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虎死后, 秦鹿也去南郡城门前找了许久,她没找到秦虎的尸体, 也没再看见秦虎的魂魄。
不是所有人死后都如她这般,还能保持清醒地飘荡于世间的,自此之后那三千没有意识,只有忠心的英魂无形态地跟着她,但秦鹿没离开过南郡外的山上,她始终记得秦虎是死在这儿的, 她舍不得。
这山,一守就是四年,然后梁妄来了, 让秦鹿起了想离开的心。
秦鹿的想法很简单,梁妄对她有恩, 她恩人的未婚妻死了,要回到良川埋起来, 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儿,她愿意还恩, 附身在陈瑶的身上保持陈瑶的尸体不变,让她完完整整地入棺入土, 这也很正常。
梁妄没有拒绝秦鹿的提议,但秦鹿不会附身,还得梁妄教她。
秦鹿见梁妄会道法,心中惊奇,哇了一声:“当王爷还要学这么多东西的吗?”
梁妄没回她话, 只让她按照自己的吩咐做。
秦鹿附身在陈瑶身上后,便借着陈瑶的身体站起来了,现如今化雪,树上偶尔会落下一两滴水来,梁妄见陈瑶的身体站起来,一瞬还有些恍惚,脑子里想的是陈瑶死前对他的请求,还有她那双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
而秦鹿则定定地站在树下,时隔四年后头一次闻到了山林的味道,一滴冰凉的水顺着枯枝落在了她的脸上,秦鹿觉得分外新奇,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再看向一旁站着的梁妄,于是大着胆子去抓梁妄的袖子,手心触及到柔软的丝面时,她顿时笑了起来。
陈瑶从来不会如她这般笑,一双眼几乎眯成了线,露出了一排白花花的牙齿,兴奋时,两条腿在地上跳个不停。
梁妄觉得违和,于是抽回了袖子,对她道:“不要与本王说话,也不要碰本王,你就安安分分到良川,等到了良川之后,随你去哪儿。”
“我肯定还是要回南郡来的。”秦鹿有些失落,但也没所谓地耸肩,从那之后她没再碰过梁妄,但让她不说话,梁妄不论提醒多少遍,她都做不到。
她是个话匣子,四年没人与她说过话,她都快憋疯了,碰见能说话的人,恨不得将自己的一生都说给那人听。
这一路梁妄被她吵得头疼,可她这人又特别会卖乖,只要梁妄稍稍有些不高兴了,眼看下一句就要说‘你走吧’,结果秦鹿又乖巧了起来,还故意扮成陈瑶的性子,装得温柔体贴的模样,轻柔地喊他‘王爷’,装得一点儿也不像,她自我感觉良好。
饶是梁妄不想听,她也说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儿了。
说她以前是跟着哥哥一起当山匪的,后来才有了慕山起义军,她说当山匪没什么不好的,虽然别人都说山匪是坏人,但秦鹿说她从来都没有滥杀无辜过,杀死的那些,都是欺负百姓的坏官。
提起她哥哥,她满眼都是崇拜,只是有些失落秦虎死后没变成了鬼魂,没能来看她一眼,好好道别。
梁妄说:“有的人死了会直接投胎。”
“我也想这样。”秦鹿说:“我也想直接投胎,省了很多烦恼,我这一辈子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从生下来开始天下就在打仗,等我死了这仗都没打完。”
不过秦鹿转而又说:“但这样也挺好的,至少我见到你啊了,如若死了直接就去投胎了,那我这辈子都没能见见你究竟长什么模样,一定死也不安心的。”
“见到了,又如何?”梁妄瞥她。
秦鹿笑说:“帅啊!”
她的眼眸很亮,一双眉毛因为表情生动而微微抬起,分明穿着的是新买的浅蓝的柔色纱裙,秦鹿的手脚却不安分地一路蹦跳,梁妄有时想,那双腿生在她身上,恐怕小时候没少摔断过。
“别说话了,烦得很。”梁妄摇头,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错误地让秦鹿附身在陈瑶身上,错误地还让她陪着自己走了这一路,错误地想着将陈瑶带回良川,一切都是错误的,一开始就该在肃县随便找个地方把陈瑶埋了就好,反正人都死了。
他连皇帝的尸体都没动手埋呢……哪儿不是死人,谁比谁金贵到哪儿去。
秦鹿就这样疯疯癫癫陪着梁妄走了一路,与南郡的衰败不同,清平虽贫困,但至少城中人都已经住满了,城外的田地里有粮食,而良川就更好了,良川街道两旁的商铺都已经成型,酒楼、客栈,一应俱全,虽说外来的人不多,但秦鹿见惯了一片废墟的城,见到良川,还是被惊艳了一把。
良川城内店铺里有人卖烧饼,烤得皮软底脆,馅儿还香甜,里头的糖都烤化了,面上还撒了把葱花。
秦鹿连忙问梁妄:“我能买这个吃吗?”
梁妄望着烧饼,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面烤得很香,闻起来有食欲。
秦鹿没吃过什么好物,从有记忆以来就是饿大的,即便是后来当山匪了,吃的也是馒头小菜,比之难民要好太多了。
梁妄则不同,死前的最后一餐他吃的都是珍馐美味,是肃县湖里头刚捞出来的白鱼。
他给卖烧饼的两个铜钱,这也是他目前身上仅剩的钱了,秦鹿高兴地捧着两个烧饼跟在他身后,还要分梁妄一个,梁妄不吃,她才问:“王爷,等埋了陈小姐,你有地方去吗?”
梁妄摇头,秦鹿问他:“那你要和我回山里吗?我找吃的养你。”
梁妄觉得她可笑,说:“本王有西齐的国库,饿不死。”
秦鹿还有些遗憾:“我觉得你人真的挺好的,以后没了你,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再碰见可以说话的人了。”
她说时有些酸涩,等梁妄看向她了,她又扬起了笑脸,继续吃着烧饼。
梁妄顺着记忆才找到了昔日的梁王府,当年的梁王府已经换成别人家了,不过梁王府前的山丁子还在,经过这么多年,那棵山丁子长得很好,春来秋去,花开花落,如今的山丁子长得成熟,一大片一大片的红果子堆在了树上,稍微低些的已经被人摘了,长得高的那些看上去便很甜。
秦鹿见他站在山丁子树下发呆,自己将最后一口烧饼吃光,又看着油腻腻的手,蹲在地上捧起了一抔雪洗了干净。
梁妄突然开口问:“你说……这树上的果子到底是甜的多还是酸的多?”
他其实想问的是,北迹改名叫了天赐后,西齐永不翻身了,百姓是庆幸的多,还是唏嘘的人多?
梁妄想,满枝丫的甜果子里一定有一两颗是酸的,陨灭的西齐曾经的子民里,也一定有几人是失望、舍不得的。
但最终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过去了,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定律,是天意,改不了的。
当年住在这府中的梁妄,以为自己日后能入朝为官,能为西齐效命,而今站在府前的梁妄,一身白衣,白发,白肤色,不死血洗掉了他身上所有的颜色,给了他不老不死之身,他也将和国与国、家与家,不沾半分关系了。
秦鹿听见了,以为他想吃人家门前的山丁子,于是笑着说:“王爷,你想吃吗?”
梁妄看向她,见她撸起袖子,他还没回话,秦鹿便开始爬树:“我摘给你尝尝不就知道是甜是酸了?”
秦鹿手脚很快,她会轻功,没什么难度就跳上了枝丫,折了人家一大串树枝下来,枝头上面满是通红的山丁子,然后她从树上跳下,将那一根半人高的枝丫递给他。
梁妄伸手,讷讷地接过,秦鹿那双眼会说话,似乎在道:快尝尝啊!
梁妄摘了一颗果子放在嘴里,入口即甜,很微妙,秦鹿又问他:“好吃吗?”
梁妄点头,秦鹿有些期待:“能给我也尝尝吗?”
她直白的疑问,与陈瑶半分不同,想要的东西,不开口怎么知道能不能得到?
当年陈瑶站在这棵树下,梁妄问她喜欢山丁子花儿吗,陈瑶矜持,不仅没回话,甚至都没点头,等梁妄分了秦鹿两粒山丁子,被她吃进嘴里的时候,他也问了对方:“还要吗?”
秦鹿顿时笑弯了眼,点头道:“要!好甜的!”
那是梁妄给她的第一个笑容,也是他这么多年后,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
恍惚之际,眼前之人是谁,他都没太分得清,身处是何处,他也没在意,手里提着的山丁子枝有些重,掌心触碰到还未完全融化的枝丫上的冰也有些凉,但秦鹿吹去了覆盖在山丁子上的白雪粒,找了几颗小的尝尝,终于尝到了一颗酸的之后才皱眉,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什么人将她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一点儿也不懂得掩藏。
所有心情全都写在了那一双眼里,梁妄突然想起她本来的容貌,双眼很大,如同琉璃珠。
“我们山上也有这种树,但是我死后就没机会吃到了,什么东西也碰不到。”秦鹿说完,用手帕包了些摘下的山丁子,凡是她尝过酸了的那一颗,连带着周围的都不要,专挑甜的摘。
摘好了她才将手帕递给了梁妄,满满一手帕的果子,全是给他的。
梁妄突然问秦鹿:“你想活吗?”
“我还能活吗?!”秦鹿震惊,声音拔高,被这屋子里的人听见,出门一看,一男一女在偷他们家门前的果子呢。
秦鹿瞧见那人正要开口骂,于是拉着梁妄的手便跑开了,出了这条路,秦鹿才弯腰喘着气,哈哈大笑了起来。
梁妄说:“你也不知道斯文二字,哪儿有姑娘如你这般笑的?”
秦鹿站直,不明白自己的笑哪儿出了问题。
后来梁妄带着秦鹿在良川转了一圈,到了以前陈总督的府前,陈总督家的房子空着,一直都没人住,秦鹿问他:“是在这儿埋陈小姐吗?”
那时太阳将下山,红光照在了白雪上,梁妄背对着夕阳,望着已经没了牌匾的空宅,说了句:“不埋了。”
秦鹿不明所以,梁妄又转身看向她说:“身体送你了。”
“但自此以后,你得认我为主人,我给你长长久久的生命,你便得听话。”梁妄道。
秦鹿愣着不敢动,梁妄心里不禁苦笑,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的,又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然而开口说出话,却没有半分悔意。
淮崖仙人一辈子孤单,导致近两千年后,他得知自己将死,高兴得恨不得流下泪来,梁妄害怕这样的孤单,倒不如找个人陪着,管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他带陈瑶回良川,前半路安静,后半路有了秦鹿聒噪,可聒噪……比安静舒心太多了。
他突然想起了山丁子,想起自己曾说过,山丁子这般热情地燃烧两季自己的好,再冷淡的人,看了心里也会暖的。
他不喜欢冷,不喜欢雪,不喜欢冬,不喜欢冰,但树梢上被冰冻了的,裹着白雪渣的山丁子,当真很甜。
秦鹿点头,认真回话:“是!我若活了,你就是我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