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不见月轮。
星辰之下,温泉腾起袅袅热气,头顶大包的缘一穿着兜裆布,正蹲在水边勤恳地搓洗绒尾,把粘毛的糖丝一点点泡开。
“洗不干净就杀了你。”
缘一:……
无话可说,只能认真清洗。
因他贪嘴吃蜂蜜的缘故,害兄长的尾巴被毒蚁叮咬,是他之过。
所以,就算兄长在他睡得正香时把他抖出绒尾,在他醒后送上一栗子,再把他丢进温泉搓尾巴,他也不会计……还是点想计较。
他没睡饱。
缘一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揉着眼:“兄长,洗干净了。”小心拧干狗毛上的水。
可他的兄长泡在温泉里撩发,不仅半点不困,还倍儿精神:“皮毛湿透是干净吗?”
简言之,皮毛得烘干。
真正干净的绒尾要干燥、松软、暖和,带着被太阳晒透的大型犬的味道。而不是黏糊又潮湿,还夹杂着一股子幼崽没长开的奶味。
缘一:……
他觉得兄长在为难他,并且掌握了证据。
吃水的绒尾重且长,孩子根本抬不起。且温泉附近多矮树,没有高枝作杆,他怎么晾?
而且,兄长是犬妖。虽然犬妖是妖,但也是犬。前世,他见过炼狱先生家养的小狗,当它的皮毛湿透以后,不是会自行疯狂旋转甩干水吗?
为什么兄长就不可以,而是非得让他晾晒?
莫非……缘一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的兄长两百多岁,若是年幼时就能化成人形行走,维持时间也有两百年了。兄长当了两百年的人,有很大的可能是忘记了如何做狗。或许,只要让兄长想起如何做狗,就能……
白光一闪,天灵盖起飞!
“啪!”大妖暴栗砸下,毫不客气。
缘一:……
“兄长,为什么要打我?”缘一抱住脑袋。他明明什么也没说,怎么栗子就下来了呢?
杀生丸坐回温泉中:“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是因为办事磨蹭吗?
缘一直觉不是这个原因,但还是把绒尾摊在了岩石上,再溜进温泉里泡会儿澡。洗火鼠裘搓绒尾,他还没好好清理自身。
这会儿进入温泉,让身心与睡意化开,他舒服地眯起了眼。
没多久,他又打了个哈欠。
“兄长,可以帮我搓搓头发吗?”缘一踮起脚,摸着石头过水,站在杀生丸身边。他举起小手盖住头顶,示意自己手短,够不到很多地方。
“如果我钻进水里,水会钻进耳朵。”耳朵长在头顶上真是太为难他了。
杀生丸:……
大妖怪垂眸,他的眼中没太多情绪,只是盯着半妖滚圆的颅骨,很想用爪子戳上五个洞。
从来都是他使唤人的份,哪有别人使唤他的份?这只愚蠢的半妖近些天来,是越来越胆肥了,就因为生了场小病吗?
不过是喂了点药,半妖就真以为他是个会给弟弟搓头发的好哥哥了?
呵,真是无用且多余的想法。也只有体内流着一半人类血脉的半妖,才会惦记所谓的亲情。纯血的妖怪可不稀罕……
耳边突然传来了舀水的声音。
杀生丸侧过脸,就见半妖早离他而去,兀自站在一边安静洗头。他头顶的犬耳抖着甩水,洗得异常艰难,却没有再来烦他。
隐约间,他听见半妖在喃喃道:“要是五条兄长在就好了。”
杀生丸:……
“啪!”
“愚蠢的半妖,你不是要搓发吗?”杀生丸冷声道,“游这么远,是打算让我用长鞭劈开你的头吗?”
缘一:……
兄长,其实你只要说一句“好,我帮你搓头”就行了。
于是,大妖怪终是纡尊降贵地将狗爪子罩上了半妖的狗头。
大抵是成年白犬的本能作祟,当利爪搁上幼崽的要害时,杀生丸本能地收起了爪子,改用指腹揉过孩子的头皮。
一遍过后,他便收手,似乎是嫌弃至极。
“谢谢兄长!”
杀生丸面无表情。
夜已经很深了,今天的闹剧也该到此结束。再让半妖胡乱折腾下去,天都快亮了。
“该走了。”杀生丸从温泉起身,长发被水浸透,淋漓一大片水帘。他本想用妖力蒸干水珠,却不小心瞥见了未干的绒尾。
半妖求他帮忙搓头,他帮了。
他让半妖烘干绒尾,半妖没办妥。
果然半妖就是半妖,血脉不能及的地方,能力也有所不及。就算吃透了死神的鬼道和术士的术法,到底吃不透妖力的使用。
或许,半妖连身上的水都蒸不……干?
杀生丸看见幼崽爬上岸,活像只小狗崽似的四肢扑地,开始从头到脚、高频率地甩水。
刹那,大量水花飞溅,幼崽的白毛炸起,在高速的左右回旋中渐渐变得干燥。而站在幼崽身边的他,倒是沾上了不少水。
杀生丸:……
手指骨节在发痒,这种蒸干皮毛的做法,他只在连人形都不能维持的白犬幼崽身上见过。半妖好歹有个人样,却做出这等不风雅的事,果然是欠教训。
“犬夜叉。”杀生丸的说教连头都没起,就见幼崽一把抓起了他的绒尾。
这一刻,他直觉不好。
缘一抓起绒尾,把它披在自己身上。随即故技重施,发起了幼犬式高速旋转,将整条绒尾的水全甩了出去。
疯狂抖动!温泉边下起了小雨,而杀生丸没有撑伞。
杀生丸:……
缘一放下绒尾,遵从本能沥干水后,他很舒服。顺便,他已经给兄长演示了一遍,以兄长的天赋,一定会很快找回曾经当狗的感觉。
“兄长,你的绒尾。”
“啪!”
缘一:……
今天,小狗勾也依然不知道兄长为什么要打他。
……
杀生丸走在最前,阿吽缀在身后。平时跟在绒尾后头的半妖此刻躺在阿吽背上,睡得很香。
耳边,是冥加的叨叨声:“杀生丸少爷,犬夜叉少爷还小,正是嗜睡的时候,要是睡不饱的话,可能会长不高,也变不了很强。”
杀生丸:“你想说什么,冥加?”
冥加道:“就是……杀生丸少爷,我们今天得自己找食物了,少爷或许要很晚才醒,不能给您准备吃食。”
杀生丸斜了他一眼,吓得冥加缩成一团。
“呵,是什么让你觉得一只半妖能左右我的饮食?”杀生丸道,“父亲会纵容你们跟在他身边是个错误,一群蠢货。”
冥加:……
所以说,他们这批家臣是真的不喜欢杀生丸,他那张嘴太损了。
杀生丸看了眼熟睡的半妖,漠然一路往前。他与冥加没有话讲,气氛就此冷了下来。天地高阔,凉风拂过,杀生丸回归了以往的状态。
他素来是个冷静理智的主,在意外性颇多的幼崽睡熟后,他的注意力便转回本身,开始寻思这几日的异常。
所谓异常,来自于他自己,且起始于月之呼吸。
在抑制妖力、不断与幼崽对战之后,他已经突破了瓶颈,以一招“虚式”将月之呼吸扭成回环,还在回环之中衍生分支的呼吸法。
譬如,与月相生的星辰,与月共度的夜风,与月争相的暗云,以及暗夜中的雷雨嘶鸣、蛇虫出洞……
如果日之呼吸是所有呼吸法的起源,那么月之呼吸是所有呼吸法的沉淀。
在白日中进行的一切,在夜间也会进行。且黑暗的浓郁,足以让万事万物的本能复苏,呈现出一种最原始的求存、杀戮和蛰藏的状态。
比起日之呼吸的博大与宽宏,月之呼吸是优雅与野蛮一体的象征。
领悟了这点后,杀生丸对月之呼吸的理解到了极致,可等他堪堪攀上巅峰,才发现呼吸法的尽头并不止于此。
而是另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他尚未知晓那是什么。
他不清楚身边的半妖有没有达到那种境界,但近些天来,他对自身的变化很是在意。比如,他会“看见”半妖的过去……
偶尔,他会通感他们在想些什么。
这谈不上读心,仅仅是一种感知。可若是将这种感知放在对敌上,哪怕只是一线灵光,他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而这种感知,是呼吸法带给他的。
杀生丸有一种预感,他要是让呼吸法变成寻常的模式,或许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迎来第二次“蜕变”。
于是,对带来呼吸法的半妖,他勉强算是满意。
但这满意仅止于半妖醒来……
带娃经验为零的杀生丸万万没想到,在继不盖被子孩子会生病和吃糖无休止之后,还有“孩子在白天睡饱了,晚上就不想睡”这种事。
大妖怪的夜晚来临,半妖的活动时间才刚刚开始。
他靠坐一边小憩,半妖蹲在树上看星星。半晌,他放缓了呼吸,就听见身侧传来轻微的树叶“咔嚓”声,半妖小心落地,飞快靠近阿吽的背篓,把手伸向狱门疆。
杀生丸睁开眼。
缘一停住了动作。
偷糖吃?不,不存在的。
“兄长,我饿了。”缘一诚实道,“我怕生火做饭会吵到你,所以想从狱门疆里取点东西吃。”
狱门疆里能有什么吃的?
只有蜂蜜。
“睡觉,犬夜叉。”杀生丸淡淡道,“别让我说第二次。”
缘一放下狱门疆,终是拖过羽毛大氅躺下了。可白天睡够的他无法入眠,且体内的妖血在夜间总是很活跃,他只觉得愈发饿了。
“兄长,我饿……”
“兄长,再饿下去的话,我会生病的。”
杀生丸:……
“不准吃蜂蜜。”大妖怪道。
“嗯。”
缘一吊起锅子做饭,浓郁的香味一阵阵袭来。杀生丸本不打算理会,可半妖煮的锄烧实在是太香了。
【杀生丸少爷,我们今天得自己找食物了。】
他找了吗?
没有。
纯正的大妖不需要每餐进食,很多时候,自然能量也是一种食物。毕竟,要是每只大妖顿顿吃,怕是人类都被吃空了。
饮食并不是必须的一环,但既然半妖已经做完了食物……
杀生丸平静地在锅边坐下,缘一心领神会,飞速片了两人份的兽肉,并将兄长的餐具取出,递到他手边。
狗兄弟相顾无言,唯有筷两双。
他们共享宵夜,因吃得太饱,俩人都睡不着。很快,散步被提上日程,阿吽和冥加被迫醒来,随着两位主人披星戴月地赶路。
如此三日,狗兄弟的作息彻底乱了。
他们白天休息,夜间前进,砍杀落单的恶鬼一二三,踩过倒霉地鼠四五六,直线式进入出羽境内,结果发现出羽不愧算在“蛮荒之地”的行列,竟到处都是乱坟岗。
此地是出羽与陆奥的边界,曾有过多个人类势力对峙。他们多是亡命之徒和强盗团体,所过之处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愣是把边界杀成了白骨冢。
纵使年岁已久,纵使恶徒已死,可荒冢处凝聚的怨念和妖气久久不散,不知衍生出了多少魑魅魍魉。
放眼望去,荒冢绵延,想来一时半会儿走不出去,得找块地方落脚。
缘一挑了块还算平整的地歇下,殊不知这落脚处七丈之下,正埋着苟命的无惨。
只是此刻的缘一并未察觉不妥,他习惯用通透世界看妖魔鬼怪,却不习惯看向自己脚下。尤其四围皆是白骨,以兄长的挑剔,他们绝不会驻留太久。
而外头的人声传来,让饿了许久的无惨睁开了猩红的双眼。
触手蠕动,扒着湿土缓慢上爬。他做得极其小心,动静之下恍若土壤中蚯蚓的钻动,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是人的说话声,是人,是活人……可以吃、能吃、能……额?
“犬夜叉,你打算在这里过夜?”杀生丸四下一望,轻嗤,“可真是个好地方。”
犬夜叉?
无惨一怔。
等等,他要是没记错的话,上次在犬山用一场烈火把他劈碎的半妖,似乎也叫这个名字?
不,不会的,是重名!
那只在犬山的半妖怎么可能来到出羽?怎么可能!他都逃了这么远,难道对方还能找到他吗?
别别别慌,稳住!这必然是重名,大岛虽小,但人也不少,谁还不能叫个犬夜叉了!
“兄长介意吗?”脆生生的孩子音,带着点犹豫,“兄长是大妖,鼻子比我灵很多,会不会觉得这里的味道有点怪?”
是个孩子,叫犬夜叉。
无惨顿时心肌梗塞!
紧接着,他听见这孩子喊出兄长,这兄长还是大妖,而且鼻子特别灵?
要素过多,他的脑海里升起了一个不可能的可能。无惨觉得事情绝不会那么巧,却不料——
“愚蠢的半妖,区区尸骨的臭味,还不足以让我杀生丸感到不适。”
无惨:……
一瞬间,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他究竟是有多么不幸,才会招来两个追杀过他的家伙相聚在他的坟头?
这里是出羽啊!
极东之地,已算蛮荒。来去的全是未开化的人和最凶残的妖,鲜少有繁华城池和人类村落,可谓什么都少,什么也没有,就这地方有何可来的?怎么他们偏偏就来了?
无惨吓得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坟头上,狗兄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坟墓底,无惨躺得明明白白,任由蚯蚓、昆虫爬进他的口鼻,愣是大气不敢出。
他本以为狗兄弟只呆一会儿便走,谁知他们不仅不走,还坐地生火!
生火!
他的心理阴影愈发浓重,之前被烈火之刃片成屑的记忆历历在目。无惨毫不怀疑他今儿要是能活下来,白天睡觉八成得做噩梦。
“兄长,我好像闻到了鬼的味道?”缘一抬头,看向森林外。
坟里的无惨心脏骤停!
这一刻,他仿佛能预见半妖掀开了地皮,正握着一柄猩红的刀看向他,狰狞地笑着。
缘一注视着林外,扣住了刀锷。大拇指转动着缓缓推出一截刀,四围安静非常。在极致的安谧中,刀出鞘的声音分外清晰。
只见林外,缓缓走来一名撑着红伞的女人。
她生得十分美丽,正眼波流转地注视着杀生丸,轻启红唇正想说些什么——
缘一戒备,杀气流泻。
恰在这时,地底的无惨崩溃爆发:“我受不了了!”
“轰!”
一声巨响,无惨在地底直接自爆逃窜。大地陡然塌陷一块,让握着刀的缘一很是懵逼。
这是……
无惨的味道?
等等,无惨怎么会在这里?
不,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而是——
缘一的眼神顿时犀利起来,他再不管来者是谁,直接出刀循着鬼王的味道狂奔。他能嗅到无惨往四面八方逃窜,速度飞快。
因事发太过突然,他未做好万全准备,只能尽全力削掉能削掉的鬼王碎片。
“兄长,可以帮我吗?”
日之呼吸和月之呼吸联合的话,足以把坟头全犁一遍。
可惜,杀生丸拒绝了:“犬夜叉,那是你决定猎杀的猎物。”
他不会插手幼崽狩猎,但他依然跟了上去,速度奇快无比。
一个照面,狗都不理,还跑得飞快。
红伞美人:……
作为一只乱坟岗的怨鬼,我不要面子的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