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绵长,光怪陆离,缘一醒来时已近黄昏。
他睁开眼,发现身上盖着羽毛大氅。阿吽趴在他身边休息,只是不见兄长。
缘一揉着眼,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接着,一股熟悉的味道钻入鼻尖,让他怔了几息才回过神。
“少爷,你醒了!”冥加跳上了缘一的肩膀,“饿吗?冥加去给你找吃的!”
“冥加爷爷?”缘一看到冥加,没有重逢的惊喜,反是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会在这里,是犬山出事了吗?”
犬山同筑前相隔半个大岛,若是没急事,冥加怎会千里迢迢找过来?
“不不不,没事,没有任何事!”冥加道,“只是遵十六夜夫人的嘱托,来追随少爷而已。”又凑到缘一耳边,用最小的声音道,“千万别让杀生丸少爷知道,不然我会被杀死的。”
缘一认真道:“兄长说他不杀弱小。”
你弱小,你安全。
冥加:……
虽然我各方面都很弱小,但是少爷,你这样说话是会被讨厌的。
缘一起身收拾大氅,对睡着前的记忆不甚清晰。他只记得自己失态了,抱着兄长的裤腿哭个不停。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一黑睡了过去。
像是被打晕的……
可后颈没有疼痛感。
“冥加爷爷,母亲最近怎么样?”缘一把杂物放进背篓,又背起了两把妖刀。虽不知兄长去了哪里,但只要烧起锅子,兄长总会回来。
“十六夜夫人一切安好。”冥加的语气有些欣慰,“我离开之前,她走出了西北屋那个三叠大小的院子,向三岛家主要了一些便利,开始操持犬山的紫藤花生意。”
“夫人可是贵女,识字、数算都会,如果……”不是遇上了老爷,她现在必然是某座大城的主母,过着风光无比的生活。
冥加顿了顿:“如果让夫人做与花相关的生意,再合适不过了。口脂、香粉、钗笄,都是夫人擅长的事物啊。”
缘一听着,嘴角勾起一个温暖的弧度。
他的母亲十六夜,满打满算也才双十年华。双十,多么年轻啊。
他很高兴她不再围着他打转,也很乐意见到她的世界里装下更多的人。她的人生还很长,不应该再为亡夫和幼子所困了。
“嗯。”缘一眉眼温和,“那我送母亲一些筑前的珠花吧。”
“诶?”
“风的味道……”缘一道,“人类的大城距离这里不远,夜里总有恶鬼出没。兄长允许我外出狩猎,我可以靠猎鬼换一些铜钱。”顺便追杀无惨。
冥加不吱声了。
不知为何,他感觉哪里不对的样子……无论是“狩猎”还是“猎鬼”,听上去都不像是小孩子该干的事情好嘛!
杀生丸少爷,你究竟是怎么带孩子的?
……
杀生丸带娃,活着就好。
看自家少爷架锅烧水,给猎物剥皮松骨,再涮上野菜果实,又准备碗筷汤勺,再蹲下守着火候——动作之熟练,让跳蚤看了心疼。
当香味顺风而去,天边划过一道雪白的身影。
杀生丸踩着饭点回来,迎着冥加震惊的目光,他不仅没给孩子搭把手,还坦然地坐下等饭,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兄长是去沐浴了吗?”缘一嗅了嗅,有温泉的味道。
杀生丸:“东南。”
“嗯。”缘一道,他会在回来前去东南方的温泉洗个澡,处理好身上猎过鬼的味道。
冥加:……
他看着一大一小两张面瘫脸,再听了这段加密对话,只觉得完全跟不上俩兄弟的节奏。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缘一舀汤盛肉,递给杀生丸:“兄长,之前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裤腿。
杀生丸:“没有下次,半妖。”
“嗯。”
冥加:……
或许是狗跟跳蚤物种不同的缘故,他确实听不懂狗兄弟的话。不明觉厉,阅历增加,他决定好好记下来,带去让朴仙翁给他解读。
“兄长,是你打晕了我吗?”直球!
杀生丸不语。
缘一颔首,兄长这态度基本是等于默认了。但脖子上没有痛感,看来兄长用了妖力治疗。
明明说过不会有第二次,可兄长依然会出手。或许,这就是大妖怪对手足的慈悲之心吧?
“兄长,谢谢。”超速直球!
“愚蠢的半妖。”普通格挡。
冥加:……
奇怪的对话增加了,而有些场景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察觉出其中无法言喻的微妙,一如眼下这俩兄弟的相处方式。
或许是他的错觉,向来冷清的杀生丸竟会沾上一点烟火气。
譬如他来时,大妖的绒尾卷着半妖休息。可不知是他太碍眼,还是大妖耐心告罄,待日头西斜,大妖一把抖落了半妖,径自朝东南方飞去。
也不管这一抖孩子会不会醒,可谓是任性得很。
但,依然没有杀意。
到现在,俩兄弟面对面坐在一口锅前说着令人费解的话,可气氛却弥漫着一股恰似人类家庭的温馨感。即使很淡很淡,却如火光温暖。
恍惚中,冥加仿佛从杀生丸身上看见了斗牙王的影子。强大而温和的白犬大将,是让他这种小妖怪愿意用一生去追随的信仰。
老爷啊,杀生丸少爷他……
这时,杀生丸冷飕飕地刮了冥加一眼,杀气四溢。
冥加:……
不,老爷,杀生丸少爷一点也没有变。就像凌月王说的那样,他仍是个不可爱的儿子。
“冥加爷爷,你怎么不吃?”缘一问道。
“不,少爷,我饱了。”被吓得。
也是这一眼让冥加醒悟,自家少爷能苟到今天还没被打死,多半是血缘关系占了大头。但,即使是血缘……
如果杀生丸有朝一日得知铁碎牙被老爷留给了犬夜叉,是否还会因血缘而优待他?
如果杀生丸为了铁碎牙对少爷出手,那少爷……在把对方当成兄长后,却见兄长对自己下杀手,一定会很伤心吧。
可是,铁碎牙的问题终究会被摆到明面上。
老爷啊老爷,你可真是留下了个大难题……
“冥加爷爷,只剩一个锅底了,你真不吃吗?”缘一再问。
“少爷,我不饿。”冥加泪目,他愁饱了!
……
筑前境内,立花,本乡城。
为了不吓到人,缘一用头巾把犬耳包了起来,再背起两把刀入了主城,寻觅许久才找到放着告示的地方。
说是告示,其实并没有告示。
两百年后的人尚有一大批不识字,更何况是如今的镰仓。识字从来是贵族的事,往下的平民只能看懂画。
故而,本乡城的城主省了笔墨,只让武士和家臣留在告示处,希望能请到术士帮忙解决城内的大患。
据说两个月前,城里陆续有年轻男女失踪。每天一人,至今已有六十个下落不明。
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闹得城内人心惶惶,夜间也愈发死寂。哪怕城主召集大量武士日夜巡逻,也没能抓住作乱的妖怪。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往外传递消息,请求术士和除妖师的援助。
可惜,本乡距离大京太远,路上危难重重。不是送信的人被鬼杀害,就是前来的术士死于非命。
久而久之,本乡城中人想外逃。可外逃,更躲不过恶鬼的捕食。
缘一不知筑前伤亡了多少人,但他知晓了一点,恶鬼很喜欢呆在偏远的、没有术士和除妖师的地方。
难怪无惨会去犬山城,犬山与本乡有很多相似之处。
这么一来,他追杀恶鬼的范围还能再明确些。或许,他可以去三关之外的蛮荒地猎鬼,比如陆奥、出羽,没准会有额外的收获。
缘一来到告示处,凭着罕见的白发,被误认成术士。
家臣态度恭敬:“请问您是五条家的术士吗?”
冥加扒着缘一耳朵,小小声:“快认,快认!我见过那个术士家族的人,全是白发!”
缘一勉强点头。
家臣大喜:“您能驱鬼除魔吗?”
缘一认真道:“会。”
“太好了!”家臣泪如雨下,虽然眼前的孩子年纪不大,但他能背着两把刀入城,还是独自一人,说明是真有本事。
他是听说过“五条”名讳的人,相传姓五条的术士极强,没有他们解决不了的难题。
“请您跟我来,事情是这样的……”家臣详细解释道,“如果您能帮我们驱鬼,家主会为您奉上三十枚金判。”
三十枚金判……
缘一想,这足以买下一大块地方养牛了。
“我明白了。”缘一回道。
人类的交易货币主是金判、银判和铜钱。金判通用于国与国的交易,银判流通在城与城的贸易,而铜钱遍布百姓生活,是最寻常的货币。
缘一原以为杀只鬼得的是银判或铜钱,却不想本乡城主如此大方,一出手就是金判。
可见情况很严重了……
“给少了。”冥加见多识广,扒着缘一耳朵道,“少爷,筑前多火山,火山一多金银就多。本乡什么都没有,就金银多,却只肯给你三十金判。”
缘一轻轻捏了捏冥加:“不是为了金判。”
他纯粹想猎鬼而已。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家臣小心翼翼道。
“犬……”缘一陡然想起该装五条,可犬字已经出口。
无奈之下,他只好生硬地说:“五条犬。”
家臣:……
冥加:……
你说什么?你叫五条狗?
……
缘一的效率极高,尤其搭配通透世界和狗鼻子杀鬼,可谓事半功倍。
他不仅能一眼看出对面是不是人,还能闻出对方是不是鬼。这不抓不知道,一抓吓一跳,本乡城内居然潜伏了三只恶鬼。
一只是武士队的首领。
打了个照面,身边跟着的武士刚低下头行礼,缘一便抽出了刀。没给家臣和武士们反应的机会,他火光一闪掠过“武士”的脖颈,一刀首落了对方的头颅。
“你、你居然……”众人大惊失色。
可斥责的话尚未出口,就见“武士”断成两截的身体开始化作飞灰散尽,这根本不是死人会有的形态,这——
家臣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脸色苍白无比。
缘一:“别跟来了。”
“是、是!”对不起!五条狗大人,是我们太碍事了!
之后,缘一几个起落消失在屋顶,速度之快,让围观的人类目瞪口呆。他们傻了好久才爬起来,忙不迭地逃进城主家,赶紧准备三十枚金判。
太可怕了!这就是五条家的术士吗?
如此稚龄,居然能一刀首落恶鬼!不愧是五条家出来的强者!
这厢的人类忙着备钱,那厢的缘一已首落了第二只恶鬼。当他前往第三只的方向时,却发现对方已察觉到不对,拔腿飞窜。
漆黑佝偻的背影,像是一名老妪。但它身下有六只脚,跑的速度不是一般得快。
缘一与对方足有半座城的距离,追之不及。
他没有犹豫,猛地把手中的刀往高空一甩。紧接着,缘一腾空而起,翻转身体凝聚力量,把妖力凝聚在足尖的位置。
瞄准,飞踢!
缘一的足尖击中了刀柄,他旋转落在屋檐上,而刀如离弦之箭般射出。它势如破竹地冲开气浪,划出一道银弧,以万钧之势扎进了恶鬼的后脑,再从它的脑门前段刺出。
“啊——”恶鬼惨叫出声。
日轮刀铿一声扎进了树干中。
还没完呢,只要不是首落,恶鬼就会迅速复原。
它们分工明确,一只吃城中年轻男子,一只吃年轻女子,另一只截杀报信者和术士。要是没猜错的话,最强的应该是这只……
缘一全力奔跑,卸下了炎牙的裹布,第一次握住了它的刀柄。
“杀了你!”头颅破碎的恶鬼露出了原形,它膨胀成一滩蠕动的水镜,里头倒映着无数人类求救的面孔。
“救我!求求你救我!”人类在哀嚎。
但通透世界告诉他,一切皆是虚妄。
缘一拔出了炎牙,刹那的心意相通,瞬间的灵台清明,让他悟出了新的招式。他无法为之命名,可心底的触动却像是见到兄长使用苍龙破一样震撼。
他看见不死鸟从火海展翅飞起,冲向高天。
一击挥落!
“唳——”恍若火海狂涌,形同火凤长鸣。
轰轰轰!
此时此刻,烈火如骄阳升起,将整片黑夜照亮。光与热席卷大地与森林,将恶鬼与妖魔一道吞噬,不剩一点残渣。
缘一握着刀落在一片焦黑的地方,神色怔怔。
他知道炎牙很强,但不知道会强到这种地步。
刚才那一瞬是阳光点亮黑夜的威力,他清晰地看见恶鬼眨眼化灰的身体。
那么,要是遇见无惨时也来这么一下……
缘一决定掘地三尺也要把无惨拖出来晒太阳。
……
缘一抱着一只小小的千两箱回程。
在他身后,本乡城的城主、家臣和平民夹道相送,态度恭敬不已。
“五条……犬大人。”家臣望着本乡城外焦黑一片的土地,已经对五条家佩服得五体投地,“请问您的斩鬼之刀叫什么名字?”此等名刀,一定要昭告天下人才对!
斩鬼之刀?
只能是日轮刀。
缘一:“叫小牛。”
很好,五条狗用小牛击败了三只恶鬼。
冥加捂住脸:……
众人失了声:……
在一片死寂之中,缘一踏着月色前往东南方,又打开千两箱看了看。
金判、珠花,还有一条他相中的缎带。
缎带以紫色为底,上头绣着大小不一的银色弦月,倒是与兄长很相衬的样子。说起来,兄长的头发也很长了,应该扎起来。
是夜,弦月高悬。
泡完澡的缘一回到树下,却见兄长没有休息,而是站在远处的崖顶吹风。
他握着缎带往崖顶走去,待接近时,突然听见他的兄长说了声:“做得很好,犬夜叉。”
缘一:……
风拂过,扬起两人的白发。杀生丸背对着缘一面朝弦月,缘一仰头注视着他的背影。
一如四年前的月升大海,斗牙王背对着杀生丸面朝圆月,而杀生丸只能注视着父亲的背影……
杀生丸没有察觉,这一刻的他与生父的高大是如此接近。
他已是一个孩子心底的灯塔。
“兄长……你看到了吗?”缘一喃喃。
曾经,他的父亲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可这一刻,杀生丸回首看向了身后的半妖:“炎牙很适合你。”
“我要你变得更强,犬夜叉。”
他的兄长希望他变得更强!
无需束缚实力,不要有所顾忌,兄长站在这里,等到这时,只是为了转身告诉他:【去变强,变得更强,犬夜叉。】
似乎……不论他展现出多么卓越的才能,他的兄长永远喜闻乐见。
甚至,他在期待他的成长。
“兄长。”缘一垂眸,复又抬头,素来沉寂的眼眸被光点亮,“作为对半妖的嘉奖,可以请你收下一条小小的发带吗?”
他笑了:“这条发带很适合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