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点07分, 列车抵达了终点站。轻装上阵的顾盼和刘思宽, 各背了个双肩包,与拎着大包小包的乘客们, 一齐出了站。宽阔的车站广场上, 冷冽的北风夹杂着丰沛的水汽横冲直撞,人们在车上积累的热量, 顷刻间一扫而空。
出站的短短一段路, 刘思宽的耳朵已被冻的通红。幸亏鼻子躲在围巾后,否则恐怕要上演泣涕横流之惨案。
出站口有几个略显陈旧的铁门,每个门前都守着穿着军大衣的工作人员, 正在检票。大概是为了旅客尽快从狭小的通道里过去, 很多时候他们只是随意的瞟一眼旅客手里的票据,并不仔细看。
穿过出站口走到了广场上,寒风更甚!南方的阴冷刁钻入骨, 冷意从指间向上渗透, 蔓延至全身。天空阴沉沉的, 空气里能感受到明显的水分,介于雾与毛毛雨之间。令人非常的难受。
在前领路的顾盼笑着说:“冷不冷?”
刘思宽点头。
“嗯,很快你就不觉得冷了。”顾盼促狭的说, “几个小时后到了县里,你会怀念市里的温暖的。”
刘思宽:“……”
看着快冻成鹌鹑的刘思宽,顾盼不厚道的大笑,拉住他的手,快步往车站外走。跳下广场的台阶, 铺天盖地的呐喊迎面砸来。大巴车的售票员举着纸皮箱制作的牌子,大声招揽着客人。
顾盼的耳朵敏锐的在嘈杂声中捕捉到了乡音,脚下一个急停,转身向左。大约走了10来米,她停在了个中年妇女的面前,用方言问:“阳县的吗?”
“对,对,阳县的!”中年妇女笑着答应,又扭头朝另一方向大喊,“阳县的!阳县的!袁大娘,来带老乡上车!”
刘思宽还没见识过这等堪比高音演员的嗓门,被唬的一愣一愣的。紧接着,他看到另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冲开人群,朝他们狂奔过来。
及至跟前,中年妇女脸不红气不喘,大手往刘思宽胳膊上一拍:“伢子家,跟我来。”随即再次吊起了嗓门,用她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边走边喊,“阳县的!阳县的!发车啦!”
自幼生活在发达地区的刘思宽:“……”想捂耳朵肿么破。
不多久,他们走到了辆车身沾满泥水的客车前,刘思宽当即哽住——跟他印象中的大巴完全是两个概念!车体比常见的小很多,却又不是中巴。站在地上,能清晰的闻到从打开的车门里飘出来的古怪气味,混合着司机嘴里吐出来的香烟味,一言难尽。
被中年妇女赶上车,他们运气不错,车上人不多。顾盼老练的挑了司机后面的第一排座位。那里有个挡板,空间比较大,相对舒服。
然而刘思宽在见到座位的瞬间,再次顿住。廉价的布料上泛着可疑的黑色油光,几个破洞里露出大团的海绵。行李架上乌漆墨黑,上面一层明显的积灰,不知多久没有清理。站在走道上的他不得不纠结,背包到底是放行李架上,还是放地板上?
顾盼轻笑出声:“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穿旧衣服了么?”
刘思宽终是把背包放在了看起来没那么离谱的地上,小心翼翼的坐到了顾盼旁边,委屈的说:“我没有旧的羽绒服……”
“这是从市里开往县里的车,已经不错了。从县里开往乡里的更销魂。”顾盼摊手,“所以在通高铁之前,我尽量不回家。”
“什么时候通高铁?”刘思宽有些急切的问。作为女婿,岳父家必然是经常要去的地方,高铁无疑是福音。
“不知道。”
刘思宽:“QAQ。”
顾盼他们乘坐的大巴,俗称接火车的,主要服务各种转车的旅客。元旦假期属于旺季,在外揽客的人很快完成任务。站在车头点了点人数,见每个座位都坐了人,示意司机发车。
发动机嗡嗡作响,后面一位老乡突然问:“师傅,走不走高速?”
刘思宽懵了一下,神马?这还是道选择题吗?
轰鸣声骤然停止,司机转过身来,问:“你们要不要走高速?走高速每个人加10块钱!”
车里此起彼伏的响起了加钱的呼喊,硬生生把不愿加钱的声音压了下去。司机当然也是想走高速的,速度快他能多跑几趟,自然能赚更多钱。
在乘客们“民主”决议下,司机愉快的表示投票有效,车子缓缓启动,售票员下盘极稳的在车里移动着收钱。
顾盼递过去准备好的零钱:“车票,谢谢。”
售票员明亮的声音冷了几分:“等下给你送过来。”
顾盼不以为意,静静的等着。售票员收齐了钱,在车头部分摸索了几下,弄出了两张票,递给了顾盼。
刘思宽瞥了一眼,座位什么的根本对不上号,心里对该地的基层管理水平有了数。怪不得顾盼从来不按理出牌,原来是习惯了。
大巴摇摇晃晃的驶出了市区,荆南冬季的衰草枯杨映入眼帘。四季分明的地方,到了冬季,总难掩萧索。尽管有不少常绿植物,但大片的枯黄与永远翠绿的岭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古怪的气味挥之不去,刘思宽虽没有抱怨,却被熏蔫儿了,一路上提不起说话的兴致。当他以为这就是旅行体验的极致时,哐当几声,大巴车走完了最后一段高速,进入了省道。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带的大巴车上下抖动,配合着十八弯的山路,简直销魂!
从不晕车的刘思宽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随时可能把早餐吐个干净。耳聪目明的售票员往他怀里塞了个塑料袋:“吐袋子里!”
话音未落,后方传来了一声:“呕!”
酸腐味隐隐飘来,为车厢里的异味新增了光彩。好在后方那位也是常坐车的了,没吐在车里,而是开窗吐在了车外。刘思宽一身冷汗,味道再浓点儿,他绝对能跟着吐出来。
顾盼轻轻揉了揉刘思宽的头:“只剩半个小时了,坚持一下。”
刘思宽痛苦的趴在了顾盼的肩头:“熊猫哇,你受苦了!”
“现在好多了,至少有大半路程是高速。我上学那会儿,全程省道,得跑6到8个小时。从花城回家,是整整24小时。并且那时候穷,没舍得买卧铺。硬座车厢里好多小偷,根本不敢合眼。同学们只好凑在一起,围着桌子打牌。”顾盼笑着说,“不过非智能机时代,火车硬座很有意思。如果不是群体出行,车厢总有几个特别能侃的,天南海北,侃哪算哪,能听一箩筐地摊文学式的八卦。比电视剧精彩多了。”
豌豆公主刘思宽同学无力吐槽,时不时瞥向车上的电子钟,数着倒计时。
车子实在太晃,原本在高速上睡着的人纷纷醒来。其中一个人大概是无聊了,冲司机大喊:“师傅,放个碟呗!”
咬着烟的司机答应了一声,叫售票员放DVD。刘思宽好奇的看向挂着的电视,随即被电视中的内容雷了个魂飞魄散!尼玛!车里有半数是女性呢!你们居然公然放黄色小品集!然后,他听到后座的一个女的,噗嗤笑出了声。
“盼盼啊!”刘思宽忍着头痛问,“你的开车技术是打这里学的吗?”
顾盼笑的直抖,跟车内此起彼伏的欢笑声融成了一片。
刘思宽:“……”
“你一定没看过《笑林广记》。”顾盼肯定的说。
“那是什么?”
顾盼掏出手机,随便搜索了一段,在他耳边低声念了出来。《笑林广记》上的段子跟微博的差不多,字数非常精炼,很快念完。看着刘思宽丰富的面部表情,她又是一阵大笑:“事实证明,从古至今广大人民群众,奏是这么滴朴实无华!”
刘思宽一脸血,再也不敢直视朴实无华四个字了有木有!他倒不是纯洁如白莲,大学时代同宿舍里一起看小电影的事没少干,问题大巴车是公共场所唉!
顾盼又好心的爆了个料:“以前他们还在车上放三级片呢。后来应该被查处了,于是改成了小品,打打擦边球。”
刘思宽叹了口气,祖国果然地大物博人物迥异。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旅程,现在他对如何应对岳父家完全没了底。特么的大家生活的压根不是一个次元好么!
又开了半个小时,刘思宽透过车玻璃,看到前方有个硕大的横幅:“阳县人民欢迎你。”扭头问顾盼,“是不是到了?”
顾盼点头:“嗯,准备下车。”
阳县的县城不大,5分钟后,大巴进了汽车站。两个人拎着行李下车,周围一群摩托立刻蜂拥而至,预备抢客。
顾盼拉着刘思宽,目不斜视的穿过摩托车组成的“墙”,走到了马路边,扬手招了辆出租。
然后,刘思宽分明听见顾盼用方言说:“去阳县大酒店。”他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你不回家?”
顾盼解释:“住不下,所以我事先定了酒店。”
刘思宽斟酌着说:“虽然我们两地的很多东西不一样,但我认为人际关系和传统差距应该不大。”
“嗯?”
“你带男朋友见家长,不跟父母打招呼,先跑去住酒店,真的不会被三姑六婆骂死吗?”
顾盼粲然一笑:“他们有种的话,尽管放马过来,骂不过算我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