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未减, 十二月中,李元盛的棺椁被送出了殡宫。天地茫茫皆裹素,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 一日一夜,风雪不停。
李元盛的棺椁终于入了皇陵。
转眼便是年关,礼部的奏疏日益频繁。
后宫无主,百官劝谏。
出乎众人意料, 皇帝又在礼部的名单上圈了衮州沧县令周仲安之女的名号。
庄太后再也坐不住了, 即便犹在病中, 她也吩咐人将李佑白唤来了寝殿,隔帘而坐。
此一回,他并未推脱政务繁忙不来。
月余未见, 庄太后开门见山地问道:“哀家听闻你又驳了礼部的奏疏。那周氏女郎, 是你让人添的?”
李佑白答道:“正是,朕打算立她为后。”
庄太后闻音起身,险些摔了手中茶瓯。
“周氏是什么出身?凭她能统辖后宫, 克制妃嫔,掣肘他人么?”
李佑白缓缓摇头, 笑道:“她不必克制妃嫔,掣肘他人。后宫之中,既无旁人, 何来克制妃嫔?”
庄太后听得一口气吊在喉头, 喘不上来, 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一旁的柳嬷嬷连忙上前, 轻抚她的后背, 为她顺气。
庄太后咳了好一会儿, 才止住了咳。
她疾言厉色道:“皇帝, 你这是何意?皇门子嗣为重,六宫空置,只娶一后,何其荒唐!”
李佑白笑了半声:“哪怕六宫齐全,有时亦不能如愿。”
柳嬷嬷听得脸色一变,皇帝说的是先帝,而庄太后无子,一直是她的心结。
如此听来,委实不近人情。
庄太后果然脸色发青,道:“皇帝如今不爱听哀家的了,是哀家老了,不中用了。”她深吸一口气,又道,“衮州沧县,你再怎么扶持,也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换了门楣,皇后若没有母族支持,在后宫哪会有容易日子。”
“母后所言极是,往后周氏还须母后尽心教导。”
这是心意已决了。
庄太后嘴唇翕动,喘息片刻,却吐不出个字来。
李佑白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走了。
他是铁了心地要娶周氏。
庄太后晓得了他的心思。
礼部的人也渐渐回过味来。先前屡战屡败,原来是皇帝心里早有了后位人选。
过了三日,高朗上书称高姝忽生了头疾,要往豫州祖宅养病,陛下准了。
高姝被礼部除了名。
又过三日,皇帝金笔一挥,指了一门亲事,将兵部侍郎长女何橙指给了高长史高恭。
礼部的册子上转眼只剩了庄丽芙和周妙。
周妙虽然不问朝政,但从周围人的态度上,她意识到了,李佑白说要娶她,是真有其事。
她依旧住在华阳宫里,但身边莫名多了三个嬷嬷和六个年纪稍长的宫女,昨日典仪的人还进了寝殿,为她量尺寸,说是要做新衣裳,后来御膳,典茶司,以及从前没听过的这个司,那个司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来见她了。
周妙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一连串的来人。
待到人去楼空,她适才见到了下朝的李佑白。
周妙下定决心,今天,她一定要趁机和他好好“谈一谈”。
她将要开口,李佑白笑道:“你有话要说?”
周妙颔首,李佑白却问:“今日内侍省的人来过么?”
周妙回忆了片刻,又点了点头。
李佑白笑了笑,撩袍而坐,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开口。
周妙坐到了他对面,斟酌了语调,问:“陛下真要娶我啊?”
李佑白冷哼一声:“你说呢?”
周妙干巴巴一笑,又酝酿了须臾,说:“娶了我之后,陛下能不能再不看别人了?”她说得尽量委婉。
李佑白眉骨一扬,却问:“这是何意?”
啊,果然听不懂她委婉的说辞。
周妙不由有些紧张,手指轻轻搓了搓,一鼓作气道:“就是往后你能不能不纳妃,也不宠幸别人,往后只一心一意地同我好。”
“哦?”李佑白缓声道,“原来如此。”他的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若我应了你,你要如何报答我?”
周妙立刻答道:“我当然也会一心一意地对你好。”
用真心换真心。
李佑白嘴角扬了又平,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若只得一个皇后,朝野内外,若有微词,你往后的日子不见得好过?”
她当然知道。
但是事到如今……
周妙低声道:“那你也得帮帮我。”
李佑白笑了一声。
周妙内心稍定,转念又想到了一件更棘手的事情,“宫里的规矩多,于皇后而言,诸人都说皇嗣最为紧要。你只娶了我一人,要是,要是以后我生不出来怎么办?”说到这里,周妙又忧愁了起来。
李佑白朗声一笑,不以为然道:“那便去宫外神不知鬼不觉寻一个婴孩,就说是你与我生的。”
他说得漫不经心,宛如说笑,但周妙心里明镜似的,这种事情,李佑白真干得出来,说得出,做得到!
她愣了片刻,“嗯”了一声,追问道:“如此说来,你答应我了?”
李佑白说:“好啊,只要你好好报答我。”
周妙眨了眨眼,笑了起来:“好啊。”说罢,起身往前凑了凑,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李佑白眸色稍暗,按住了她的右手臂,问道:“你的手臂还疼么?”
周妙不明所以道:“有些疼又有些痒,大概已经结痂了。”
李佑白淡淡地“嗯”了一声,松开了手,转而道:“宣人摆膳罢。”
膳后,李佑白又要往华央殿去。
周妙眼见他心情仿佛不错,于是出声提醒道:“陛下还没忘了答应我的事吧?”
李佑白理所当然道:“自然没忘,我不是先前才应了你么?”
周妙摇摇头:“不是这个,是从前应了我的事?”
李佑白面露疑惑:“还有何事?”
周妙轻声说:“简姑娘。”李佑白从前答应过她,不会杀了简青竹。
话音将落,李佑白的脸色难看了起来,眉目间隐隐升起了薄怒。
“你还要为她求情?”
周妙硬着头皮道:“陛下一诺千金,饶了她吧。”
李佑白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答话,转身而去。
风雪天断断续续,直至年关前,迎来了一个晴朗好天,皇帝大赦天下,先帝御下大牢中的死囚改为流放,鬻官的罪臣抄家后,亦自死囚改为流放。
周妙从陈风那里悄悄打听出,李佑白到底没杀简青竹,而是改为流放,并且流放到池州,并非十分苦寒之地。
常牧之还在池州做知州。
周妙暗舒了一口气。
道七没有死,醒来后便被在太医院中养伤。
那一刀并未伤及要害,岁末时,他已能稍站,缓行。
道七托人传话说,要回若虚寺养伤,翻年过后,他便要往南去,出外云游,若有机遇,周游列国传经修佛。
皇帝准了,却并未召道七面圣。
离宫前,道七只去了坤仪殿与庄太后道别。
庄太后满面忧色:“你伤还未痊愈?怎地又要往南去,哀家记着你去岁时,便已去过一趟锦州,今岁为何又要出京,何时方能归京?”
道七念了一声佛:“佛学精深,贫僧此一行短则数载,长则……”他的话未说尽,但庄太后听明白了,往后道七大抵不会归京了。
他如今不再遮掩他的样貌。
他的容貌不在,一眼望去,惊心动魄的可怖。
庄太后怅然而叹,却听道七缓缓道:“年关就要到了,太后娘娘何不放阿芙归家去罢。”
庄太后脸色骤然一沉,
这段时日,她一直将庄丽芙留在宫中,可李佑白却从来都不见她。
吏部考效,庄氏一门的官员中,几无拔擢,更有数人连“平平”二字亦无。
庄家人个个战战兢兢,若是庄丽芙回去了,难保他们不畏畏怯怯,知难而退。
庄太后憋着一口气,就是不肯放庄丽芙归家。
哪怕最后做不成皇后,她也要让庄丽芙进宫。
皇帝再强硬,也万万避不开一个“孝”字。
“哀家自有打算,禅师多虑了。”
道七低低而叹,抬眼直视着她,忽而倾身往前,附耳道:“阿姊,陛下不可娶阿芙”
庄太后怒而惊起,一句“为何”将要出口,却在道七平静而淡漠的凝视下,缓缓落了座,
她的心头刹那荡起了层层涟漪,道七目光微闪,可眸若心镜,悲伤的心湖下仿如回荡已不可追的伤逝。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自她脑中乍起,不,亦不能称其从未有过,若是从未有过,她此刻为何会有如此荒谬的念头。
她早就猜到了,早就察觉到了。
坤仪殿里,惯爱饮茶的过客,始终静立煎茶的茶官。
金翎儿。
她的心弦发颤,双手也随之颤抖了起来。
入宫数十载,她惯会在人前掩藏神色,然而,眼下她再装不出波澜不惊,她睁大了眼,唯有怔怔望着她的七弟。
“不娶阿芙啊。”她极为低声地说着,仿佛自言自语,“送她归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