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 周妙坐上了回车的马车。
出营时,匆匆一瞥,她好像见到了简青竹上了一辆青布马车。
周妙不觉松了一口气, 简青竹还活着。
既是庆幸,又忽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李佑白没有杀她,自要带回京城去。
周妙又扫了一眼长长的车队,归途的人马众多, 多为护卫, 可等到出了池州后, 行路便低调了些。
众人不再着军甲,反倒是寻常护卫打扮。
他们沿途经过了不少驿馆,有时停留一夜, 有时只稍作休整。
白日里天气晴好时, 周妙也会出了车辇,策马于车前。
那一匹毛色纯白的小白马,也被李佑白的人带出了大营。
在池州大营时, 周妙与“小白”已经颇为熟悉了,她骑上马后, 行路速度倒也不慢。
身侧的卫戍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通道,小白驮着她径直行至李佑白的马旁。
他身骑黑马,往北的天气愈寒, 如今已是冬日, 他身上披着那一件黑裘。
周妙身披白裘, 不由地笑了笑, 只见她身下的那一匹白马用马脖子, 亲昵地蹭了蹭黑马的脖子, 二马并行, 不约而同地齐整了步调。
周妙面上微赧,又见李佑白侧目望来,说道:“再往前便是锦州了。”
到了锦州,京城就不远了。
离京城越近,周妙越是心慌。
她脑中走马观花般掠过了许多人,庄太后,庄丽芙,高姝,何橙,以及避无可避的简青竹。
她顿住了思绪,骑在马上,朝前张望,可入目仿佛皆是萧瑟冬景,就连头顶照着的冬日暖阳似乎都冷淡了不少。
“怎么了?”李佑白的声音响在耳畔,周妙转脸见到他微皱的眉头。
周妙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天气越来越冷了。希望到京城之前,不要遇上大雪才好。”
李佑白笑意淡淡,目光紧紧盯着她,显然不信,却也只说:“若行得快一些,落雪时,便已在宫中。中庭有一座高台,四野落雪时,极目远眺,是整个皇城的皑皑雪景,回宫后,我便引你去高台观雪。”
周妙一听,心中又叹,这一段时日下来,李佑白口中说的最多的,便是“回宫后”此三个字。
她晓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察言观色,而李佑白同样亦在察其言观其色。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彼此试探,即便夜深之后,由夜色遮挡下,才能吐露一点真性情。
咳。
周妙不得不承认,她其实为李佑白着迷,她想,至少为他的皮相,身体着迷。
周妙侧目盯着他的脸,目光复又落到他黑绸包裹的矫健的长腿上。
李佑白面露好笑道:“周姑娘又在想什么?”
“在想你。”周妙抬眼,老老实实地说。
李佑白脸上微愣了愣,仿佛不自在地转过了眼。
他的皮肤白皙,即便行路数月,他的肤色也没有太大变化,而此刻周妙却见他的耳边淡淡地红了。
哎,要不就这样吧。
他要是真想娶她,她也可以拥有这样的他。
哪怕,只是短暂地拥有,如果过几个月,或是过几年,他看见了别人,喜欢了旁人,她也可以再悄悄地,慢慢地死了心。
周妙想到这里,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呸,怎么可能呢!
哪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鬼道理!
她要不还是找机会赶紧跑吧?
正反反复复地纠结之时,一侧的李佑白忽又转回脸来,他的眸色稍暗,眼中隐有笑意,正欲开口,碧空下山崖之间突如其来地落下一声尖利的鸣哨。
李佑白仰头望去,面色微变,右手勒住了缰绳。
“公子,恐有伏击。”卫戍打马上前,急道。
李佑白扭头看了一眼周妙,道:“你先速回辇中。”
周妙心头一凛,速速调转马头而去。
她将将掀帘坐入车中,便听外面马蹄疾响,铁器铮然相击,人声马声嘶吼不断。
周妙又听外面传来一道人声说:“姑娘,莫怕,避开车帘。”
周妙立刻伏低身体,小心地避过了两侧的车窗。
身下的车辇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朝前飞奔。
她脑中飞快地转,外面到底是什么人?
原书中李佑白自池州折返,根本就未着笔墨,哪里还有什么伏击!
且说已近锦州,又临京畿,什么样的亡命之徒才会在此地下手,不过此处未经官道,峡谷之间,林地纵深,几乎是最后一处伏击的地点了。
此伏击是为了杀李佑白?
抑或是,为了庆王?
庆王并未身死,难道还有人贼心不死?
她念头飞转,车前忽听“嘣”一声巨响,车辇骤然而停,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她的身体不由地朝前一晃。
车外风声鹤唳,刀刃遽然撞响,周妙朝车后退了退,不过短短数息之后,眼前的车帘便被人从外掀开。
一大股寒风卷着血腥气味涌入,帘外来人半遮面,唯有一双眉眼露在黑布外。
周妙起初没认出他来,可是他显然认得她。
“周妙。”他惊诧出声。
一听此音,周妙终于记起了这个人。
孟澜,孟侍郎的儿子!
是他!
周妙心中惊骇不已。
孟澜同样吃了一惊,他没料到竟会在车中见到周妙。
从前在将军府时,周妙便跟在李佑白左右,他自是知晓,可李佑白进宫之后,他不知周妙竟也进了宫。
眼下李佑白登了大位,周妙甚至也在自池州折返的车中。
孟澜怔愣须臾,继而回神,今日他是来找庆王的,或者次之,找到那个医女。
豫州柳庄已然回不去了。
李佑白杀了豫州知州徐子牧,亦在搜寻他们的下落。
孟寒死了,死在了池州,南越也不能去了。
孟澜唯有等死,可若要破局,他只能孤注一掷地要找到庆王,找到简氏,才能力挽狂澜。
然而,此时此刻见到周妙,孟澜踟蹰片刻,猛然跃入车中,伸手欲去捉她。
“周妙,你随我走。”
周妙见他手边的长剑尚在滴血,全然不知他会不会杀了自己。
她不敢轻举妄动,可孟澜一时并无别的动作。
她念头忽起,要是真跟他走了,自己是不是就不必回宫了。
周妙有一瞬间的犹豫,兴许,念及旧日之情,孟澜不会伤害她。
不。
周妙晃了晃脑袋,将这个念头抛在脑后。
她不是真的“周妙”,孟澜真的不会伤害她么?
见她乍然摇头,孟澜的眼睛微眯,口中嘲讽道:“昔日你我说高山流水,引为知音,妙妙如今原来忘了。”
周妙默不作声,却见孟澜像是失了耐心,朝她扑来,周妙忙往旁侧一闪,下一刻,突觉眼前风过,那青色车帘起了又落。
“噗呲”一声裂帛轻响,皮肉翻搅的慑人声浪接踵而至。
周妙愣愣地看着一柄铁剑贯穿了孟澜的腰腹,乌沉沉的剑尖滴落成串的血珠,周妙头皮发麻,双膝俱软地跌坐回了车板上。
孟澜口中嘶嘶叫着,而他身后的李佑白霍然拔剑,眼前的孟澜宛如破败的纸鸢轻悠悠地坠落。
蒙面的黑布落下,他口吐鲜血不止,脸色迅速地灰白了下去。
周妙木然而坐,见他瘫倒在地,几乎忘了要眨眼,孟澜将一抬手,又是一剑刺穿了他的后背。
血丝奔涌而出,周妙脸前一凉,手臂却被人死死钳住。
李佑白将她拉了起来,径自拉到了车外。
他回过头凝视着她的脸,他的一对眼珠黑黢黢,一双长眉紧紧皱着,周妙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由分说地拖着她便往前方停着的车辇走去。
周遭肃杀声,声声入耳,四处仿佛都是血雾四溅。
孟氏此一击那是最后一搏,全无收敛,以命相搏
可惜,终究不是敌手。
车辇与卫戍跨过血海尸山,继续朝前而行。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车中的周妙渐渐感到四肢又有了温度,她茫然地低头看她身上的白裘,红一块,乌一块,都是斑驳血瘢。
她心头狂跳,忙不迭地脱下了白裘,却被李佑白牢牢地按住了肩膀。
他的手上全是血,他竟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刺鼻的血腥味扑面,周妙皱眉,想要避开,但见他眼中乌云骤聚,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只问:“你为何要躲?你为何而哭?”
周妙怔愣一瞬,伸手一抹脸颊,除了血迹似乎真有水痕。
李佑白的眼眸黑洞洞的,像是照不进一丝天光。
“你为了孟澜而悲,是为从前的高山流水遇知音而悲。”
“没有。”周妙只顾摇头,眼泪却又流了下来,她索性闭上了眼。
“不许闭上眼睛,周妙,你要睁开眼睛看着我,只许看着我。”
周妙睁开眼睛,方见李佑白铁青的面目,半面血痕,真如修罗。
她脑中刹那像是转过无数念头,却又像是空白一片。
血腥味萦绕鼻尖,先前的尸山血海犹在眼前,她耳中嗡鸣不止,双手轻轻颤抖着,连同全身也不禁颤抖了起来。
她不由地大叫道:“我根本就不认得他,从来就不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