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的孙子回了府后, 告诉丞相礼部尚书家的小公子放狗咬人,还把一个丫鬟给咬死了, 若不是那丫鬟救他,就是他被咬死。
丞相为此动怒,特地找了礼部尚书兴师问罪,礼部尚书说自己管教无方,家里小儿的确有条狼狗,那是小公子幼时身体不好, 长不高,出门常常被人欺负后,尚书夫人送他的一条狗, 因为那狗威风,故而礼部尚书的小公子便再没被人欺负过。
却没想到两年下来, 反而是他常常欺负人多。
礼部尚书回府之后,得知小云的腿的确被狗咬伤, 那狼狗早就跑了,现下也无踪迹, 便狠狠地罚了小公子一回,把小公子关在院子里不许他出来, 何时小云的腿伤好了,何时他才能出府门。
原先三天两头往外跑的小公子,还真就在府中老老实实地待着了,下人都说他手里捧着一只死鸟,整天对着死鸟说话。
小公子道:“这不是死鸟!这是仙女!是她救了小云的, 小云亲口与我说的!”
珍珠鸟于礼部尚书家醒来后,皇帝的寿宴已经过去了,许多入京贺寿的地方官员,也都一一离京。
珍珠鸟特地飞回过客栈去看,小公子与小云就一直跟着她,问清楚了人才知道,聂将军一家早就于三日前离开燕京,现下走出几百里路,不知到哪儿了,但聂将军常驻北漠。
小公子道:“没关系的,日后等我当上了大官,就带你去北漠找恩公!”
珍珠鸟化成的女子看向那豆子大的小孩儿,问他一句:“你这样子,还能当官呢?”
“能的!一定能的!”小公子如是说。
后来,那小公子当真当了官,他改了脾性,认真读书,年长了之后,便越发温和了起来,少了年少无知时的横行霸道,考取了功名,入了户部,再后来,成了户部侍郎。
珍珠鸟也就一直留在了燕京,随着年侍郎做了许多善事,倒也因缘际会,修了一身功德,被她救了一命的小云,就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伺候着。
再后来的许多年,北漠起了战事,聂小公子,也成了聂将军,北漠战事不停,也没有好消息传来,皇帝震怒,京中有人怂恿,让皇帝送个美人过去,好叫刚死了儿子的聂将军‘传宗接代’,一来是为了羞辱,二来也是提醒。
皇帝听了这话,居然应下了,让皇帝自己的女儿、妹妹嫁过去,他舍不得,那边战事不稳,去了能否活着还未可知。
年侍郎推举了一人,随粮草同行,并提议,为了不让聂彦见了女人起了反意,便给这女人一个郡主的名头,皇帝答应了,召唤了年侍郎推举的女子后,皇帝惊艳,问了对方一句:“你叫何名?”
“民女,颜姬。”殿下女子应话。
那些前尘旧事,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不过是被聂彦曾养过几日的珍珠鸟,聂彦当真丝毫没有印象,但他记得自己幼时跟随过父亲去了一趟燕京,那事久远到,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去燕京究竟是做什么的了。
颜,是聂彦给她起的名字。
一页纸上,一个彦字。
靠坐在方桌上的聂彦听了这长长的故事,眉心轻皱,屋外的风沙越来越狂,忽而门上发出了哐当巨响,吓得趴在床榻上睡过去的云嬷嬷猛地睁眼醒来。
原来是屋外院子围墙上的石砖被风卷起,砸在了门上。
“这屋子坚持不下去的。”聂彦突然开口。他看向颜姬,心里未定自己究竟要不要相信对方的话,可年侍郎,的确在意颜姬,而云嬷嬷,也是在年家长大的丫鬟,聂彦调查过,只是关于颜姬的身份,他查不出来。
颜姬坐在矮板凳上,一双眼望着几乎要承受不住风,一炷香之内就能飞走的木门,道:“既然将军入我房中避难,我便不会让将军轻易出事。”
这一夜的小屋轰隆声不断,早就该被风沙卷走的房梁上萦绕着一道浅金色的光,小屋晃动得厉害,将塌未塌,聂彦与颜姬都是一夜未睡。
他们没什么话要说的,也没什么好说的,至多聂彦心中要杀了颜姬的想法,暂且被搁置了。
云嬷嬷一夜被惊吓多次,从未出过燕京的人刚来到北漠,便见识到了百年不遇的沙尘暴,加上她身上伤重,一日下来还不见好,便是彻底好不了了。
早间风沙离去,大雨骤然倾下,颜姬护了一夜的房屋,在沙尘暴过去之后便摇摇欲坠,几片破损的瓦片从中落下,霎时间,屋顶上漏了一个洞,雨水浇灌进来。
聂彦在风沙过去了之后,便离开了小屋,他一夜心中担忧的皆是城外将士,一早便领着习惯早起的徐竟炎,带了一批队伍从小门出了城。
颜姬还在屋内,瞧着不断灌入房中的风雨,她的手甚至都不敢碰上云嬷嬷的背。
一个人的一生,关于生死,恐怕也只有一次奇遇,当年颜姬能救活她,她已经心满意足,如今颜姬又是渡劫的紧要关头,云嬷嬷不敢再劳烦她了。
人能安稳活过半百,已经足够庆幸。
大雨被风吹远,等吹到床榻这边后,便像是一团雾,几滴雨水落在颜姬的脸上,她伸手触碰,指腹摩擦,不禁皱了眉头。
“这风中有毒粉,已融入了雨水,七夜城怕是要守不住了。”颜姬道。
“姑娘去吧。”云嬷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来前姑娘说,似乎到了劫数,妖非妖,灵非灵,究竟是妖是灵,就看这一回,可偏偏陛下要派人来北漠,赏赐给聂将军。”
云嬷嬷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我与侍郎大人都劝姑娘别来,您偏来,当年顺手的恩情,您却记到了如今。您说您来,是私心,现在我算是明白了,您的劫数在北漠,不在燕京,您的成败在聂将军处,也不在侍郎府。”
“小云……”颜姬只是一声感叹,云嬷嬷便摆了摆手,有些话,不必说出,她自明了。
是恩情,还是感情,欠下的是命债,还是心债,唯有颜姬自己知道。
颜姬离开了房屋,风中有毒这件事,还得尽快告知,否则北漠军中无人知晓,被敌国杀得措手不及,损失惨重,恐怕到时候,燕京的皇帝就真的会下痛手了。
颜姬离开后没多久,聂将军派来小屋的军医便跟随将士一起到了,他临走前见云嬷嬷可怜,随口吩咐让军医去小屋查看,谁知道军医与将士赶到小屋时,屋内就剩下云嬷嬷一人,她半边被子湿透,顶上的房梁轰然倒塌,砸在床铺上,人死一瞬间,血肉模糊。
该是她乱糟糟的死,不管是三十多年前小巷,还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都改不掉,命运,何其可笑。
聂彦出了城后,大半日的时间才清点出城外驻扎将士的损失,死伤倒是没有多少,大家都是在北漠住惯了的人,对于北漠的气候也都知晓,一旦风沙来临,自保不成问题。
有问题的是这才短短一日的时间,城外军四万余人,居然有一万多人皆已病倒,浑身无力,剩下的人中,也有一部分咳嗽不断,高烧难退,便是看上去精神,举着刀剑也挥不了几下。
聂彦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便立刻吩咐手下人派请军医查看情况,是否是风沙之后骤然降温,引起的风寒,可军医到时查看了一番,有的是中了风寒迹象,有的则像是中毒。
聂彦一听是中毒,首先便是怀疑军中有内鬼,可军医在军营伙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东西有毒,就连那些开了封的酒也一一试探,并未查出,唯有几个人今早吃过水煮的早饭里头似有微末毒素,可银针探入都不可查询,军医也不敢断定。
聂彦正焦头烂额之际,徐竟炎进了营帐,面色有些古怪,欲言又止。
聂彦道:“有话直说。”
徐竟炎回:“将军,营帐外……有个女子找您,说是、说是您的小妾。”
聂彦一听,眉头皱起,本想直接将人哄出去,怒意已到了嘴边,临了又犹豫了,最终聂彦摆了摆手,道:“叫人进来。”
徐竟炎命人将颜姬带进,自己退出了营帐,见了周围营帐内的将士,大多都捂着肚子虚弱进出,军医忙得不可开交。大雨还未停下,冰冷的雨水落在厚重的盔甲上,徐竟炎眉心紧皱,也不知……秦姑娘那边,是否躲过了昨夜的风沙,又是否一切安好。
风沙过后的大雨,持续了足足两日,秦鹿从军营大院回到客栈之后,就一直待在了梁妄的房中守着对方。
她已经告诉过军营里的将士风沙里有毒,如何做,就看他们自己信不信这话,能不能度过难关了。
梁妄睡了一日一夜后,身体里的毒便被消解了,他身体异于常人,只是经这舟车劳顿后感染了风寒、又是中毒的,虚弱了好几日,病恹恹懒洋洋地就窝在客栈里,哪里也不想去了。
风沙过后的第三日,刚入子夜,屋外的大雨方才转小了些,城中便听见了咚咚当当敲锣的声音,有举着火把的将士成排在街巷中穿过,高声喊道:“邑国正在攻城!家中有男人的,还认自己是个男人的就跟过来!守过今夜,都论军功!”
邑国与羊国,两个国家都是漂洋过海而来的,联合着北漠之外的几个部落,攻打天赐北漠这边已经大半年了,凡是愿意入军的人,其实早就穿上铠甲军装站在城墙上了,留下来的,或者离开了的,都是心有顾忌,不想死的。
打仗这种事,秦鹿与梁妄已经见了许多回,但在安稳中度过了百年,乍一听夜里的敲锣声,与将士跑过街道的脚步声,还是心有余悸,仿佛百年前长达了数十年的硝烟,其实就是昨日。
梁妄披着外衣,将客栈窗户掀开了一条缝隙,大雨转了小雨,浇不灭城中火把,远处街巷里的火把光芒影影绰绰,而城门那边,似乎灯火通明,照着黑夜里落下来的银针细雨,起了大雾盖下的错觉。
雨停时,就是异国攻城时,但雨一直不停,就只能等雨小了。
秦鹿说:“这雨下得有些古怪。”
天空没有轰隆雷鸣,却见雨水不断。
梁妄收拢了领子,朝着远方微微挑眉,忽而一笑,说了句:“看来北漠军注定不是此时落败,这仗还有得打。”
“王爷此话何意?”秦鹿替梁妄倒了一杯热茶,不解地问他。
梁妄说:“军中有人会求雨之术,她倒也聪明,风中带了毒粉,覆盖了整座七夜城,大雨将风中残留的毒粉淋入了井水中,短时日内会叫人体虚无力,但这种无力,吃了药两三日就能好,毕竟不是直接服毒,死不了人。”
“所以求雨之术,是为了将城中水里的毒彻底冲刷下去,也是为了给临来的战事拖延两日缓和时机。”秦鹿明白了。
如此一来,下毒的异国必然等不及,等到雨小时,连夜冲城,恐怕即便带人冲过来,也入了北漠军的圈套,雨势转小,必有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