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将过, 高攀听到了府门外极为响亮的马儿喷鼻声。
他着急地自小院里出来,便有机灵的仆从上前来报:“夫人和大公子从宫里回来了,不过老爷还没回来。”
高攀点点头, 问:“我大哥人呢,去书房了么?还是回院里去了?”
仆从答道:“是往书房去了。”
高攀听罢,往书房快步而去。
今日登基大典,晚间华央殿设有宴席, 高朗肯定要等到亥时后才会回来。
他得先和大哥商量。
高攀进了书房, 见高恭已换下了官服, 只着月白长衫,捏了一柄折扇扇风。
官服厚重,又在大太阳下站了半日, 这会儿才觉有些清凉。
高攀小心翼翼道:“大哥辛苦了, 今日大典如何?”
高恭睨他一眼,道:“有话快说。”
高攀扯出一抹笑,问:“今日小妹称病未进宫, 母亲,父亲没怪罪吧?”
高恭不答反问道:“她指使你来的?”
高攀嘿嘿一笑。
今日宴会, 高夫人与高家三妹,高姝都收到了太后的请帖,可是高姝称病, 没进宫。
高攀惯会察言观色, 见眼前的高恭脸上并无恼意, 想到了前两日高姝说的话, 又问:“小妹说, 大哥肯定是支持她的, 绝不会让她进宫去, 可是我心中有些不解,何家女郎也被圈了名字,我原以为大哥会力保小妹,不让何橙中选。”
高恭适才转眼正儿八经地看了他一眼,那表情令高攀脸色一僵,他忙笑道:“大哥我错了,我乱说的。”他眼珠转了转,又道,“我胡乱一猜,难道是……小妹要真中选,何姑娘亦要进宫,你才不得不劝阻父亲,不让小妹中选。”
高攀念书念不进去,花花肠子一大堆。
高恭走两步,近以折扇敲了敲高攀的脑袋,没好气地问道:“书念了么?”
高攀立刻苦了一张脸,捂住脑袋,转身便想走,一面走一面还说:“大哥,小妹可不愿进宫,她怕他都来不及,你又不是不晓得。小妹幼时见过他猎兔,吓得连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我看小庄氏就不错,还能合太后眼缘。”说话间,人已退到了门边。
高恭道:“快走吧!休要胡言乱语,即日起,要称陛下。”
高攀自觉摸透了高恭的心思,高姝大概是不必担忧了,他露出个笑道:“我又不傻,当然晓得!”
高姝不愿进宫,眼下他大哥也怕她进宫,只要劝说住高朗,高姝再不必忧愁了。
亥时至,华央殿吹奏的乐声终于停了下来。
周妙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动静,确定喧哗散后,才出了殿门往外眺望。
华央殿灯火阑珊,与华阳宫相连的廊桥上亦满载灯火。
如今她还住在华阳宫偏殿里。
李佑白不允,她自然没挪成,好在登基大典非同小可,这两日庄太后也无暇顾她。
周妙立了一小会儿,却见华央殿后忽而亮起成串的灯笼,洁白的莹莹灯火在暗夜中,如星又如萤。
灯火流过廊桥,往华阳宫慢慢移来。
直到正殿丹墀下,周妙才看见了灯火簇拥下的人影,而那人影并未直入正殿,而是扭头朝她望来。
他扬了扬手,转而走来,乐声消散后的夏夜似乎格外静谧。
他身上的衮冕繁复,宽袖乌领压雪襟,下着黑裳,腰间束玉带,前垂蔽膝,足上着赤舄。
周妙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立着,他走得近了,她似乎才能看见李佑白冕冠旒珠下的面孔。
他眉如墨画,眼如寒星,气势凛然。
这一刻她空白许久的脑海,仿佛才有了一丝清明。
她记得自己学过的规矩。
她将左手心叠上右手背,朝前拜服,跪到地上,以额心抵着左手背,朗声拜道:“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他的脚步停在了身前,他的声音淡淡道:“平身,不必跪了。”
周妙抬头,先见到了他蔽膝上的山河日月纹章。
李佑白已经是皇帝了。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生杀予夺。
她几乎有点不敢抬头了。
可是她还是颤巍巍地起身,微微仰头看他。
李佑白一扫前日的疲态,唇边露出一点笑道:“好看么?”
周妙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先前突如其来的生疏的畏惧骤然飘散,她甚至不由笑道:“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皇帝了。”
李佑白嘴角轻扬,“嗯”了一声,道:“你随我来。”
周妙一愣,小声提醒道:“陛下该说,你随朕来。”
李佑白扫了她一眼,转身往正殿走去。
周妙亦步亦趋地跟上,进了正殿,李佑白径自往寝殿而去。
周妙第一回 见到帝王的寝殿,那规制,那气派和将军府,留青宫,全然不同。
八扇描金屏风前,蹲着一樽青龙香炉,龙口衔珠,吐着渺渺青烟,雾中沉香扑鼻,又有一丝丝清凉。
殿中央是一架朱顶高榻,木雕脉络精细,游龙戏珠相横于榻前。
周妙匆匆再望了一圈,金器银具晃花了她的眼。
李佑白回身见她愣在原地,出声提醒道:“你过来。”说着,张开了双臂。
周妙心领神会道:“陛下要宽衣么?”她面露为难,“要不寻个精通的管事来?”她没做过这样的差事,要是碰坏了腰带,她赔都赔不起。
李佑白长眉微蹙,周妙立刻朝前迈步,伸手摸上了他腰间的玉带,道:“陛下,是先从腰带开始解?”
“嗯。”
可惜,周妙摸索了半天,没摸到系扣在哪儿。
她听到李佑白的呼吸似乎也重了一分,她不由更慌,着急地又摸了一圈。
“在正前佩玉处。”李佑白出声提醒道。
周妙颇觉尴尬道:“哦,原来如此,多谢陛下提醒。”
她连忙解下了玉带,搁置一旁,又飞快解了蔽膝,
适才抬头要去脱那宽袖大衫,她头顶的发髻却撞到了李佑白面前的旒珠。
呼啦啦两声响,两个人俱是一愣。
周妙更紧张了,问:“是不是,是不是该先除冠啊?”
李佑白眼前珠帘轻摇,周妙手中的动作却未停,她双手捏住他的乌领,剥下了外衫,挂到梨花木架上,又转而来摘他的发冠。
她的双手捧下冕冠,颤巍巍地轻抖。
这个冕冠有些沉,她好奇地摸了摸那珠子,冰冰凉凉。
她抬眼正欲说话,却见李佑白双耳微红,忙问:“陛下热么?不若再让宫人取些冰来。”
寝殿西角银盘已堆了一座冰丘,夜风拂过,送来清凉。
周妙自不觉热,但是衮冕沉重,难怪李佑白觉得热。
可除却外衫后,他身上只余素白中衣与黑纱裤。
一时间,周妙手足无措地顿住了动作。
耳边却听李佑白道:“不必取冰。”
可是,他的嗓音回荡过空寂的寝殿,进到周妙耳中,像是微微有些暗哑。
周妙心跳快了两下,紧张的心绪不减反增。
不自在,她觉得大不自在,正欲蹲身半福,退出寝殿。
李佑白却伸手捉住了她的两侧手臂,顿住了她的动作。
“周妙,你也热么?”
周妙茫然地摇摇头:“我,微臣不热。”
“你脸红了。”李佑白肯定道。
话音未落,周妙仿佛真觉得脸颊发烫。
两侧手臂似乎也滚烫了起来。
周妙心中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恍惚间笼罩了她。
她慌不择言道:“陛下,觉得是何家女郎好,高家女郎好,还是阿芙好?”
问过之后,她又觉懊恼,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脱口而出。
李佑白的眼眸愈深,唇角一瞬扬起,却又压下,问:“周妙,你以为呢?”
周妙抬眼,看了看他的神情,并没生气,仿佛真是寻常一问。
她的心跳飞快,说:“微臣以为简姑娘最好。”
“谁?”李佑白的眉头皱了起来。
下一刻,他的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臂,笑道:“周妙,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再问你一遍。”顿了顿,改口道,“朕再问你一遍,你想要的恩典究竟是什么?”他黑漆漆的眼珠倒映着周妙的面目,“你想好了再说,说错了,往后就没机会了。”
周妙脑中如遮云雾,恩典?封赏?两件看似毫无相关的事情经李佑白口中说出,倒变成了一回事。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响在耳边扑通扑通。
像是自问,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李佑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他的耐心像是已经耗尽。
他的手掌忽而松开了她的手臂。
周妙心头一落,两边脸颊却被他牢牢按住。
唇上继而滚烫,柔软的双唇贴着她的嘴唇,蛮横地掠夺着她的呼吸。
周妙脑中轰然巨响,记忆中熟悉的气息席卷而来。
她其实一直都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