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元。”元黛的管家张阿姨字斟句酌地问,“最近……家里境况是不是不太好?”
“啊?”
元黛刚从美国回来没几天,时差没完全倒过来,早上起床非常痛苦,她揉着太阳穴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我这个月工资没有给你转吗?”
“不是不是。”管家连声说,“生活费也有按时打过来的——帐我都记好的,你要看随时可以看……是你之前那个司机张姐。”
元黛的秘书、管家和司机都姓张,而且三个人彼此很熟悉,关系也不错,张管家一边给元黛按摩后脑勺一边轻声细语,“她不是被所里辞退了吗,现在市面不太好,她是女司机,难找工作,想托我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工作机会可以介绍一下。”
“她被所里辞了?”元黛这才注意到,往常和按摩同时被递过来的热毛巾不见了,她顿了一下,不无失落,却也很快调整过来,若无其事地说,“明白了——这两年大概所里日子是要艰难点了,不过你放心,生活上的开销还能承担得起。”
张阿姨其实有一大半是帮自己问的,听元黛说生活开销没问题,她松了口气,按摩的劲头都变大了,“现在这个经济是这样子的,大家都艰难呀。不过她还好,本地人,司机做不了么,在家休息几个月,去开滴滴也可以的,看她自己想法吧。”
四五十岁的女司机,没日没夜开滴滴养家毕竟是辛苦的,安全也成顾虑,怎么也比不上私人司机体面,元黛知道张阿姨在帮老姐妹说话,要在往常,其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就算她不在华锦做了,或是不需要司机了,一句话转介绍给天成或者纪荭那里,都不是问题,现在大包大揽的话已不好出口,她自己也感到微微的落差,调适了一会儿才说,“你去问问她心里的待遇,或者叫她自己和我说,这种事不要多头传话,容易引发误会——帮她问问还是可以的,我之前好像听说哪个朋友想找司机,上下班实在太累了,开完刀不想再开车,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名字。”
她因自己的健忘皱皱眉——在这种时候,任何一个可能提醒年龄的细节都是不受欢迎的。张阿姨察言观色,先替司机谢过元黛,转开话题,“李先生说今晚就回来了,让我买点您爱吃的菜——您爱吃什么菜呢?要不要准备一个蛋糕?”
这摆明就是在逗元黛开心,但元黛也愿意配合,她唇角勾了起来,“中餐就行了,在美国好几周,吃西餐吃得想吐,我现在就想吃点川菜——他有说几点到家吗?”
“应该七八点就到家里了,”张阿姨给她按肩膀,“你去美国这段时间,李先生很担心你呢,一整晚一整晚的抽烟……他平时好像没烟瘾的,人都熬瘦了不少。”
说实话,元黛在美国忙得人都要飞起来了,和国内联系的确不多,完全是工作狂的节奏,华锦和格兰德合作了这么久,而且直接代理格乐素入华的文书工作,就算纪荭愿意当污点证人,律所想要完全把自己撇清出去也并非易事。国外回来,眼都没合就去所里开会,配合调查提供文书,这都要她来定调子,虽然在国内这边的调查组这里,她多少也算半个线人,但一天没有结案,一天都不能算是完全过关,这一阵子少不得是要把皮绷紧一点儿的。要不是张阿姨提起,她差一点忘了自己还有个男朋友。
“倒未必是担心我,他也忙,他们所里老板一样出差去了,活都交代给他们做,他去b市就是因为简佩去不了,被这边绊住了。”
和管家解释这么多其实没什么必要,不过元黛谈兴有些浓,大概这是近期唯一一个能让她放松的话题,“他这几周都一直住这里啊?”
不管家里有没有人,管家是每天必来的,“除了出差,都住的,有几天卧室铺好的床没动过,那时候李先生短期出差专用的那个小箱子也就不见了,过几天回来我还要给他撕一下行李牌。”
“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元黛说,又笑了一下,摆手示意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管家给她去端早饭,今早她吃杂粮粥配白灼时蔬、银鱼炒蛋。
“银鱼蛮好的。”吃饭的时候,元黛仿佛偶然想起似的,说了句,“李铮就喜欢吃太湖三鲜,他改不掉的苏州口味。”
“晓得了。”张管家也笑了,“今晚就加一道太湖三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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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路还算顺遂,挽救不了事业线的混乱,元黛一脚刚踏进公司就开始打仗一样的开会,开几小时会议,好不容易把进度追上,她离开所里这么久,客户的案子都要一个个renew过才放心,只觉得才刚坐下去,站起来就是下午两点多了,张秘书又跑过来通知她参加合伙人临时会议,元黛眉头一皱,“谁召开的?都有谁参与?按照什么章程发起的?流程有问题我不参加。”
“是陈律牵头的,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合伙人的签名……”张秘低声说,“另外,我接到主任通知,下周起,会有另外两个高级合伙人把他们的事交一部分给我做。”
她不像管家,还需要向元黛探问,格乐素出事、格兰德倒台,整个格兰德在华办事处的班子可能都要受到牵连,华锦众人早因此乱了手脚,张秘不可能不知情,甚至还反过来为元黛提供消息——墙倒众人推,元黛在华锦的处境现在当然是很艰难了。
早知道格乐素爆出来,对她的事业会是个大打击,但连张秘都要抢走,这是元黛没想到的,她的眉毛扬了起来,“签字人有吴律吗?”
如果说她是华锦的台柱子,那吴律就是华锦的班主,他在律所资历最老,虽然业务量不是最大,但各方面业务精熟,上下关系调节都有一手,一直以来都是律所主任,可以说是地位超然,也因此一向不偏不倚,在陈律和元黛的明争暗斗中,他是不会轻易表态的。
张秘摇头说,“没有,吴律这几天没来上班,好像出差去了。”
“出什么差,”元黛冷笑一声,“你出去吧,我直接给陈律打电话。”
“他现在就在会议室……”
这个会元黛是一定不会去开的,她要这样走进去,出来的时候恐怕连办公室都保不住了——舌战群儒听起来很精彩,但大家都是靠嘴皮子吃饭的律师,她还真未必吵得过一群人,再说,即使吵得过,这也太低效了。
她拿起手机给陈律打电话,“陈律,知道你为华锦操碎了心,辛苦了——这个会,我是不会来开的,你们要不要考虑在会上‘批准’我退伙?”
元黛其实可以看得到会议室,一排人头影影绰绰在里面,有一个人站起来,拿着手机隔着毛玻璃和她对视,“元律,至于吗,不必这么逃避现实吧?”
“我不是逃避现实,是还有很多事要做,配合调查嘛,想把我们所撇清出来总不是开个会就能办到的,”元黛笑了一声,“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你想要做格兰德的破产业务,想要我给你牵线,都可以私下来找我谈,不必在这个时候还搞办公室政治——格兰德的业务你们会议室里有谁没做过?没做过的留下来,做过的都出去吧。”
陈律大概没想到,他拿手机的姿势已暴露出他开了免提,元黛直接隔电话放话,态度还这么强硬,会议室那边的大家倒很尴尬。陈律想上位这个大家都能看得出来,但没想到元律更狠,直接威胁砸盘子,语气这么自信,大概她自己是一定没事了,但律所的麻烦还没结束,要是退伙走人,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过了十几秒,陆续有人从会议室里出来,头都很低,避开元黛办公室的方向,会议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个人头,元黛也不去看走开的人——张秘自会帮她记住的,她人不好直接过去也就是不想和这么多同事翻脸。
陈律的身形,似乎已在会议室中凝固,元黛也不理他,一样调整成免提,开始在oa上处理邮件。过了很久,陈律问,“那……我现在过来和你谈破产的事?”
他语气很亲切,好像刚才的逼宫完全只是一个玩笑——成功的律师是这么灵活变通的。
元黛吐口气,她知道自己的办公室和秘书算是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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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边怎么样?”
下午茶时间,她拨空慰问一下战友,也汇报一下自己的战果,“……张秘和张管家都没事,算是阶段性胜利吧。”
“那张司机呢?”
“估计是保不住了,”元黛沉默了一下,忍痛承认,“总是要做点牺牲的。”
简佩在电话那头笑了几声,心情还不错的样子,但没有主动汇报自己这边的近况,元黛问,“你呢?”
“可能比你惨一点吧,”简佩说,“但也还好,获得了内心的安宁。”
如果只有内心安宁的话,那就真是很惨了,元黛有些着急,她讲,“你抓住主要矛盾啊,天成也得有人擦屁股,你——”
“那肯定,炒是炒不了我的,就是天宇那边也受到影响,公司卖不出去,家里也有点意见。”
简佩受的影响自然更大,她明显很疲倦,元黛听出来了便不再多问,总归都坐到这个位置上了,简佩有能力为自己收拾残局。
“等阿荭回国再约饭吧,”她讲了几句,“最近应该是没时间了。”
“嗯,对,忙得恨不能睡在公司——对了,要记住,欠我个人情啊。”简佩说,“今晚李铮本来应该直接进公司开会的,我做主放他一晚上假,你得感谢我!”
“行行行感谢你感谢你,”元黛没好气,“今晚要没买上套,十个月后我女儿一定认你做干妈。”
把简佩逗得大笑,她挂了电话,走到窗边沉吟许久,长长吐出一口气——局面当然是很艰难的,但还好,比想过最差的情况要好很多,忙到今年结束,如果能签到几个新公司,当然比不了格兰德的业务量,但节衣缩食也可以活得下去……就是又要拟一份裁员名单了。
为公义献身的事,元黛一辈子最多也只会做一次,她确实也觉得把手下这些没日没夜的小律师裁掉很残忍,但并不意味着拟名单的速度会因此拖慢一秒,一边捋名单一边做标注,犹豫一下把曲琮列入待定名单——她可能会自己辞职,不过如果是被裁员,还能从律所薅最后一笔羊毛。
该找时间和曲琮吃个饭了。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翻过手腕看了看时间,如果加把劲的话,可能可以六点半下班……
“元律。”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元黛随手接起,“请说。”
她手下一个小律师(元黛一时记不起名字)慌里慌张地在电话那头讲,“我刚去润信开会,那边的法务经理告诉我——啊,我、我是成少春——那个,您听说了没有?”
他前言不搭后语,错乱地爆出另一个坏消息,“——润信做完今年就不打算再和我们合作了!”
“他们要去天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