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难过,这一点元黛年年都有体会,今年特别深,她在自己办公室坐了十几分钟,耳边好像都还回荡陈律师的话,“本来行市就不好,我们整体业务萎缩严重,行政开销还这么大,就拿元律做例子,她每个月公务报销至少四五万——一个合伙人四万,我们这么多合伙人,不合理的开销实在太多了,这归根到底还是损害全体合伙人的权益……”
就拿元律做例子,怎么不拿别人?归根到底,元黛手里的业务今年一整年只是勉强维持,反而是陈律专精的破产方向,今年业务量大增,继续保持这个势头,再两三年就要超过元黛,陈律师想的是要么大家都别有特权,要么就是他也要有,反正他为律所创造了这么多营业额,他该得的。
这种诉求没有合理不合理,只看是否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元黛以前手里的业务做不完可以分给别的组,她为了避税,少拿工资,把一些开支转嫁给公账,没人吭声,今年她的业务很少分润给别家,前阵子甚至出现客户来所里闹的荒唐笑话,她在律所的地位已开始动摇,更可虑的,从目前的经济形势来看,大规模并购、融资会越来越少,破产业务越来越多,陈律至少有三五年好日子可过。
归根到底,非诉是锦上添花的奢侈消费——确实,诉讼律师是心内科医生,而非诉律师是牙医,牙医收入更高,但这个比喻同样也有另一面,那就是只有有钱人才会有一口光鲜亮丽的白牙。对跨国大公司来说,非诉业务是一种刚需,但对中小企业来说,蒸蒸日上的时候肯定注意法律风险,觉得花钱买服务是值得的,当活下来都成问题的时候,第一个砍掉的就是这种非必需型消费,合同不那么严谨又如何,自家法务搞搞,真出问题了再说。
对华锦来说,跨国大企业的活他们很难抢,也就只有格兰德一个客户,还完全是因为私人关系拿到的单子,小企业的活也不找他们,毕竟他们收费相较小律所还是更高,小活看不上,以前都是和润信这样的中型企业合作,现在市场不好,大家都在削减开支,小企业不找律所,中型企业开始找小律所,或者试图讲价——华锦不降价的话就真的完全没有主动权了,他们只能主动降价,放低身段去接小案子,把小律所逼死,才能维持营业额不缩减。
这也意味着更快的人员流动,以及更难维持的招聘门槛,更少的晋升名额,这就是经济大环境带来的影响,元黛留学时候不少同学现在都在投行,提起来都是叹气,他们大多都要主动降薪,出差的商旅标准也下降一个档次,元黛看年终报表的时候都没什么情绪波动,她早就有感觉了,最多是没想到形势居然比想得还要更严峻一点。
唯一可堪告慰的大概是他们还算是中型所,还有往下去挤压的余地,小律所的日子现在只会更难过。如果形势继续下去的话,应该试着开始接破产方面的案子,东方不亮西方亮,就算再不好也不可能完全没活了,日子还不是得过吗?融资并购不好做,那就去做破产,路不都是人趟出来的。
实在再不行,干脆就不做了,理理财也能靠吃利息过,但元黛怕自己到时候会闲出抑郁症,这想法只能作为托底,她在OA系统里把组员名单都拉出来看一遍——明年可能会需要裁员也可能不会,不论如何,她心里得有个底。
下午还有个会要谈明年的薪水池,这才是重点,公务报销的钱减一点无所谓,最多明年调整薪酬配比,她足额拿自己业务的提成,亏是不可能亏的。但薪水池如果和预期不一样,那要么全员降薪要么就得开人了。元黛估计明年的薪水池最理想也是持平状态,很可能所有小组都要被迫缩减,她在心底估量是裁员还是降薪,她偏向降薪——倒不是心慈手软,只是裁员+下调标的限额也就意味着本已接近满负荷的人均工作量还要再往上提,元黛真怕手下来个猝死,律所反而赔更多。
朱子强这种有家室的可以多降一点,世道这么不好,有小孩的社畜为了稳定收入也不太敢辞职,再说他们多数都工作了几年,薪水已经逼近中级律师,还是有很大的调薪幅度,用KPI激励一下,画画年终大饼,说不定到年终市场就向好了,或者他们发展出了新的业务方向,那有对明年的期许吊着,也就不会轻易辞职了。至于小年轻,薪水本来就不高,再降得狠点就跑了,还要再招新人成本更高,所以要稍微温柔点,降个两千块是最高了,再降的话可能得倒贴上班,或者按时薪算不如企业法务……
一个个律师顺下来,计算出降薪的权重,元黛的鼠标在曲琮这一行顿了一下,她有一丝犹豫:曲琮的薪水肯定是高开了,四万块远超她能拿到的普遍行情,当时她自有道理,但现在就有一丝尴尬了,降薪太多那是赶人走,可是不是该顺水推舟让她辞职呢?
元黛考虑的不仅是纪荭的反应,还有曲琮的利益,说实话,她手底下走过的优秀年轻人很多,元黛多数和她们保持良好又有距离感的关系,尽量好聚好散——除非有更大的利益牵扯。曲琮算是有点赶巧,正好赶上她的人际关系变化剧烈的时间点,纪荭在搞事情,简佩在离婚,其余朋友都是客户,不便交流得太私人,她听了点元黛的心底话,这也让元黛对她有了点牵挂,在她看来,把曲琮从华锦逼走,其实某种意义来说,反而是在保护她。
只是这份善意是否合乎时宜,那就有待考量了,曲琮本人可能根本就不领情,而元黛也要考虑到纪荭,格兰德的业务现在正变得越来越重要,而她很希望不论纪荭想搞什么事都别太疯狂……
有些事是元黛不愿去想的,她的逃避倾向也许就来自于工作中不断的自我催眠,但做非诉律师这行只能如此,没有什么企业完全规规矩矩,但非诉律师最好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她犹豫了很久才给曲琮定了一个不痛不痒的比例,最多降薪10%,不过对外要说得严重点,这一点相信稍作暗示小曲就能懂的,肉要埋在饭里吃。
下午的会是元黛逃避不了的,这种预算会议在律所=撕逼,每个合伙人都在给自己争取最好的薪水池,拉帮结派甚至从三个月前就开始,如果不是工作太忙,出差又频繁,每年的尔虞我诈都够写几本《三国演义》了。就是在往年,会议对元黛来说都不轻松,今年更甚,前些年她一向独占鳌头,也是树大招风,今年很多合伙人都觉得,风向该变一变了,一家独大总不如双雄并立来得好,大鱼有竞争,才有小鱼得利的空间。
开完会,她偏头痛又犯了,回办公室翻出两片阿司匹林来吃,元黛捂着额头叹口气,打开文档开始改数字——过程是痛苦的,但结果还算不错,她撕赢了,明年的薪水池总额只缩减5%,比她预期的10%少了一半。说实话这还要多亏纪荭,格兰德这种跨国公司的业务,对华锦来说不但贡献利润,而且还能装点逼格,而且它培训了华锦的生化方向,现在这个世道,最好做的就是医药和教育,但教育企业不产出太多法律业务,药企才是香饽饽。为格兰德服务,使华锦能接触到制药业前沿的法律实务,这也意味着润信这样有意出海的中型药企客户会慕名而来。
曲琮在微信上约她晚饭的时候,元黛的头还疼着,但她还是没有推掉约会,心念一动,还给保姆发了条微信,才转回头和曲琮联系。
【到我家里吃吧,】她说,【吃完还能回来加班】
能到元黛家里做客,这无疑是关系更进一步的表现,肉眼可见,曲琮因此兴奋得不行,元黛由着她去,带她逛了逛自己的衣帽间,她家有东方明珠景,虽然隔得很远,角度也不算很好,但对曲琮来说依旧是大发现,她踮着脚小跑到窗前,指着远处激动了半天,旋风般转过身,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元黛,“哇,黛老师,这个真的——”
元黛的房子装修的确是花了心思的,当然,比不上1.8亿的陆家嘴顶层豪宅,但超大的客厅开间还是可以唬人,最重要是她白手起家获得这一切,这个愿景对曲琮来说,比东方明珠塔更迷人,对年轻的后辈是很大的激励。元黛很能理解曲琮的向往,甚至是因此滋长的野心,她对此报以宽和的微笑,“也是刚买了没几年,前几年运气好。”
300多平的平层,全款买下,这不仅仅是运气好,曲琮双眼疯狂冒星星,在客厅里微张着嘴迷恋地漫游了一会,元黛又给她展示些智能家居的小细节,曲琮对这种东西特别迷恋,她家虽然也住别墅,但买得早,而且曲妈妈思想老派,她学不会的新玩意儿当然不会引入到家里来。曲家甚至没有遍布全屋的WIFI,因为曲妈妈不肯叫专人到家里来布线,早几年手机信号也不太好,曲琮在卧室就等于是断网状态。
元黛肯带她到家里吃饭,曲琮是很感动的,看得出来她觉得两人关系又亲近了一点,这种更私密的琐碎回忆也可以拿出来聊,元黛听着微微笑,她其实并不真感兴趣,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人在一定年纪之后,见过足够世面,很多事都无法唤起情感共鸣,但这其实是建立起友情的重要因素,所以朋友还是年轻时交到的最真心,在那个时候还能一起喜怒哀乐,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这份亲密感延续到现在,几乎已无可取替。
但曲琮还在想倾诉的年纪,这些细节对她来说很重要,是小动物翻身露出的柔软腹部,元黛忍着头疼听着,适时给予回应,‘怎么这个样子’、‘这可实在是……’、‘啧啧啧啧’。
对想要诉说的人来说,再明显的敷衍也视若不见,聪慧的曲琮兴致勃勃地说了很久,天南海北地聊着自己的情绪,间中穿插对元黛的赞美,管家已把一盘盘菜端到桌上,元黛正准备招呼她过去吃饭,曲琮又突然想起来,对她献宝。
“对了,黛姐。”
她很有几分得意的样子,从包里翻出一袋咖啡豆,“下午我去格兰德那边,纪总监已经回来了——这个是她带给你的。”
她把荭姐这个称呼换成了纪总监,这个小细节是她进步的地方,但赞赏的情绪只是刚浮现,就被曲琮接下来的话炸没了,“上次没聊完的话题,我也和纪总聊了一下,把我的态度和她说明白了。”
“什么?!”
她一直都有点头疼胸闷,昨晚也没睡好,元黛今天是有点儿不在状态的,但这句话让她一下清醒过来,下意识脱口而出,“怎么没和我商量就直接去回绝她了!”
刚说出口,元黛就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话也说得不够合适,更是多少暴露了自己最近和曲琮越走越近的真实意图——当然,曲琮是个很讨喜的小女孩,她也不是那种所有人际交往都带有功利性的人,和曲琮一起吃饭并不仅仅是因为纪荭对她另眼相看——
但是,看到曲琮的表情,看到她脸上一闪即逝的明悟与受伤,她依旧忽然涌起愧疚,想在这一行做下去,她迟早要懂得这些,元黛每天都生活在各式各样的算计里,但她有时候还是会心慈手软,不愿成为那个往白纸上泼墨的人。
曲琮是很聪明的,她已经明白了:如果元黛想要她拒绝纪荭,现在是没有必要生气的,甚至可能之前就督促她早日拒绝,一直拖到现在,无非就是元黛希望她能假意答应纪荭,但这不是她份内的工作,曲琮已经在林天宇的事情上拒绝过她一次,想要曲琮答应,两人就得加深关系。
这确实也是元黛的意图,但她和曲琮在一起实际上也挺开心——好吧,不是那样开心,有时候说不到一起,但依然,曲琮提供了很好的陪伴,而元黛对此是心怀感激的。她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有些小野心,也很聪明,但依然善良又稚嫩——
她也无法欺骗自己,元黛确实想要利用曲琮,毕竟,曲琮本可以有很多其他选择,不一定要在华锦继续工作,更不应该牵扯到她和纪荭的纠葛中来,纪荭盯上曲琮肯定有用意,元黛还没参透,只知道和纪荭有关系的事必定简单不了,说不定还很危险。以曲琮的段位,她可能很难全身而退,说不定还要连累到家里。
曲琮已经没有说话了,她眨了几下眼,垂下头去找纸巾擤鼻子,元黛注视着她的头顶一个小小的发白的发旋——曲琮的头发有点油了,就显得更少了点,这样看她脸有点太圆了,元黛还记得第一次面试她的时候,曲琮的头发茂密又蓬松,看起来是个很讨喜的小姑娘,脸上一点婴儿肥,不显得胖,只显得她的青春年少。
她突然有些不忍——再哄着她是不是看着她往套子里钻?就算纪荭没有坏心眼,这一行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她?她是不是正在把一个很可爱的年轻人杀死?用一种残忍的方式榨取她的价值?
元黛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来挽回气氛,给曲琮灌下被人生感悟包裹的鸡汤,继续用这丰沛的财富来滋养她的欲望,但她犹豫几秒,还是严厉地说,“你应该先和我商量一下的,小曲,这是我们的大客户——她想在我身边养一双眼睛,那我当然也想要知道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让曲琮去做双面间谍,这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曲琮的手指轻轻颤抖,紧捏着纸巾边缘,她说,“那你最近……”
元黛承认,“嗯。”她什么也不想辩解。
比起职场上尔虞我诈的算计,对情感的利用和践踏更伤人,它会让人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曲琮的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了,元黛注视着她,等待着必然的爆发、斥责和拒绝,嗯,现在回去准备考博还来得及,明年六七月也是合适的婚礼时间……她的薪水分配可以再调整一下了,朱子强应该会开心的,他可以继续付每个月的心理咨询费了……
“我之前就和你说过,这不是我份内的事——也违背了我做人的原则。”
曲琮最终开口的时候,声音也是颤抖的,她抬起头和元黛对视,脸上果然有一抹未退的怨恨。元黛想这也是应该的,大概她五六年后会明白过来,这对她未必不是好事——
“想要我做,就得加钱。”
可接下来的话就实在出乎了她的意料,元黛这一天听到很多坏消息,但这是她第一次吃惊。
“明年三月去新加坡的名额。”
曲琮依然还在发抖,她的嘴唇轻颤,可语气却很坚决,带着强装出的老练。
“——双面间谍。”
“给我那个名额,我就去做。”
——要杀的人是我此生挚爱,所以,得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