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没了, 富丽堂皇的夏府成了官家的财产,官府的人在南都城找了夏途一日也没找到他, 便没再管他了。
夏途爹娘都被关入大牢,来日再审,那日夏途依旧跟着许金露,看见许金露在夏府门前谩骂了许久,大雨淋了他满身,他豁然间觉得自己或许做错了。
或许曾经许多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许多个对手下人随口吩咐的话,都会造就他人一生不幸。
那日突然出现的几个欺负许金露的人,也是因为夏家, 夏家曾找过几个地痞流氓去许金露家里催债,其实也是为了逼许家将许金露卖入夏府, 后来因为催债不成还惊动了官府,那几个人被夏家的人好一顿收拾。
如今碰见了许金露, 他们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原先是打算欺负许金露的, 夏途当时脑子一热,想也没想便冲了出去, 他护下了许金露,那些人也从未见过他,并未认出他是谁。
许金露当时以为他是坏人,在他去扶对方的时候,狠狠地咬在了夏途右手的虎口处。
夏途以另一身份陪在许金露的身边, 便是从那一日开始。
那时的他,想的并不是恕罪,只是在心里安慰自己,许金露双眼失明看不见,他稍微照顾着一点儿,也无可厚非。再后来,那一日日总是跟在对方身后,不声不响,生怕对方出一点儿意外的行为,夏途才琢磨出,原来那就是喜欢。
他从一开始就喜欢许金露了,在许金露笑着替他包扎的时候。
夏途依旧跪在地面上,背后不知被许金露打了多少棍,每一次都甘之如饴,他觉得这就是他的惩罚,他的恶报来了。
身体上的痛算不得什么,心里的痛苦才是最折磨人的。
不论许金露在夏途的身上打了几次,夏途都闷不吭声,嘴里说出的话,永远都是祈求神明能让许金露双眼重见光明,许金露听着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心里的疼痛便多加一分。
她不会原谅夏途,她无法原谅夏途。
便是他这几年对自己再好,也比不上那几个月加注在许金露身上的痛,她大叫一声将手中的竹棍扔出,不管不顾地朝另一方奔跑过去。
许金露的双眼根本看不见,所走的每一处都危险重重,她早就感受了两年多的黑暗,此时更是心灰意冷,根本不在乎究竟会不会撞上什么东西。
夏途见许金露跑开,生怕她出现了意外,连忙跟上,就在跟在许金露身后的几步之间,夏途眼前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从那些没有烛火的亭台楼阁渐渐风化,再到周围现出了山林树木,仅仅是在几个眨眼之间,山林之中崛起的澜城遗迹随着大雨中刮来的风一同消失,一粒粒灰尘扑了满脸,等夏途反应过来之后,许金露也因为脚下的平地骤然转变成山路,一个不慎,朝山下滚去。
“小露!”夏途立刻追了过去。
许金露在泥泞的山路中滚了一里,一头撞在了树干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夏途狼狈地跑到她的身边,匆匆将人抱在怀中,看见许金露头上的伤口,伸手按住,心中满是慌乱。再回头时,这处哪有什么澜城,烟雾之外,尽是野林,山间连一条小路都没有,野草丛生,就好似方才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根本没有什么实现愿望的神明呢?
夏途忽而起了这个念头,再看向怀中昏迷不醒的许金露,一瞬茫然无措。
那他能做到的,是不是从此以后,再也不出现在许金露的面前?
或许他们……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勉强凑在一起,不过试徒增伤悲罢了。
……
梁妄脚下的每一步都显得万分艰难,因为一夜大雨,让山路变得异常泥泞,黄泥沾上了鞋边,青苔打滑,这处野林显然没人过来,连一条能走的路都没有,导致梁妄的蓝色衣袍底下都满是泥灰。
天音依旧抓着他的食指,一双眼紧紧地看向一处,等梁妄动了动手指,放它出去之后,天音才朝一方飞了过去。
梁妄皱眉,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那个早就变成木偶的疯女人说的话,一直都在他的心头缠绕。
那女人将他误以为是他的师父,因为没有双眼,她看不见,所以仅凭着不死血的味道将他引来了山中,为了那可笑的妒意,在迷雾之中把他和秦鹿分开,梁妄回想起天音第一次飞出去回来时的声音,便越发觉得不安。
那不是一个安稳的声音,焦躁中带着恐慌与惧意,伤心中带着无措与失落,那是天音复刻了秦鹿的情绪,能叫秦鹿这般的,他们分别之后,必然发生了不小的事。
天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梁妄甚至能听见周围还有寻常人的惊呼声。
木偶女人的障眼法不会那么迅速就消失,一点一点消磨,千里之外的那些以为自己心想事成的人,也会发现一切都变成了原样,这一场大雨之后,什么都不剩下。
丑陋的女人以为自己变美,一觉醒来还是丑陋,有钱的人以为自己富饶,一觉醒来堆了满屋的都是石块,所有失了法术,附了阴灵的障眼法,十二个时辰之内都会陆续消失。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心想事成,不过是满怀执念的人心中的自欺欺人罢了。
等梁妄看见秦鹿时,他伸手抚着一旁的树干,与那木偶女人的斗争过去才没多久,身体里的力气所剩无多,再见倒在地上的身体,还坐在尸体旁,满是惊慌失措的秦鹿,梁妄甚至觉得自己眼前一晕,险些就要倒下去了。
他曾说过一句话,他说让秦鹿不论如何,只要他们分开了就一定要留在原地等着自己,哪怕她神魂离体了,梁妄都有本事救回来,现如今……倒是这一句话应验了。
那木偶女人若真与淮崖仙人认识,甚至陪他一起去找仙丹,那么懂得一些道法,知道如何将魂魄逼出体外也不是一件难事。
只是梁妄将秦鹿的魂魄锁在陈瑶的身体里时花了许多气力,甚至为此重病几年才渐渐好转,他那样费尽心思做的事,只是在这分开的短短一个时辰里便被破坏,梁妄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
疼痛之余,还有些庆幸。
庆幸损坏的只是陈瑶的尸体,而非秦鹿的魂魄。
天音立在秦鹿的身侧,昂着头看向与身体分离的秦鹿,还有周围散乱飘散的鬼魂,天音已经安静了下来,梁妄却不论如何也无法平静。
他走到了秦鹿的身边,看着秦鹿如同死灰一般的双眼,慢慢蹲下,伸手想要贴上她的脸,叫她回神,可五指穿过了她的脸颊,那一瞬心里的无措与失落,叫梁妄呼吸一窒。
想触碰,却无法触碰。
他深吸一口气再重重吐出,平了凌乱的心绪对秦鹿道:“没关系,本王能让你还原,冻尸凝魂的法子,本王不会生疏。”
梁妄说完这话,秦鹿却没有任何反应,她的双眼一直看向倒在旁边,身上贴着黄符却没了动静的木傀儡,一双圆眼睁大,就像是被人抽走了理智。
梁妄不记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没见过秦鹿的本貌了,奇怪的是,秦鹿的相貌,似乎与他平日所见相差不大,不知是不是潜意识在作祟,梁妄看陈瑶的身体,越发不像陈瑶,看秦鹿的魂魄,越发觉得熟悉。
上一次见到秦鹿的魂魄,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梁妄心里就觉得,给她取名秦鹿的人,还当真是用对了名字,她那一双圆圆的眼睛,水汪汪的,一旦认真地看向一个人,当真如小鹿一般,纯净清澈,所有情绪心思都写在了里面。
可如今的秦鹿,一双眼睛半垂着瞧不出情绪,让梁妄的心里起了些微酸楚。
“秦鹿!”梁妄暂且无法触碰她,不过他知道秦鹿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所以喊了对方一声。
果然,这一声将秦鹿叫回了神,那一直落在木傀儡身上的视线,重新落在了梁妄身上,梁妄看见秦鹿的眼神里一瞬闪过惊慌与惧怕,她步步后退,摇着头道:“我不要!我不要把身体还给陈小姐,这是我的!身体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梁妄悬在半空中的手忽而顿住,他看着秦鹿环抱着双臂,像是受了巨大的打击,一双眼落不到实处,口中喃喃:“我不要……我不想离开,我不要把身体还给她,她已经死了,她早就死了!”
梁妄眉头紧皱,心中一瞬刺痛,针扎之感再度袭来,只是这次比之前更加猛烈,叫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梁妄慢慢将那个木傀儡捡起,触手之时,于秦鹿跟前所发生的一切,就在他脑中浮现。
一闪而过的画面,让梁妄的脸色越发地难看,而后他用力摧毁了木傀儡,望着在雨中淋湿了许久,早就泡的发白的尸体,目光冷冽。
他知道秦鹿在乎,却没想到她会在乎到连一个区区障眼法,也能叫她如此崩溃。
梁妄松开眉心,用尸体上的绿色衣袖遮住了陈瑶的脸,然后走到不断后退,背对着树干的秦鹿跟前,他以自己的身躯遮挡住了那具尸体,半蹲半跪,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秦鹿,低声道:“看着本王!”
秦鹿浑身一颤,魂魄成了半透明状,木讷地将视线落在梁妄的双眼中,她看向对方瞳孔里倒映着的自己的影子,是许久不见,就连她自己都几乎要忘了的模样。
梁妄慢慢凑近,近到自己的每一个呼吸,秦鹿都能察觉得到,那炙热的,不被雨水融化的气息,还有他身上的墨香与茶香融合的味道。
梁妄道:“秦鹿,你认得本王吗?”
“主人……”秦鹿不敢眨眼,紧紧地看向梁妄的脸,她的表情忽而变得万分酸涩,扁着嘴,下一刻便能哭出来一般,她问梁妄:“为何要将我的身体,还给陈小姐?”
“因为你自己也从未认可过它。”梁妄说罢,秦鹿顿时目光一滞,紧接着梁妄便道:“既然你在意,那我们便不用它,任由它在这雨里泡软腐化,从此以后,再不出现。”
他皱着眉,看向自己无法触碰的秦鹿,轻声道:“本王会重新给你找一具身体,一个你满意,也不会伤害你的身体,本王会在你的魂魄上刻字,从此以后,不论你去哪里,就算远在天边,就算没有天音,本王也依旧能找到。”
秦鹿显然没料到梁妄会这么说,她怔怔地看向对方,便见梁妄转身,将陈瑶身体上,原先挂在她腰间的弯刀摘下,然后是五指上的戒指,最后是头上的银簪。
每一个秦鹿喜欢、宝贵的东西,他都留了下来,而后那躺在山野中的尸体,仿佛就与他没有半分瓜葛了一般。
梁妄道:“弯刀与五鬼,是本王送给你的,这根银簪,暂定为你的栖息之所,等本王找到合适的身体,再把你送进去,好不好?”
秦鹿似乎不解,也有些不敢置信:“那……那是陈小姐的……”
她的话还未说完,梁妄便摇头,他眉心皱着,打断了秦鹿的话,声音难得的柔和,分明音调不高,轻易就能被雨水掩盖了去,可秦鹿依旧听见了。
他说:“别说陈瑶,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再没有陈瑶了。”
秦鹿愣然,梁妄忽而一笑,道:“秦鹿,这话本王只说一遍。”
“本王心中有你,喜欢你,那夜本王想抱的人是你,能叫本王起了欲念,肖想美色的,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