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妙的身上的的确确已不见了箭伤。
李佑白猜想那“竹笛”中的青霜有数, 起初的竹箭该比其后射中周妙的那一只青霜多上许多。
她身中的竹箭并无多少青霜残留,故此,她并未觉得不适。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强令自己移开了视线。
他双手轻动,按捺住狂卷如潮的心绪,合拢了她的衣领,遮住了那一片霞光。
他缓缓开口道:“你没有中毒, 不必担忧了。”
周妙双肩落下, 长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她的额头上, 脖子后面早已起了一层薄汗。
她叹罢,却见面前的李佑白没有动,他的十指还虚拢着她的衣领。
先前那灼人的热浪还未散去。
他的面孔近在咫尺, 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周妙如有预感, 手心刚刚碰到他的手指,不过是轻轻一碰,他便倾身而至。
唇齿相依, 灼热的气息腾腾而起。
像是渴水的旅人,忽遇绿洲, 汲取朝露。
周妙脑袋开始变得晕乎乎的,僵硬的背脊慢慢软了下来。
她的喉咙里像是发出了一声朦朦胧胧的压抑已久的叹息,情不自禁地伸手捏住了他的衣领。
李佑白则更为用力地按住了她的背心。
周妙忽觉天旋地转, 后背已然贴上了冰凉的矮塌。
他的左手掌按住了她并未中毒的伤处, 五指滚烫, 合拢的衣领转眼又松散了开去。
此一吻缠绵悱恻, 不同于从前的浅尝辄止。
将要沉沦之时, 周妙只听脑中恍若“叮”一声响, 仅余的一丝清明迫使她松开了她揪住的雪领, 转而伸手摸索,捧住了李佑白的脸颊,用尽全力,推了推他的头颅,将他推远了数寸。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喘息道:“李佑白。”
李佑白的乌发垂落在她颈边,痒痒的,她晃了晃脑袋,将碎发拨弄开去,又强作镇定道:“公子,这里是澜州。”说着,她目光转了转,似在打量这个逼仄狭窄的营帐。
帐中唯有一方矮塌和小几,帐外的冷风顺着帘缝丝丝灌入。
李佑白唇色殷红,气息未定,黑漆漆的眼只牢牢地盯着她的眼。
“你不喜欢这里?”
周妙摇头:“我们不该这样。”一次是意外,两次是无心,第三次又算什么?
李佑白低笑了一声,垂下头来,嘴唇贴着她的颈窝,道:“你如今说这些,是不是迟了些?”
周妙心头一跳,还没想出该如何答,耳边却听他轻声说道:“等归了京,我就娶你。”
“啊?”周妙惊得双手一抖,浑身绷紧,左右一挣,人险些要滚到榻下去。
李佑白稳稳地按住了她,抬起头适才察觉到她面色大变,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你不愿意?”
周妙心跳如鼓,唯恐自己听错,讷讷重复道:“你娶我?”
娶,这一个字,和其他的字,自是不同。
他要娶的人,只能是皇后。
李佑白答道,“对,我娶你,朕娶你。”
见周妙脸上只余茫然,他的唇线紧绷,声音微冷:“你……不愿意?”
周妙头颅重如千钧。
李佑白娶她。
他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念头。
他该娶的人是别人。
周妙正欲摇头,李佑白的手掌却轻柔地抚上了她的双耳,她的耳垂顿时又痒又烫。
李佑白语调亲昵道:“妙妙,你可千万不要又答错了。”
周妙背脊愈发僵硬了起来,她闭上了嘴,不再言语,而李佑白的神色却没有因此而缓和,他的唇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笑意,轻声又问:“你不高兴?不乐意?”
帐中先前的旖旎疏忽间尽散,帘外的冷风吹开了帐帘,沙沙而响。
两人相拥,肌肤相贴,却也凉了。
周妙咬紧牙关不说话。
沉默数息后,李佑白的长眉骤敛,冷声问道:“为何?你为何不愿意?不乐意?不高兴?”
周妙别过眼,慢慢道:“是微臣配不上陛下。”
李佑白冷笑半声:“因为周仲安?朕已派了衮州考效……”
“不是。”周妙打断他道,“微臣身无长物,无颜伴驾。”
听她口中吐出如此敷衍的话音,李佑白气得笑了:“你这般忤逆,你我……”他的语调稍顿,垂下眼帘,又说,“你我既有肌肤之亲,朕理应娶你。”
周妙长舒一口气,道:“不必了,微臣不介怀,陛下不必为此而娶微臣。”
李佑白的双臂猛地收紧,却又抬眼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静静地注视着周妙的脸。
他的表情怔忡一瞬,待看清周妙冷淡的神色后,眉眼沉下,继而山雨欲来。
“你这是何意?不介怀,不必为此娶你?”他的目光逡巡过她的神情,忽而一笑,“你以为你不介怀,就还能嫁给旁人?”
周妙听得愣了,她不知道李佑白的思绪为何会突然跳跃到“旁人”上。
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之所以要跑,也是为了去池州?”
他的手臂紧紧捆住了她的手臂,像是两道铁索,将她困在他怀中。
周妙急急打断他无端的联想,“当然不是!”她一口气又道,“我不想留在宫里,宫里面人多,诸事也多,我哪怕想做个茶官也做不安生,太后娘娘不喜欢我,董太妃也不喜欢我。”还有这个橙,那个芙。
周妙压下半句没说。
李佑白的眉目似乎舒展了些:“她们不喜欢你,你为何要在意?董太妃往后,你再也见不到了。”
周妙一惊:“她如何了?”
李佑白缓缓说:“她犯下大罪,可念在董氏曾有功,便饶她不死,已送去了南面的静庵,如今她已不在京中了。”
周妙暗松一口气,她不想眼睁睁见着董舒娅死了,可转念又想,李佑白果然还是舍不得她死。
“你在想什么?”李佑白双臂收拢,视线牢牢地锁住她。
周妙憋不住胸中的一口浊气,今日话已到此,她索性开口问道:“陛下可否许微臣一句实话,当日将军府初见,若微臣生得不像董太妃,陛下还会留下微臣一命么?”
将军府初见之时,是去岁春末,李佑白如今回想起来,竟已觉得遥遥。
诚然,起初,他觉得周妙不过是个投机取巧之人。
当日她撞破自己于将军府中蛰伏,他自是大为不快。
他不得不承认,乍见之下,他确觉周妙生得与董舒娅相似,也曾动过以此为用的念头,不若然,也不会有之后于若虚寺与道七相逢,与董舒娅的掉包之计。
可是,其后,他便早已察觉二人根本不同。性情不同,情态不同,连样貌也因而不再相类。
去岁中秋月圆时,纵然神思惛惛,可他兴许已然朦胧察觉到,周妙于他,与其余人全无类同。
周妙是月圆夜里,他脑中唯一想到的人儿。
此时此刻,周妙将他的沉默尽收眼底,胸中那一股浊气渐渐下落,堵得她胸口又是一重。
果然如此,她就知道!
她笑了一声,撇过脸,道:“是微臣唐突了,陛下不愿答,就当微臣没问过。”
李佑白硬生生抚回了她转到一侧的脸颊,令她的目光直直地正视着他。
“你既想要真话,我便许你真话。确有此缘故,你与她生得像,道七与董舒娅一直暗中交往,她求了道七想要见我,苦于脱不开身,我便想到了你。”他顿了顿,又说,“初见之时,我也曾想过,将你送进宫去,为我所用。”
周妙不禁瞪圆了眼,她没来由地生气了,不,当然不能说毫无来由,纵然她早有所料,但他这样直白的“真话”简直气人。
“呵!”她的笑声满含嘲弄。
李佑白却忽而伸手盖住了她圆瞪的眼睛。
温热的掌心拂过她的睫毛,他的话音回荡在耳边:“不过,我很快便改了主意,彼时,我便知晓你们一点也不相像。”
周妙又冷哼了一声。
李佑白随之低沉地笑了两声,亲了亲她的脸颊,转而问道:“好妙妙,莫非你是妒忌了么?”
“你胡说!”周妙大叫道。
李佑白朗声而笑,笑声卷起清风灌进她的耳朵里,她痒得受不了,想偏头躲过。
李佑白手掌一动,偏偏不让她再动,按住了她的一侧脸颊,他的嘴唇又来亲她,轻轻摩挲过她的唇珠。
语带笑意道:“你总算有一句话说得动听。”
周妙顿觉恼怒,挣扎了起来,口中胡诌道:“放开我!你压到我头发了!”
李佑白停住动作,左右一看,她的长发落在榻上,软作一团,他根本没碰到,因而不为所动。
周妙冷静了须臾,断断续续又说:“我,我反正不想回宫。”
李佑白不解道:“为何?”
周妙用力将他的脸颊推远,眨了眨眼,问道:“陛下难道不记得当初微臣为何要进宫么?”
上元夜,花灯夜。
李佑白的脸色登时又暗了下来。
周妙缓缓吐出一口气,随之而出的是她黯然的肺腑之言:“当日上元夜,你让我跪下,我便跪下,你送我进宫,我便进宫,从此往后,更是你指东,我就不能走西。除了你之外,宫里的太后娘娘让我去煎茶,我也只能去煎茶,她心情好了,赏我一条腰带,心情不好了,便要敲打我。”
我怎么能回宫呢?
我又怎么能喜欢你呢?
周妙忽觉鼻酸,默然了片刻,才抬眼又道:“我真的不想回去了,陛下放我走罢,要是陛下体恤我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便把五百金饼兑给我,往后我也可以想办法寻个营生。”
“放肆!”
李佑白太阳穴突地一跳。
周妙的话骤然听来荒唐,可他晓得此时此刻她说的都是真心话。
周妙生了一根反骨,他从来都知道,她总是看似乖觉,事事小心,可是临到头了,却并未把多少人放进眼里,如同旁观者一般,虽偶有喜乐,可因缘际会,人来人去,她根本就不放进眼里。
她畏惧的人或事太少了,她牵挂的人或事也太少了,因而她偶尔垂泪,却也不会沉溺。
独独偶尔有一颗真心,偶尔有一点真意,在别院里,在盘云山中,或是寂然无声的宝华殿上,云谲波诡的问仙宫里。
而大多数时候,她却如同她做的那一盏蜻蜓灯,华而不实,只是她讨好旁人的工具。
她喜欢李权么?
不见得。
没有去成池州,她也并不哀伤,进宫以后,照样过自己的日子,而衮州的周家,从前的孟澜,她也将他们通通抛诸脑后。
而他呢,李佑白忽地自嘲地想,她要真是走了,没过几日,大概也能将他抛之脑后。
李佑白望向复又沉默的周妙,伸手轻轻拨开她额前柔软的碎发,“你想走?想让我许你五百金?”
闻言,周妙微微睁大了眼。
他笑道:“周妙妙,你想得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