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氏眼中闪过悲凉,她道:“王妃娘娘,杨夫人出身京城名门世家,阿茜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若是阿茜在外传出这样的名声,于她还能有什么好处不成?若是那杨夫人真想出手对付她,也不过是像捏一只蚂蚁一般,她容她在后院,或许是她不在乎,也或许是另外给庞大人一分薄面罢了。”
杨夫人娘家出身京城北定侯府,和兵部侍郎马时亨还是嫡亲的表兄妹,北定侯府在京中更是和各勋贵世家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
杨荣睿出身燕北北地武将世家,在朝中并无丝毫根基,他和杨夫人的亲事还是先帝亲自指的婚。所以他这种地方上手握重兵的大将,又称不上是皇帝的心腹爱将,在朝中有人帮忙说项是非常重要的,否则若是被皇帝猜忌,下场多半不会好,所以杨荣睿怎么可能会为了个小妾得罪自己的夫人。
那些程茜在杨府多么多么得宠的传言,说不定正是杨夫人让人传出来的。
明珞想说什么,可是却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思。
伍氏此时也不需要明珞说什么,她只自顾自说道,“原本两年前阿茜就将阿妤接到了杨府,想帮她在青州那边好好挑一个夫婿。但说实话,阿妤的身份着实尴尬,无父无母的孤儿,姐姐是个妾侍,都督府的妾那也是一个妾,真正的世家大户是不会愿意娶她做正头夫人的,就算是想攀附富贵的一些低阶将领,都怕触怒了杨夫人和杨夫人所出的两位嫡公子,其实谁心里头不是门儿清呢 - 那时候阿茜才真的是痛彻心扉。”
“更让阿茜没想到的是,一年前杨都督下面的一位将军看上了阿妤,同样是想纳她为妾,阿茜为妾不过是被逼无奈,现如今如何肯再让妹妹为妾?更何况阿妤一直是她护着长大的,心性较她要软弱单纯许多,去了些后院复杂的家中为妾,还不知会被磋磨成什么样,所以阿茜是万万不肯的。”
“可那人是杨荣睿的爱将,就是杨荣睿都劝阿茜让阿妤接受那个婚事,阿茜万般无奈之下,这才将她又送回了育婴堂,让臣妇照看。”
“无父无母,失了真正会替你着想的人,我们这些女子不过就是别人手中的线,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看着五光十色,绚丽得紧,其实哪里半点由得人。”
伍氏眼中流出泪来,眼神却冷硬异常。
那一刻,明珞竟然觉得,她和她们其实并无多少不同,她们的父亲都是先后战死在了这燕北的战场上,她们去了育婴堂,而她则是在京城国公府中,繁花似锦般长大,但本质却也没多少不同。
但伍氏的眼神是冷的,估计心也是冷的,而明珞的心其实也没有多少冲动,越悲哀,越冷静。
明珞迎着她的目光,隔了良久,才慢慢道:“夫人,你看得很是清楚,比我以为的都清楚。”
“那你当知道,你是离州卫司郭指挥使的正室夫人,你的义父庞指挥使在燕北经营十数年,对你夫君也十分看重,程二姑娘的事,只要你肯出声,我不信庞家,庞大夫人不会妥协。只不过,会伤些瓷面上的好看情分,或者让经营多年的瓷器,碎裂出痕迹罢了。”
伍氏面上没有表情。
明珞轻笑了一下,眼睛却不含半点笑意。
她轻道,“夫人,其实不瞒夫人说,自从我到北地,就一直在追查我父亲的故人。程副将自我父亲到北地,就一直追随他征战,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我其实一早就知道两位程姑娘的身世,可是我却按下了此事,从未提出让程姑娘来见我,夫人以为是为何?”
“两位程姑娘的事,还有夫人您自己的事,夫人是在育婴堂长大,这几年又一直在打理育婴堂,见到的听到的恐怕重重复复不知发生了多少起。夫人自己也说,你们这些女子,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线,别人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那么,我今日就算要了一个程妤,那其他还在挣扎的人呢,还有将来的育婴堂的孩子呢?”
她紧紧盯着伍氏的眼睛,道,“所以,我想要做的根本不是把一个程妤要到自己身边,而是要改变整个育婴堂。但夫人应该很清楚,这些时日,我不过是说要办个药堂,寻你问了问情况,你的那位义母,甚至庞大人都已经开始坐卧不安了吧?捏在手中的线,又怎么甘心被人夺走。”
伍氏看着明珞,目光转开,看向了明珞身后的丫鬟青叶和叶影。
明珞道:“她们都是我的心腹,是肃王府的心腹,夫人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是肃王府,而非是明家的心腹。
伍氏道:“恕臣妇冒犯,听说娘娘怀疑娘娘母亲过世乃是为人所害,所以和承恩国公府大房反目,又怀疑当年明将军战死之事有些蹊跷,所以才特地随了肃王殿下来到北地,此事可当真?”
明珞看着她,默了一会儿,道:“否则你以为我花这么多心力寻访故人,却是为何。”
伍氏从她的目光中得到答案,想到郭恒给自己的密信,转开了眼睛,深吸了口气再呼出,才慢慢道:“王妃娘娘,不知王妃娘娘可知,当年您父亲明将军领军的绵山战役,若有援军,根本就不应当全军覆灭。当时统领燕北大军的燕北都司都指挥史便是现在的北军都督府右都督杨荣睿杨大人,而离绵山不过二十公里之外,就是当时同任燕北都司的指挥佥事庞大人的驻军。”
明珞道:“我知道。不过我没想到,夫人也会知道这个。”
伍氏毫无笑意的笑了一下,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我自小就在边境长大,家中也算是世袭武将之家,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家破人亡之际,我已经七岁,而带着我逃亡出来的一位邻家兄长,已经十一岁,过两年,他都可以参军了 - 他自小就喜欢舞刀弄枪,排兵布阵。当年绵山战役之后不久,就是越州城破,我们的家人皆被屠戮,父兄叔伯皆战死。而几个月后,却是杨荣睿和庞文佑退敌有功,不久后就一个升迁至北军都督府,一个升任燕北都司都指挥同知。”
“但绵山战役,虽然全军覆没,却也并非一个人都未曾逃出,阿茜的叔祖就带着重伤逃出来了,只是他临死之前只来得及反反复复叮嘱阿茜,告诉他,绵山战役,明将军还有所有那场战役的将士,都是被人害了,让她铭记于心却决不能露出形色。而我那位邻家兄长也一直坚持认为,当年的越州城也根本不必城破,只是被人放弃了而已。”
“可是这些年,我,阿茜还有邻家兄长,我们一直都不明白的是,明将军出身显贵,他是当今太后娘娘,当时的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就算陛下再信重杨荣睿和庞文佑,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去害明将军?”
这些事情其实明珞早已经知道,她反反复复看过北地的地形地势,追问过赵铖和当年那场战役存活下来的人,所以她心中早就存疑。可是她不知道程茜和伍氏竟也是背负着这些在生活着,从幼年时就背负着。
明珞心中一阵一阵刺痛,她一个字一个字道:“所以,程大姑娘嫁给杨荣睿为妾,并不只是因为被逼?”
说完眼睛也忍不住有些模糊。
伍氏道:“在这燕北,说是被人只手遮天都不为过,我们不过像是侥幸逃出的蝼蚁一般,想要查些什么,想要报仇,只需要露出半点行迹,怕就会被人立时碾成灰烬。当年杨荣睿看上了阿茜,她就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所以也就只能豁出去了。她也并不多怕死,只不过她一不能丢下妹妹,二放不下家仇,逼到那个份上,为不为妾,其实还有什么所谓。”
“王爷。”明珞回头,便看到了正站在她身后的赵铖。
那日赵铖问她,还梦到了什么,让她将她记得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
既然他也有那些记忆,虽然是不完整的,但她知道他会相信她说的话,不会将她当作妖怪怀疑,也不会误会她用心险恶,只是为了达到她自己的目的胡编乱造,所以她便说了。
她不想再一个人背负那些东西,她也能理解他只有着星星点点却不全面的前世记忆的痛苦,所以还不若全部告诉他。
本来很多事情她也已经看得没那么重,心境也已经平和,所以只是平铺直叙的简单说了一遍。
从她对他一见倾心,再到骑射场初见,再到太后赐婚,然后新婚燕尔,然后隔阂误会冷漠,最后到她身死。
当时他好像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沉默着,眼神阴鸷,脸色是这一世从未有过的阴沉。
当时她还有心思开玩笑道:“王爷,前世的时候您就常常这样的表情,不过那时候我很害怕您,所以只要您这个样子,我们就定是会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再说话了,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我这个王妃不过是一个摆设,王爷您其实非常讨厌我,连我的房门都不愿踏入的,早晚有一天我这个王妃位置都得换人。王府连个嬷嬷都敢居高临下的俯视我,还有,小丫鬟们也都敢私下嘲笑我可怜我,说我真是空长了一张漂亮脸蛋。”
她笑着问他道,“我前世,是不是很没用?像个傻子一样。”
她笑得灿烂,没心没肺,而他却面色阴冷,握着她的胳膊,差点将她的骨头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