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鹿哪儿来的朋友。
她先前来金珠城内, 的确碰见几个能说会道的女子相识一场,常常约着出去吃喝, 但那些女子也不似她这般不老不死,到了年龄就都去成亲了,一年嫁出去三个,早就不在金珠城内。
且秦鹿不太喜欢与富人交往,富贵人家瞧不起她下人的身份,秦鹿也难与那些人接触。
锦盒中的千年墨虽然是小块, 一指长两指宽,但四块千年墨也能卖到三百两黄金了,三百两黄金是普通百姓一辈子都难以肖想的钱财, 谁会这般大方送她千年墨?
只需梁妄盯着她,秦鹿就知道自己的谎言撑不了多久, 于是她缩着肩膀,轻声道:“我近日碰见个有钱人, 脑子不太好……他非要送我的。”
“上回送你字画的那个人?”梁妄还记得,那时天未化雪, 秦鹿换了双棉鞋回来,那棉鞋昂贵, 做得太过花哨,不是她平日喜欢的模样,这丫头蹦蹦跳跳捧着一副字画,高兴了老半天,还送他鉴赏。
那字画是假的, 梁妄也看不入眼,瞥了一眼便丢到一旁去了,不过秦鹿的新棉鞋倒是不便宜,他也没问是哪儿来的,等着秦鹿自己说,结果两个多月过去,梁妄都忘了这事儿了她也没提过。
今日带回了千年墨,梁妄才想起来之前那字画上的字似乎就是用千年墨写的,两相结合,不难猜出秦鹿这两个多月还与送她鞋的人联系。
难怪近日朝外跑得频繁了,虽每每回来都给他带好吃的,梁妄也不见得多开心。
秦鹿点头:“是,他吐脏了我鞋子,所以送了我字画,我见那字画上是千年墨写的,所以缠着那人要买,王爷,他手上还有二十四块千年墨砖!咱们买回来吧。”
“这四块墨花了多少钱?”梁妄微微眯起双眼,问了句。
秦鹿有些不好意思道:“真没要钱,我请他在风满堂里喝了两个多月的羡阳明月,他算是作为礼物送我。”
羡阳明月是贡茶,普通人根本买不到,便是达官贵人想喝也得皇帝送块茶砖才有,自然,也有些有能耐的官员,从贡品中扣一些下来自己私下喝,但都很少。
风满堂中有,是因为梁妄喜欢喝,所以秦鹿带了几罐茶饼过去存在风满堂中的,梁妄偶尔出门路过风满堂,还能赏景喝茶。
他有的买,却是因为如今羡阳最大的茶商,专卖羡阳明月的那个老板祖上曾得过梁妄的恩惠,知晓梁妄喜欢喝羡阳明月,故而之后的几十年中,每逢清明前采了茶,清明后茶都会送到无有斋来,只要是无有斋要,没给银钱得送,给了银钱也收,年年都有。
金风川再有钱,也没有把羡阳明月当成白水喝的习惯,但他不太懂茶,长年在外,对国外的美酒倒是知晓一些,自然尝不出羡阳明月的好赖来。
梁妄不知信不信秦鹿的话,只是一双眼睛没从她身上挪开,等到秦鹿将锦盒又朝前送了送,他才起身,手中的书打在了秦鹿的头顶,不轻不重,道了句:“那便约来见见,若他真有千年墨砖,买回来就是了。”
秦鹿点头,犹豫了会儿,又说:“买了墨砖后,我们离开这儿吧。”
梁妄有些惊讶她会这么说,毕竟这两年秦鹿在金珠城见过不少世面,似乎玩儿得挺高兴的。
秦鹿斟酌着说:“这里玩儿腻了,总觉得不算在天赐王朝内,脚不生根,走了不可惜。”
梁妄睫毛轻轻颤动了会儿,似乎在认真思考搬家的事儿,不过没等秦鹿看穿他眼神中的想法,他便提着鸟笼和装了千年墨的锦盒进了书房,留给秦鹿两个字:“磨墨。”
有好墨不怕舍不得,梁妄用起来也大方,新得的千年墨怎么也得试试手,秦鹿笑着折了院中几朵桃花进去,然后将桃花泡在了茶杯中,茶水入了砚台内,取一块千年墨细细研磨。
桃花上还有清晨落下未干的露水,檐上青苔湿润,积攒的雨水长久之后才顺着琉璃瓦落下一滴来,飞燕略过树梢,秦鹿听见了鸟鸣朝窗外看了一眼。
桃花印窗,双雀收翅,屋内还有淡淡的薰香味儿,秦鹿的袖上有羡阳明月的味道,梁妄提字,瞥了一眼她无意识放在桌岸的手,五指葱白如玉,指尖下才有细细的茧,忽而想起了一句话,纸上落下了八个字。
秦鹿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梁妄写的被她瞧见了,不太满意地将纸揉成了团丢到一旁,秦鹿继续低头磨墨,没再发呆,梁妄又写了一排字,文绉绉的不容易看懂。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眇兮。
狼毫笔搁下,梁妄伸手揉了揉眉尾,突然打发秦鹿出书房:“不用你在这儿了,玩儿去。”
秦鹿一脸莫名其妙:“我……找谁玩儿?”
“随你。”梁妄说罢,秦鹿才撇嘴,低头看了一眼五指上的戒指,李玲珑酸溜溜的,贪贪又太恭敬,大刀从未正眼看过她,吞天……算了,放出来得出事儿,就剩一个了。
秦鹿抿嘴,跨步去了院中,摸了摸尾指上的金色戒指,笑着唤了句:“求千金。”
金粉落了满地,戒指化成了人形,男子三十出头,精明猴瘦,一双眼瞧着分外凌厉,身上穿得绫罗绸缎,金银挂饰,头上金冠镶满了宝石,整个人于白日中发光。他身量不高,才到秦鹿眉尾的位置,许久不曾被叫出来,伸了个懒腰。
求千金两撇山羊胡分外喜感,歪着头弯起了双眼问了秦鹿一句:“秦姑奶奶有事?”
秦鹿其实没事儿,但梁妄不让她陪着,她只能找些事儿来做,于是道:“走,盘账去。”
求千金是八百多年的老鬼了,天赐王朝之前是西齐,西齐之前是晋国,晋国之前又是金宋朝,金宋朝才立国时也经历过打仗,每一个国家的成立必定是踏满了鲜血与尸体一步步走上来的,别人在战争中逃亡,求千金在战争中牟利。
他倒卖兵器、粮食、布匹,甚至帮军队做铠甲、帐篷、锅灶,他在各国的交界处建立商会,供还未打仗的各国往来,实则他自己从中牟利更多,偏偏别人打仗,他还倒卖消息,十多年战争下来,求千金身家富可敌十国。
金宋朝于战乱中得胜,急需银钱盖城池,安民心,求千金就是被盯上的一块肉,舍了九牛一毛的银钱打发金宋朝的皇帝,却引来了更大的灾祸,可敌十国的身家让金宋朝后来屹立三百余年,其中有两百年都是鼎盛富饶。
求千金死后魂魄无所依,受了大打击整日躲在戒指中不出来,与梁妄的师父见过的次数也寥寥无几,不过他有经商的头脑,只是欠缺个机会。后来梁妄成了道仙,他师父的五鬼戒指都留给了他,意外见了一次求千金,求千金得知自己易主,新主人是西齐的小王爷,西齐灭了后还落了西齐私藏的国库,于是便提了点儿兴趣说要帮梁妄打理。
平日里若没人叫他,他一年就出现一次,一次只出来一日,十二个时辰之后继续缩在戒指里,即便如此,梁妄手上西齐的国库一部分变卖成了天赐王朝的地界收租,商楼挣钱,一部分依旧躺在无人知晓的古墓中,偶尔去拿一两样东西,也够他们俩花上许多年。
西齐有钱,否则也不会兵败后逃了二十三年被北迹的人捉尽了,梁姓皇室死绝了才彻底灭国。
西齐之所以灭国,除了大势已去之外,也是因为库中多银钱,皇帝太昏庸所导致的。
求千金的嘴里有许多故事,都是他在世短短三十几年遇见的,那三十几年十多个国家分分合合打打杀杀,他见惯了风浪,几个百年才改朝换代这种事儿在他眼里并不精彩。
秦鹿喜欢听他那些故事,有时能找到共鸣,偶尔也会想起自己生前的事。
华灯初上,无有斋隔壁的家门前挂了好几个造型奇特的灯笼,金鱼、莲花尚算普通,还有六角花灯贴了精雕细琢的屏风,一面一图,栩栩如生。
因为秦鹿与隔壁那家小孩儿玩儿的不错,小孩儿晚间还拿了个圆滚滚的灯笼送给她,得了秦鹿从书房偷拿的一根笔。
那笔反正梁妄也不稀罕用,她更不爱写字,书房笔多如牛毛,少一根也发现不了。
金珠城每年惊蛰之后都有花灯节,因为这个时候海上渐暖,满城都是外来商旅,各国都有,城中满是异域男女,这些人大多会在金珠城内待两个月,立夏后带足了商船的东西再离开。
也有一些商人不留在金珠城,往天赐王朝深处走去,自己寻些好物的,没了中间差价,能便宜许多,回头带出海,还能赚更多。
但对于他们来说如此风险更大,金珠城外绕了几座连绵的山,山上有山匪,因为山高皇帝远,这里虽是天赐王朝的国界内,燕京的人却也管不着,这些山匪不抢天赐王朝的人,专抢那些往来的异国商旅,故而当地官员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碰见了才会出手制止。
花灯节只有惊蛰后的两天,为了摆足天赐王朝的面子,许多有钱的贵重玩意儿这个时候都会摆到面上来卖,两天之后便归于平静,城中异国人渐多,也就有其他热闹了。
秦鹿再等来金风川的消息时,正是花灯节那日,金风川约在晚间辰时相见,那点儿心思丝毫没掩藏,就差直白地让来传话的仆人说,他们家主子约秦鹿逛花灯呢。
金家的仆人除了带话,还给秦鹿带了一样东西,精巧的银边锦盒里头搁着一根金步摇,恐怕是看她平日里不爱打扮,一直都只戴着根银簪,所以特地买来送与秦鹿的。
金步摇款式好看,若是换做平时,秦鹿喜欢,要是梁妄送给她,她能高兴好几年,日日见了日日佩戴,不过金风川给的……秦鹿推还了回去,道句:“无福消受。”
仆人为难,秦鹿才说:“与金老板说一声,辰时我会去风满堂赴约,不过我会带我家主人一道去,叮嘱一句,让他千万别在我家主人面前乱说话,否则我一定会踹断他的腿。”
无有斋的大门嘭地一声关上,仆人捧着金步摇进退两难,最后还是将金风川的一番心意带回了金府。
知晓人走了,秦鹿才朝院内走,梁妄正理着蓝袍的袖摆,一副要出门前精心打扮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问了句:“离了金珠城,你可想好了要去哪儿?”
“我们……去南郡好吗?”秦鹿想了想,才问。
梁妄目光没抬,风中安静,然后他点了点头道:“好。”
秦鹿是生在南郡,识梁妄在南郡,也死在南郡的,不过她还记着南郡的蜜枣甜水儿,两年前解决了周家供祖一事后回轩城的途中经过南郡,梁妄带她喝过,很甜,很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