半分罗刹教教主的阴狠莫测,眸中尽是笑意:“赴汤蹈火,为卿一笑。”

屋外枝丫迎风的声音毫无倦意,月光也因为深秋而褪去柔意换上一副萧瑟的面孔。

晏鸿音细长葱白的手指点着杯中酒水,单手托腮,在桌面上缓缓写下四个字。

玉罗刹垂眸看着,眼中笑意渐冷。

晏鸿音轻笑,不过两杯酒水而已,面容却带了些灼灼若桃花的粉,缓缓道:“此物,阿玉可舍得?”

***

子时七刻,万籁俱寂。

锦衣卫临安府据点内。

一身玄色绣金卫飞鱼服的晏鸿音坐在案后,面上摊开的是迄今为止所有罗刹教、玉罗刹相关的情报,旁边燃着一方火盆,竹炭燃烧的噼啪声间或响起。

屋顶瓦片微动,晏鸿音手中的动作未停,将浏览过的纸条扔入火盆任由其燃作灰烬,面具后的面容波澜不惊。

晚膳时候沾染在身上的酒气早已荡然无存。

桌案正对大开的房门,月光裹挟着萧瑟的秋风袭入房内,吹得铜盆中的火苗弯着腰残喘,却又因为不断加入的纸条延续新的生机。

一道颀长高挑的身影出现在对面的房檐之上,无声无息,如影如魅。

晏鸿音的视线越过照壁看向来人,片刻后,垂下眸子继续手里的动作。

即使查出了罗刹教渗透临安府的情况,但晏鸿音不确定也不想赌锦衣卫暗使中是否有反水背叛者。

她离开临安府在即,锦衣卫据点内所有关于罗刹教的情报她必须要在过目之后予以销毁,不留存档,以免打草惊蛇。

“镇抚使大可不必如此谨慎。”来人在几步间便行至门边,整个人都笼罩在白茫茫的诡异雾气之中,辨不清性别,是外界人对玉罗刹最多的形容模样,“罗刹教倒是的确未能找到渗透锦衣卫的缺口,不愧是比之六扇门更加铁板一块的朝廷护卫。”

“哦?”晏鸿音的声音也如伪装之时一样低哑暗沉,“看来玉教主在六扇门留了不少痕迹。”

“收买策反,无非钱权恩色四法。六扇门中的捕头并不是都像诸葛正我座下那四个弟子一般难啃,舍些银两美人,用些恩惠计策,着实不难。”

来人堂而皇之拉了椅子坐下,对晏鸿音暗自刺探的讯息竟是毫不遮掩。

但晏鸿音并没有丝毫动摇。

六扇门与锦衣卫不同,它是明面上的独立衙门,门中捕头捕快众多,由颇受皇帝信任的王侯诸葛正我统领。就算玉罗刹承认其中有罗刹教的人,晏鸿音也断然不可能去盘查同为朝廷机构的六扇门,甚至若是贸贸然向诸葛正我透露消息,反而会卷入锦衣卫不该卷入的党派之争。

晏鸿音于是不再理会玉罗刹,而是继续当着玉罗刹的面浏览罗刹教的消息情报,逐个焚烧。

玉罗刹发现他忽然有些着迷晏鸿音……或者说,更着迷。

不论是素色裙装,清冷矜贵的医者;还是说着直白露骨的话语,娇憨直率的佳人;亦或是面前这个端坐桌案之后,一身肃杀飞鱼服脊背挺直如一把出鞘绣春刀的锦衣卫。

玉罗刹从未如此欣赏过一个人,晏鸿音的存在让他觉得兴奋战栗,却又觉得事态全然在掌控之中。

晏鸿音察觉到了来自玉罗刹意味不明的打量,她头也不抬,冷声道:“玉教主若是来闲聊,便恕在下无空招待,走好不送。”

十分的不客气。

玉罗刹有些遗憾。

还是在家里好,至少还有个笑模样。

一声轻响,晏鸿音停下手中动作。

光滑圆润的瓷瓶被玉罗刹放在桌面上。

“你想要,我自然给得起。”玉罗刹再度出声时,已然是阿玉的温沉嗓音,“但若是这般轻描淡写的给了,我心上又会有些不痛快。”

晏鸿音伸手,瓷瓶却被一根手指死死压住,陷入桌面凹沉出一个圆形印记。

她并没有与玉罗刹过招,而是手指轻弹了两下瓷瓶,一丝内力随之探入瓶中。

晏鸿音耳尖一动捕捉到瓶中液体的回荡,的确是情报中所言的天一神水剩余的量。

她收回手,手臂搭在太师椅扶手上,手指指腹微微摩挲,转而问道:“为何之前探查脉相时,你会是毫无武功之脉?”

晏鸿音的声音也不再伪装,两人几乎就差撤去面具与散去白雾的区别。

“本座金针封窍为求境界突破之时,从未想过中原也会有如此行径的妙人。”玉罗刹回答的很果断,尾音上扬,带着病美人阿玉所没有的戏谑调笑。

这是阿玉所不曾有的底气与恣意。

金针封窍。

晏鸿音冷哼了一声。

她在做金针封窍的决定之时,也从未想过,天下之大,偏偏就让她遇见了另一个同样采用百年不会有人动用此法的疯子。

“你想如何?”晏鸿音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瓷瓶,换了个随意的坐姿,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中原人你追我赶的游戏本座向往许久,今日入乡随俗倒是想领教一番。若镇抚使能抓到本座,天一神水,自当奉上。”桌上的瓷瓶被玉罗刹反手收入袖中,语气带了些居高临下的傲慢与玩味。

晏鸿音抽出手帕擦了擦手指,淡声道:“可,天亮为期。”

……

玉罗刹来的突兀,去的飘然,晏鸿音却半点没有要追的意思。

她将手中的情报尽数过目焚烧,自身侧抽屉中取出一锦盒拿在手中,这才站起身转动博古架上的机关,步入漆黑一片的暗室。

石门翻转声中,晏鸿音拿了墙边的油灯,缓步沿着阶梯向下,摇曳的烛火在玄色的冰冷面具之上跳跃出暗影。

她有些改变主意了。

对玉罗刹这个人。

面具后的面容冷若冰霜,杏眼微敛,其中是方才压下的怒。

她出身后宫,生母低微,从懂事起便习惯隐忍,对修习武学之后更是自我约束,收敛情绪,不骄不躁,不嗔不怒。她的天赋很好,十岁便入了锦衣卫暗部,十三岁成了最年轻的暗部指挥使,身居高位,不露声色,矜贵凛然。

从未有人敢用这般放肆戏谑的目光打量她,更遑论还带着一种谋求掠夺的心思。

此时想杀玉罗刹,过于兴师动众且难以一击必杀,有违锦衣卫暗部行事准侧,给他一个教训,将人从临安府地界驱逐出境,将对峙的战场放在关外,搅乱罗刹教使其自乱阵脚,方为上策。

——想玩?

晏鸿音抬手转开面前的机关,门后是静候多时的锦衣卫,领头之人正是本该尚在昏迷之中的纪清。

晏鸿音打开手中的锦盒,红色绒布之上原本沉睡的蛊蝶们被气息唤醒,抖了抖翅膀,接连朝着密道出口的地方翩然而去。

“跟上。”

纪清扶着腰间绣春刀低头领命,无声无息地带着锦衣卫们自暗道鱼贯而出。

——奉陪到底。

***

玉罗刹走了一阵子,临安府很大,但是身后总黏黏腻腻跟着人,杀又不好杀,甩又甩不掉,换做是谁都是逛不好的。

他盘膝坐在临安府最高的一处塔楼屋脊上,抬头注视着月亮。

今夜的月亮并没有中秋时的交接圆亮,街道上的人群也少了许多。

这里的视野很好,各方街道与巷子都能尽收眼底。

打更的更夫打着哈欠,拖沓着脚步走街串巷,运送粪水的清道夫佝偻着身躯,偶尔开着的店铺档口内,伙计的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但总归透着寂寞的萧瑟。

临安府的夜晚,不该如此静谧。

玉罗刹低笑着摇头。

站起身,高处的风越发浩浩荡荡,鼓吹起他的衣袍,原本散去的白雾再度覆盖他的身躯。

他循着远处歌舞奏乐的声音,几个起伏,落在合芳斋屋檐上。

透过对面酒楼的窗户,看到摘了面具的锦衣卫靠窗而坐,纤长的手指间把玩着酒杯,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拍打着椅子扶手,应和着一声又一声的琴瑟音律。

伶人们被请来为贵人献艺,笙歌燕舞间,为首的是个有西域血统的胡人,五官深邃,身材俊挺,手执折扇温雅缱绻地唱着凤求凰。

转过身时露出带了些卷的发。

蒲扇着翅膀的蝶慢慢悠悠飞进窗户,停在晏鸿音握着酒杯的手指尖。

晏鸿音侧过身子,悠悠道:“还未至丑时,玉教主怎的自投罗网呢?”

语气是一种轻慢而疏离的冷。

晏鸿音不得不承认,她捡人的眼光与运气一如既往地不太好,但好在她早就与这份糟糕的运气自我和解了。

她与玉罗刹其实是截然相反,又在某种方面上十分相似的人。

阴谋,阳谋。

他们擅长布局,也不畏惧解困,同样的,也能在第一时间便认清败局。

过分的骄傲,自信到甚至有些自大。

玉罗刹躺在对面合芳斋的瓦片之上,毫无芥蒂地问她:“何时下的药粉?”

晏鸿音触碰瓷瓶的那一下,并不只是单纯地确认瓶中的天一神水,还在上面下了追踪的药粉。

玉罗刹此时身上并未携带那瓷瓶,却仍旧被蛊蝶一路追踪。

杀了一只,还有一只。

连绵不绝,烦人的紧。

身前的伶人早就被吩咐了没有示意便要一直唱下去,晏鸿音的回答伴随着胡人低沉深情的低吟声传入玉罗刹耳中:“晚膳前。”

晚膳前?

玉罗刹的半截衣袖被风掀起。

那便是他在竹林小道时牵她走的那一段路上。

玉罗刹成名之后再也未曾栽过这样的跟头,但晏鸿音这个人却是实实在在太对他的胃口。

想要将人拐去关外大漠的欲-念更为浓郁。

一道锐利的冷光穿过窗棂径直插入屋内,那颤抖着声音吟唱的胡人一声尖叫,手中的折扇被寒光乍射的四角镖死死钉在了实木屏风之上。

琴瑟丝竹声却不敢停下,只是那旋律却从缱绻情深扭曲成战栗的恐惧,不成曲调。

晏鸿音抬手轻挥,伶人们如蒙大赦般跑下楼梯。

一道身影夺窗而入,紧跟其后的劲风砰的一声关上了临街的窗户,隔绝了外面隐藏在暗处的视线,更夫,清道夫,打鼾的伙计……从阴影中走出,肃穆以待。

玉罗刹坐在晏鸿音对面,内力外放的白雾散去,是晏鸿音看惯了的那张脸。

落在晏鸿音指尖上的蛊蝶被玉罗刹抬手丢过来的一根筷子戳成两半,轻飘飘落在晏鸿音的腿上。

被对面的杀意锁定,晏鸿音的身子微绷,手指滑过杯沿:“玉教主这是……输不起?”

玉罗刹看着对面仍旧坐姿挺拔,脊背笔直的锦衣卫,忽而一笑,杀气尽散。

“输给夫人,怎会输不起?”他笑着翻了酒杯,拎起桌上的酒壶,语气亲昵。

桌上他面前的筷子只剩下一根。

下一刻,玉罗刹的膝盖抵住桌角,手掌一拉一推间将横亘在二人间的桌几稳稳推到一边,伸长的脚尖勾住晏鸿音所坐的椅子脚,朝回用力。

晏鸿音怎会让他如愿,分腿别开玉罗刹暗含内力的小腿,同样伸腿勾了玉罗刹的椅子脚,内力吞吐间两人擦肩而过,座椅转眼间互换了位置。

晏鸿音看着玉罗刹斟满杯中酒液,抬起手臂,手指微弓成爪,内力运于掌上,将一旁的桌几重新拉回,横亘在两人中间。

“在下同玉教主仅有三面之缘,还是隔桌而谈更为合礼。”

一推一拉间,桌几上的茶点摆件却没有丝毫移动。

“结发夫妻,同床共枕,阿音何必如此绝情?”玉罗刹长叹一声,将酒壶放回桌面,手肘抵在桌面之上,嗅闻着杯中酒液,“我不过是想问问阿音,究竟将那药粉洒在哪里罢了。”

“结发夫妻?”晏鸿音默了片刻,似是回忆,又似是不解,“玉教主可是认错了人?在下与夫君的婚书之上,可没有玉教主的名字。”

玉罗刹被噎了一下,随后声音便有些淡漠的薄凉。

“镇抚使说的是。”

随后画风一转,问道:“镇抚使,不知百姓有冤屈要诉,锦衣卫管是不管?”

晏鸿音不为所动:“下楼左转,巷子口直走,衙门大门口有鸣冤鼓立着。”

“哦……行。”玉罗刹抬手,长指轻点脸颊,语气婉转间带着哀怨,“让本座想想,大明律法,朝廷命官轻薄调戏良家男子,当以何罪名上诉?”

晏鸿音无语,一时间竟不知先问玉罗刹算什么良家男子,还是问她何时有轻薄调戏他。

玉罗刹打蛇上杆,不依不饶道:“你我无甚关系,若未曾轻薄调戏于我,镇抚使是如何将那药粉洒在本座身上的?本座来时可是换了衣裳,镇抚使是碰到了本座哪里,才会让这药粉留香自晚膳后到现在?”

“是发丝,还是手臂,还是颈部,还是衣服下面……别的什么地方?”

那声音当真像是带了钩子,一个劲儿往晏鸿音耳朵里钻。

晏鸿音忍无可忍,语气里带了些色厉内荏的味道:“玉罗刹,你还要脸不要?!”

“嗯?镇抚使这是……恼羞成怒?”玉罗刹自鼻腔中带出一声疑问,语气抑扬顿挫,明明刚才还一副杀机毕现的魔头模样,现在又毫无违和地挺着一张无辜表情,“中原人就是脸皮子薄,我们西域人可不讲究那些个什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礼、义、廉、耻?”

晏鸿音:“……”

深呼吸了一口气,晏鸿音心底默念,这人还杀不得,至少在临安府杀不得。

闭上眼平心静气了好一阵,她才再度睁眼开口,冷冷道:“你输了,天一神水呢?”

“我输了?”玉罗刹侧首,“镇抚使何时抓住本座了?”

男人张开双臂抖了抖,摊手示意自己的活动自由。

晏鸿音冷笑,抬腿将桌几推开,出手迅如闪电,一掌拍向玉罗刹胸前。

玉罗刹抬手架住晏鸿音手腕,两人推拉过招间玉罗刹半个身子已然被抵在窗边。

晏鸿音抬脚直接一脚将人踹出了窗外。

玉罗刹顺着风轻飘飘落在街道斜对面的屋顶之上,白雾再度遮蔽身形,叹道:“说真的,你这踹人的毛病是要改一改的。”

话音未落,玉罗刹脚尖在瓦片上借力凭空向后翻转身体,正正好躲开了插-进瓦片上的箭矢。

“镇抚使,”玉罗刹见好就收,没再继续撩拨晏鸿音,身形急转向后掠去,最后一句话悠悠然传音入晏鸿音的耳中,“记得回家取赌注~”

尾音勾着笑意,有一种令人手痒的感觉。

真的欠。

晏鸿音素来引以为傲的忍耐几次三番在玉罗刹面前破功,抬脚踩着窗棂翻身上去屋檐,三支箭矢搭在弓弦之上。

眯起一边眼睛,拉弓引弦,晏鸿音灌注内力于指上,三支箭矢裹挟着破空声划开黑夜朝着飞掠离开的身影疾射而去!

玉罗刹自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破空声,奔跑间借力石壁拔起数丈,腰身后折如燕子穿云般避开上下同时而至的两道箭矢,落下时足尖略点,与第三道箭矢擦着鼻间划过,尖锐而迅猛的锋锐破开玉罗刹的护体罡气,在他面上留下一道血痕。

“啧,好凶。”

玉罗刹摸开伤口处溢出的血珠,啧笑了一声,身形飘转间七八个起落,转瞬已至几十丈开外。

……

城北酒肆院中

丰盛当铺掌柜见玉罗刹转过身时面上带着血痕,不由呼吸一窒。

玉罗刹抬手抚过脸颊,眉间轻蹙,看向身前冷汗涔涔的属下,幽幽笑道:“内子彪悍,见笑了。”

“不、不不不……不敢,属下、属下不敢妄自揣度教、教主……”掌柜两股战战,几欲昏厥,他骤然意识到什么,极度的惧怕令他浑身都在颤抖,“教主饶命……教主饶命……”

“饶命?”玉罗刹不解地重复了掌柜的话语,抬步靠近掌柜,长指抵在掌柜眉心之间,迫使其抬起头来,俊美的面容此时看在掌柜眼中犹如催命罗刹,“本座又不会杀你,饶什么命?”

掌柜却说不出话来,嘴唇和整个下巴都在恐惧中颤抖着。

见到那道红痕,掌柜这才明白过来他几次三番见到的竟然是教主真容。

……从未有活人得见罗刹真容……

不知过了多久,抵在额前的指尖移开,掌柜像是脱了所有的力气一般跌坐在地上,眼皮不住的抖动着。

“念你护驾有功,即日起携妻儿回-教罢。”

掌柜眼中光芒大盛,拖着沉重的身躯朝着离去的背影深深跪伏在地,还未从惊惧中恢复的声带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

纠结忙碌的黑夜终结于日出的那一刻。

太阳在漫天红云间一跃而出,缓缓升起,晨曦却与云雾细雨相携而来。

晏鸿音回到晏鸿堂,在院中碰见了等候一夜的嬷嬷。

嬷嬷一眼便认出了晏鸿音身上宽大斗篷下穿着的是锦衣卫飞鱼服,愣怔了一瞬。

两人对视一眼,嬷嬷没有多问,走过去将手中撑着的伞罩在晏鸿音头顶,轻声道:“怎的淋着雨回来?”

晏鸿音接过伞,微微摇头:“细雨罢了,不碍事。”

“你心里有数便是,晏鸿堂有嬷嬷在呢,人呐,有时候任性一点才畅快。”嬷嬷拍了拍晏鸿音执伞的手,转身朝着屋内走去。

晏鸿音目送嬷嬷的背影拐入房中,这才撑着伞一步步穿过庭院廊间,再度步入竹林小道,在院子栅栏外驻足。

她冷眼看向院中淋着雨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的玉罗刹。

玉罗刹换回了阿玉的衣裳,长发未束,披散着逶迤在肩头。

那秋千上被晏鸿音闲来无事时别了几朵无用的药花,因为下雨的缘故蔫着脑袋,被玉罗刹夹在指间用指腹轻轻拨弄。

纵然是毛毛细雨,在雨中久了,玉罗刹的发丝也湿透了贴在衣服与脸颊边。

俊美的脸上横着一道将将愈合的疤痕,还翻转微张着皮肉,有种战损的惊人美感。

“回来了?”

晏鸿音撑着伞,挪开栅栏缓步走进院内,目不斜视地步入檐下,将纸伞收起靠在门边。

屋子里的碗碟早已收拾干净,桌面上唯有倒扣在托盘上的茶杯茶具,以及一个圆润光滑的瓷瓶。

晏鸿音看着那瓷瓶,忽然抬手,手心翻转朝着屋外射出一记飞镖。

玉罗刹有些无奈地抬手接住那直直朝着秋千绳索切过来的暗器,从秋千上下来,将那几朵可怜巴巴的花儿放在秋千木板上,抬步走了进来。

晏鸿音解开沾染了雨水的斗篷搭在椅背上,伸手将椅子转过来坐下,拿过装着天一神水的瓷瓶轻轻晃了晃。

玉罗刹抬手将额前的碎发捋到脑后,露出原本深邃锋锐的眉眼,冲淡了淋雨的狼狈弱气。

将长发捞在手中拧了拧水,男人自顾自去到一边取来干燥的帕子坐在床边擦拭着,瞥见晏鸿音动作后好心提醒了句:“天一神水暴露在外可化为雾气,闻之便可中毒,毒性剧烈,可使中毒者浑身溃烂,疼痛半月死亡,无药可解。”

晏鸿音只在情报和记载中见过曾经在江湖中盛极一时的天一神水,但真正接触到却是头一回,动了动唇,道:“你倒是知道的详细。”

玉罗刹轻描淡写回道:“有人用它暗杀过我。”

晏鸿音来了兴趣,微眯了下眼,脸颊微侧:“然后?”

玉罗刹高深莫测地哼笑了一声,答道:“先下手为强。”

“所以,你也拿这东西没办法?”晏鸿音手指夹着那瓷瓶,低垂着眼似乎在揣摩什么。

“的确没什么解毒的法子,但这并不是罗刹教想要天一神水的缘由。”玉罗刹知道晏鸿音想问什么,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不是不能回答,但回答多少,便要看他心情好的程度有多少了。

晏鸿音当然也清楚,玉罗刹是在诱惑她。

只不过现在世上仅存的天一神水在她手中,知道是谁与罗刹教做了交易这件事对她而言并不算迫在眉睫的紧要事。

玉罗刹那边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像是在换衣服,声音却没停歇的意思:“阿音为什么会成为锦衣卫?”

“自幼便是。”看在天一神水的面子上,晏鸿音也不介意回答一些无关痛痒的小问题。

玉罗刹会回来这里,在晏鸿音看来是情理之外的意料之中。

自昨夜开始,临安府内的明面上的罗刹教弟子开始朝着城外撤离,丰盛掌柜一家更是没有丝毫遮掩地举家搬迁——这是罗刹教在明面上对朝廷的避让三分。

不论玉罗刹是出于什么原因选择了避让,晏鸿音都不会再在这个时候挑起争端。

玉罗刹换好衣裳走到晏鸿音身后,将一把折扇放在桌面上缓缓推到晏鸿音视线内。

“那个锦衣卫……啊,是叫纪清?”玉罗刹捏着下巴回忆,评价道,“武功不错,人也挺机灵,就是反应慢了些。”

玉罗刹下手的确留了分寸,纪清并没有如晏鸿音对玉罗刹所说的那样昏迷不醒,而是在送到医馆昏睡了两个多时辰之后便苏醒过来。

他是如何中招的也不难问出前因后果。

纪清查出了丰盛当铺掌柜与罗刹教的来往,继而开始疑心晏鸿音身边的玉罗刹,但偏偏当他找上玉罗刹的时候,玉罗刹的手中拿着这把晏鸿音亲手给的,代表了锦衣卫庇护的折扇,这才让他失了警惕,被玉罗刹抢先动了手。

晏鸿音之所以会给玉罗刹这把凭证,最开始的想法不过是因为临安府风波叠起,担忧她不在阿玉身边时会有人因为她的身份盯上阿玉,却没想到在玉罗刹的手中成了刺探她身份的证据。

锦衣卫敛着下颚,面上本该柔美的线条在飞鱼服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冰冷。

晏鸿音默然半晌,闭眼逐客:“滚吧,从这里出去,你我一笔勾销。”

外面的蒙蒙细雨绵绵不绝,竹林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

玉罗刹看向院中,意有所指道:“可是有人似乎不想我走。”

晏鸿音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睛,看向院外沙沙作响的竹林:“你在中原究竟惹了多少麻烦?”

玉罗刹作势思考了一下:“……这就要看夫人问的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晏鸿音无语,正要说什么,脸色猛然一凛。

——不对!

不速之客们在细雨中无声自竹林掠出,落在栅栏之外,院落之内,房檐之上……包围了不大的院子里封住了所有的退路。

她的手握住腰间刀柄,一字一顿道:“锦、衣、卫。”

绕过她的命令,来她的府邸拿人的锦衣卫。

玉罗刹倒是一点紧张都没有,反而还有空玩味思忖,撩拨一下晏鸿音:“看来夫人在锦衣卫中的人缘并不算太好。”

“要不然……考虑一下,弃明投暗?”

晏鸿音冷冷道:“你先活过今日再说罢。”

……

脚边横着七零八落的尸体,玉罗刹掂了掂从这些“锦衣卫”手中夺来的绣春刀,反手扔给晏鸿音,嫌弃道:“这还不如我之前仿造的腰牌。”

晏鸿音一刀劈断朝着面部袭来的“绣春刀”,面沉如水。

雨水混着血水在地面上聚成血腥味的水洼,晏鸿音的发丝被雨水和汗水粘连在脸颊边。

这是两拨人。

一波杀手,来杀玉罗刹,另一波伪装成锦衣卫……来试探她。

玉罗刹蹲在池塘边撩水洗净手上的血痕:“阿音可知……有人想要阿音的命?”

晏鸿音冷笑一声:“你吗?”

“自然不是。”玉罗刹见池塘里的大胖鲤鱼浮上来,手痒之下敲了一记,满意地看着大胖鲤鱼肚皮向上翻了过去,“就在今日,罗刹教接到一条悬赏,有人用三百万两黄金,买临安府锦衣卫镇抚使的命——顺便说一句,据我所知,这个悬赏几乎被发给了江湖所有势力。”

三百万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却用来买区区锦衣卫镇抚使的命……未免小题大做了些。

但如果是一个知道晏鸿音便是这个镇抚使的人——三百万两黄金买锦衣卫暗部指挥使的命,便相衬了。

玉罗刹揣着手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阿音猜到此人是谁了?”

“……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使,陆纲。”晏鸿音一字一顿,有些艰难地开口。

“嗯哼。”玉罗刹站起身转头看向晏鸿音,“阿音果然聪慧,与本座天生一对。”

晏鸿音的回答是甩手一记飞到擦过了玉罗刹的脸颊,削断了躲闪迅速的玉罗刹一小撮碎发。

玉罗刹摸了摸发丝,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照旧挑眉浅笑,问晏鸿音:“要合作么,夫人?”

合作?她与罗刹教能有什么合作?

然而还不等晏鸿音问出口,方才还站在那里一副悠哉悠哉胜券在握模样的玉罗刹面色一变,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晏鸿音:“……?”

走近两步,晏鸿音低头看见池塘里面被弹晕过去的大胖鲤鱼肚皮朝上晃晃悠悠。

她抬脚将倒在地上的玉罗刹翻过来,踩着罗刹教教主的胸口,微微弯下腰歪着头注视面部仍旧留有战损伤疤,脸上混合着血水与泥水的狼狈美人。

——都说了不要捞池塘里的鱼,这人手是真的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贝们的支持么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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