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堂并未在任何一座山峰之中, 是距离主峰最远,执法队之后的一座黑山。
这里守卫森严,可谓是一步三岗,极为肃穆。
守卫一一验过雷浩荡的峰主令牌与谢冰的内门令牌, 在森冷的目光下,看着他们进了黑山。
黑山与太虚派中的其他山脉不一样, 不是肆意生长的草木, 连高大的树木都很少见,多是一些明显看上去刻意种植成法阵的植物。
前面的刑堂护卫在领路, 雷浩荡瞥了一眼谢冰:“小心点, 走错一步就会掉进幻境。”
谢冰眸光微垂, 笑了笑道:“是不是没人能从刑堂闯出去过?”
“当然不可能。”
雷浩荡不知道想到什么, 压低声音道:“这千百年来, 根本没人能从刑堂里闯出去,我还是弟子的时候犯过错, 也想过闯出去, 没用的。”
谢冰若有所思,并且开始想屁吃:要是把顾莫念扔进去, 是不是也不可能出不来?
但是这话不敢问雷浩荡。
到了黑山深处, 验过雷峰主和谢冰后,巨大的玄铁山门开启。
他们步入幽深昏暗的山腹中, 谢冰的神色凝滞:“用得着将苏肈关在这里?”
他没犯错,他只是生而如此。
雷浩荡叹了一口气,“将苏肈关在这里, 不是因为他犯下了滔天大祸,而是如果苏肈一直醒不过来,那……”
他没说下去,谢冰沉默了一瞬。
直至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处关闭的牢门前,重重黑铁门被打开,内里的声音瞬间传到谢冰的耳中。
是野兽呜咽的声音。
雷浩荡的脸色沉下来,“苏肈又失去心智了。”
衣袍下摆被甩起来,雷浩荡急匆匆地跑过去,直至甬道最深处,她悚然一惊。
夜明珠散发着幽深幽深的晦暗光芒,将冰冷潮湿的牢房晕染,牢房的最中央黑铁锁链交汇,锁着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年。
围绕着少年身上锁链之外,什么都没有,这里是关押重刑犯的单人间。
谢冰冲了过去,她跪坐在苏肈面前。
黑铁锁链锁住了他的手脚,令他动缠不得,感觉到谢冰在他面前,红色的血眸空洞地锁定着谢冰,杀意凛然。
他喉间低低吼叫着,发出不似是真人的嘶吼。
谢冰伸手想要去触摸苏肈,一双血眸凶狠地怒视谢冰,长长的犬齿露出来,想要噬咬谢冰,却被谢冰躲过。
他疯狂地想要吞噬,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将他牢牢扯回原地,似是要将谢冰撕碎。
谢冰霍然抬头,看向雷浩荡,声音发紧:“雷真人,怎么可以这样?”
雷浩荡站在谢冰身后,看着苏肈,“你已经知道苏肈的来历,他体内被压制的妖火现在已经全部激发,激发一次,便次次危险,随时可能爆发。就像是岩浆一样,随时可以蔓延吞噬他所有的神智。幸而他现在修为不高,尚且能压制,你放心,他并未遭遇其他痛苦。”
谢冰咬了咬唇,“我怎么样帮他?”
“找到他的神智。”
雷浩荡话语沉稳,“就像是昨天一样。”
昨天,谢冰明明什么都没做,是苏肈自己醒的。
“所以,你试试,怎么样让他自己醒。”
雷浩荡说,只要苏肈能一次一次找回他的神智,控制他体内的妖火,他便可以协助苏肈将他体内妖火镇压,那时便可以出刑堂。
一次一次找回神智?
这倒是难住了谢冰,她干脆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隔着地上铺成的锁链,与苏肈对视。
苏肈似是感觉到威胁,身体低伏,喉间低低发出吼叫。
血眸中红焰纷涌,那是无尽的岩浆与火焰。
雷浩荡:“你最多呆在这里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我来带你出去。”
雷真人离开了,谢冰抬手呵了一口冷气,这里潮湿冰冷,有些地方甚至结了一层冰霜,而苏肈半兽型,周身皮毛覆盖着,一点都不冷。
谢冰喃喃道:“我总算是知道前世为何你杀了姬乱芒。”
若是没有阻止,与前世遭遇一样,苏肈必然要遭受刑堂可怕痛苦,直至不知直至何时才能被逐出太虚派,这仇恨,千刀万剐都能安排上了。
怎么样唤醒苏肈?
谢冰不知道。
但是她想先从神识入手:
一小捧火就把姬乱芒脑子烧的不正常了,苏肈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她可不想让苏肈变成杀血亲夺王位的变态。
谢冰闭上眼睛,沉浸到自己的神识海中。
谢冰虽然不用法术修行,但是她的神识是与修仙界众人一致的,换句话说,虽然方式不同,达到的结果是相同的,谢冰的神识缕经淬炼,已经比她的修为还要高整整一个段位。
她的神识,走在了她的修为前面。
神识快速沉淀下去,入目是银色河水涛涛,那条银河比之前变得更为浩荡激烈,随着流动的韵律飞溅出银色的水花。
金色明月悬在神识海中最上空,温柔地洒落金色光芒,金色银色交织在一起,升腾起晕染的水雾。
水雾?
谢冰之前没注意到,现在才发现竟然多了一些微妙的真切感,这难道就是晋升的好处?
她调动神识,在月色与涛流最胜时,闭眼向着苏肈神识里冲去。
刹那间,天旋地转!
——谢冰虽然有师父,可是顾莫念根本不会传授她修行之法,谢冰的修行全都是凭借自己与系统摸索。
她现在的修为突飞猛进,只上过修仙者的筑基班……相当于只上了小学课程,小学课程里对神识所教授不多。
上一世谢冰根本没有修仙,她修的是魔修,身为傀儡魔修,本身神识便在诞生之际被南宫无寐赋予强大的神识,可以说是一步跃升。
她犯了一个如今修行界修士绝对不会犯的错误:
以低阶修士的神识,直接闯入苏肈的神识海中。
苏肈的神识海天生强大可怖,谢冰如今的小小神识身入其中,但凡找不到归来的路,迷失在浩瀚的岩浆火焰中,稍有差池,便会神识尽毁,变成痴呆!
更重要的是,妖族皇子,天生便是毁灭者本身的妖火神识,这是连雷浩荡都不敢闯入的禁区。
身着青色裙子的少女席地而坐,与黑色玄铁锁链束缚的少年遥遥而对。
她闭着眼,眼睫打下一片昏暗的阴影,与白皙脸上的黑眼圈交织在一起。
死寂一般。
到处是火光与岩浆,炙热而熏烤,谢冰走在其中,只觉着连自己都要被焚烧殆尽。
“苏肈……苏肈!”
她边走边喊。
裙摆有些碍事,谢冰提起裙摆往前走着,双手竖成喇叭,声音却根本无法加成,而是被纷涌的被岩浆吞噬。
她皱眉躲过飞溅的岩浆,换了一条路继续往前走,“苏肈,你在哪里?你醒醒!”
“轰——”
大片的岩浆炸开,向着谢冰铺天盖地而来,谢冰的冰霜发带无风自动,变成一把冰霜色的伞。
自动撑开,挡住了万千火浆。
谢冰眯眼,这是神识,一切伤害都是虚假的。
她这么想着,挥手将冰霜雨伞握在了掌心,挡住了又一波攻击 ——就是假的,火浆烧在身上也是实打实的疼啊!
一阵一阵攻击袭来,冰霜雨伞撑开,几乎全都挡住了,那岩浆愤怒地吼叫着,骤然间,巨大的火兽冲天而起,几乎笼罩出来整片天幕。
四野漫开的无尽岩浆中,一抹冰莹之色微颤,冰霜雨伞颤了颤,挡住了第一波攻击。
谢冰手持伞骨,待熔浆火兽喘息之际,束伞成棍,手中绿色藤蔓骤然疯长,凝聚成脚下助力,一下接一下地接力高处,将谢冰飞跃而起。
她手中小黄书不停翻开,菊花残剑意纷涌不断使出,剑气将披着岩浆的巨大火兽劈开,轰隆隆落下无数的岩浆巨石和火浆。
随着“火兽”的身躯越来越小,剑气纷涌间,谢冰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声疼痛的呜咽。
她的手一顿,愕然看向那“火兽”:
“苏肈??”
怪不得她找了这么久都没有看到,也没有回应,苏肈已经变成了火焰的一部分。
火兽没有回答谢冰,反而更加凶戾地扑过来。
谢冰怕剑伤到苏肈,心念急转,将冰霜灵剑随着心意变成冰霜烧火棍。
——谁说只能用剑才能使出来剑意?
冰霜烧火棍使出来的剑意更加凶残沉闷,谢冰将火兽按住,死死捶打!
“砰砰砰——!”
火兽走投无路,被谢冰直接抽出藤蔓围绕住,困在一处。
谢冰手持冰霜烧火棍,狠狠揍了一顿。
直至那火焰蔫蔫灭了,熔浆缓缓滑落融入到熔浆河流中,才堪堪显露出来身形。
是一个半狼身的少年。
谢冰揍的一头汗:你可算是出来了!
苏肈神智全无,眨眼间便要陷入到熔浆里。
她连忙跑过去,将苏肈从岩浆里捞了出来,皮肉烧焦的痛苦袭来,鼻尖都能嗅到谢冰手上的肉被炙烤的味道,谢冰甩了甩手,默念这都是神识。
火焰不甘地褪去,她手上的肉快速长好,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淬炼神识不是白淬炼的。
当她接触到苏肈的那一刻,心头一动,她霍然看向这个空间,仿佛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产生了变化。
然而怒吼声更加可怕地传来,岩浆里冒出来无尽的火兽,谢冰连忙去摇晃苏肈:“快醒醒!”
苏肈没醒。
谢冰再晃了晃,还是没醒。
她干脆使劲薅了一把他的耳朵和尾巴,苏肈眼睫颤了颤。
醒了!
睁开眼睛的那瞬间,谢冰陡然一惊,险些抽出剑刺去,她几乎不敢相信那个眼神会是苏肈:
无尽的业火在燃烧,将他的瞳孔全都填满了红色,那是可怕的杀意与疯狂。
相比姬乱芒的那一丛红火,这好比滔天巨浪。
谢冰忽然懂了,为什么妖王竟然要因灾星之说弑子,若是苏肈成长起来,怕是谁都无法控制。
那火锁定了谢冰,苏肈白皙的脸上全都是杀意,爪上锋利的利刃即将划破谢冰的喉咙……
又发疯?
她会治!
谢冰毫不客气,使劲儿抓了一把他毛绒绒的狼尾。
苏肈呆滞,指尖一停滞,迟疑地看向谢冰。
谢冰再接再厉,又使劲儿拽了一把。
苏肈:???
他显然有些茫然了,定定看着谢冰。
原来小狼的弱点在狼形上!!
不管三七二十一,谢冰照着苏肈的耳朵尾巴爪子呼啦呼啦撸过去。
一阵暴风骤雨般的蹂躏。
毛顺向逆向都有,乱糟糟,可怜兮兮的一团。
苏肈:“……”
他眸中红色终于褪去,颤颤睁开眼睛:
谢冰肩上扛着那条大尾巴,趴在他肩头呼噜着狼耳朵。
两个人鼻息可闻,他停滞一瞬,看着谢冰披散的头发上落着几根白毛,仿佛窒息一般。
半晌,结结巴巴道:“你……你摸……”
谢冰不好意思了,她歉意地说:“不好意思,给你撸掉了几根毛。”
苏肈的脸,“唰”的红透了!
“你走吧,这里太危险。”
谢冰:“我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吗?你放心,我就在这里陪你。”
“我要是伤到你怎么办?”
“你尽管发疯,我给你撸回来!”
谢冰拍着胸脯打包票!
“我就按照刚才那样来,先揍你一顿毫无反手之力,再那么一撸,就这么治。”
“瞧我这野医生野路子,给你治的服服帖帖!”
苏肈看着谢冰,欲言又止。
脸像是火烧熟的虾,脸上的红色都没下去过。
他似是想要说什么,最终垂下头来,什么都没说。
半晌,细弱蚊蝇的一声:“嗯。”
接下来,是枯燥而无味的打怪兽!
谢冰早就轻车熟路,揍火兽现出原形,再使劲儿制住苏肈,毫无章法地那么撸上一撸。
苏肈的眼神便从满满的赤色中回神,褪去红色妖火。
“我好像,能控制一点了。”
“那就继续。”
两个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岩浆又铺天盖地地扑过来,将苏肈直直拖到岩浆里,谢冰追了过去,大声喊:“苏肈,别怕!”
岩浆深处,是曳动的深赤色红莲,苏肈被吞噬殆尽。
火浪卷席的那瞬间,眼眸,渐渐变成红色。
一次又一次。
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
谢冰一身狼狈,青色裙子被烧的破破烂烂,衣衫褴褛。
直至最后,谢冰双眼无神,两个胳膊酸软无力。
她这一辈子的撸毛绒绒名额都快用完了!
苏肈失去意识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
直至最后,谢冰严肃脸对苏肈说:“你已经可以控制自己,接下来,要你自己走出来。”
“好。”
少年的声音里透着哑。
火焰又涌上来,谢冰深深地看着披着一身岩浆的谢冰,直接将自己的神识退出去。
最后那一眼,她看到苏肈从无边无际的岩浆中爬出来。
赤色岩浆的最深处,是层层绽放妖冶的业火。
……
两个时辰后。
沉重的黑铁门被打开,雷浩荡匆匆赶过来。
冰冷森寒的牢房里,谢冰好整以暇托腮坐在石阶上,看着被锁链锁住的少年。
雷浩荡叹了一口气,“没唤醒他吗?没关系,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谢冰讶然看向他,“已经醒了很多次了。”
“我一定会有别的方法……”
他说着说着,铜铃一样的眼睛骤然睁大了:“……什么??苏肈醒了?”
“是啊,不过他还不能完全控制妖火,在一次一次试验。”
谢冰说的话每个字他都懂,连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明白了?
“你是说他不但醒了,还妄图反客为主,想要控制无尽妖火?”
谢冰露齿一笑:“对。”
“你做的?”
谢冰不好意思了:“正是在下。”
雷浩荡:!!!!
他快步走过去抓住苏肈的肩膀:“苏肈,苏肈!”
苏肈的眼眸缓缓睁开,杀意褪去,红莲与黑瞳交织,再也不是全部的红色。
金色纹路隐约闪过,他有些疲惫地笑了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