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乔琰面前的正是张牛角和张杨二人。
算起来张杨曾经瞎编乱造过自己这个张字是张牛角的赐姓,这两人还真有那么点臭味相投的意思。
当然乔琰对两人的安排方向大不相同。
张牛角的眼界有限,充其量也就是统率个千人,他更大的本事也绝不是在领军作战上,而是在跟与他情况相似的归化山贼的交心上。
有张牛角作为一个居中沟通的桥梁,乔琰能有效地将自己试图给这些人传达的乐平发展理念给潜移默化地落实到位。
相比之下她对张杨的期待则要更高些。
毕竟以张杨的勇武,她还指望这位给她当个前锋的。
但一个前锋将军也得有足够的历练和学习。
历练好说。
崔烈这位并州刺史颇好相处,张辽为武猛从事,如今的雁门太守又是郭缊这个熟人,乔琰想要将人给安排去边关定期参与战事进修不难。
而学习……
总归就是她现在所看到的样子,这两个家伙,现在都就学于乐平在这两年里成体系建立起来的乐平学院里。
然后在此刻面面相觑着站在她的面前。
乔琰从郭嘉的手中将张牛角的卷子给拿了过来,看了看上面的标准记字记半边,不由觉得头大。
忽听郭嘉问道:“乔侯这是在效仿褒尊侯的有教无类?”1
“并非如此,”乔琰摇头回道,“乐平诸事待兴,人员混杂,一来需得让人通晓道理,以免再有匪寇之思,加之这两年间我遵照天子之意闭门就学,想想若是让这些个县中官吏与所聚之屯中头目识字明理,也不需有后发之惩戒,故而有此安排。”
“二来,乐平不过小地而已,可享户籍待遇之人有限,不若以考校方式擢拔。”
当然,乔琰并不会在此时和郭嘉说的是,这种考校所考的绝不是张牛角此时交上来的这份答卷。
这其中还包括了农学,工学和医学的三项专科,过其中一类便可通过,并不必强求人人都得成个学究。
想了想今日学院中的大半人不在县城中,而在那山上的坊部之内,乔琰笑道:“汝颍多奇士,颍川尤甚,奉孝若是不嫌我这乐平学院,不若前去一观。”
郭嘉本就想多了解些乐平的情况,又哪里会拒绝这个提议。
他顺着乔琰所指的方向看去,眼见并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一处的房子明显要比周遭稍高些,裸露出的部分与他先前所见山上房屋院墙的材质有些相似,不由更打起了几分往之一观的心思。
行到了近处他越发确定,这绝不是他所以为的任何一种已有建造材料。
这看似有些像是寻常土墙,固结后又刷上了一层装饰的漆料,但他落在后方漫不经心地扣了扣这墙壁,便意识到此物的坚固程度远非土墙可比。
只不过乔琰明摆着是将这学院装饰成了低调不起眼的样子,也显然不会告知他此物为何。
郭嘉心中摆满了问题,也只能让自己的目光转向这朴实异常的学院外侧唯一堪称风雅之物——
门口的题字牌匾。
他不难确认这牌匾之上所书文字正是蔡邕的飞白体。
蔡邕这位当世大书法家所留下的笔墨中有相当一部分并不是私藏文书,而是墓志铭,其碑铭拓片也就成了对其书法爱好之人大多人手一份的东西。
郭嘉手头也有几份,如今眼见这熟悉的字样便认了出来。
他刚想问问蔡邕是否也在此间任教,却看见乔琰正在此时回头朝着后面缀着的两人看去,对那张牛角露出了个颇有“待会儿找你谈话”意思的表情。
这表情怎么说呢,和她此前的三箭杀敌,枪出如龙的样子着实大不相同,郭嘉便忍不住别开视线笑了出来。
以他所见,在乐平地界上,这位乔侯明摆着要比在外面多些鲜活气,也难怪行路所见的乐平县民,在对其仰慕之余,却并无将她视为猛兽的惧怕。
他旋即又见乔琰正了正脸色,当先一步踏入了乐平学院的大门,他便也暂时搁置下了那问题,跟着走了进去。
这外墙所用的材质在学院之内也同样有所应用,以至于屋舍看起来同样有些质朴,但这一片学院屋舍成了规模,倒也有几分气派。
不过比起这房屋,郭嘉大概很难不将目光落到入口两侧石板张贴的纸上。
左边这块上张贴的或许该当称之为告示。
他粗略一看,其中包括了:
学院今日的食物清单——有概率引发风疾的食物都单独做出了标注。
学院各部分功能的简略地图——表现方式颇有些不同于此时的形制。
今日课程——他在其中果然找到了蔡邕的名字。
而右边那块则要特殊些,占据了最大版面的,标题写着乃是八月的成绩。
不过在标题之下又附着一行小字,说的是因书面考校居多,没能得到高分成绩的请勿气馁。
郭嘉猜测,这应当就是类似张牛角交上来的问答类似的东西。
他朝着纸上看去,见高居榜首位置的名字,乃是蔡琰。
蔡邕之女蔡昭姬。
郭嘉倒不觉得是因为蔡邕的缘故而让她得到了什么优待,只是难免想着,先有乔侯后有蔡琰,再过上些时日岂不是人人都觉得琰这一字是个什么取名的绝好字眼。
想到这种一蹭文墨之气的情形,他便不由觉得有些有趣。
第二位上的人名为徐福,若非是因为后头还跟了个字号小一些的元直二字,这名字听来还觉得土了些。
他又往下看了一位,便看到了个先前从乔琰口中听到的名字。
“此彦材便是先前我们在城外见到的那位彦材?”郭嘉问道。
“正是。”
听乔琰这么回,郭嘉也便顺势将目光落在了这彦材二字之前的姓名上。
傅干……这同样是个郭嘉并未听过的名字。
但对乔琰来说,傅干的到来尤其特别。
中平四年的凉州乱贼兵进汉阳,造成了汉阳太守傅燮之死。
骤然闻听他的死讯,乔琰也不由为之一惊。
她上一次得到傅燮的消息还是崔烈在闲谈之间提到,他此前想事简单,居然提出了放弃凉州的想法,被傅燮当廷斥责。
而随后在他调任为并州刺史的时候,傅燮也为朝中委任成为了汉阳太守,协助凉州刺史耿鄙作战。
只是凉州乱贼席卷而来,明显是在朝廷越发疏于掌控的局面下再难以遏制之事,傅燮再如何忠勇非常,且有治理才能,也难以凭借一人之力,对抗韩遂吞并了盟友后扩张出的队伍。
这甚至也跟黄巾之乱时期的流民集结不同,绝非以言辞可将其说动。
而傅燮此人既不会接受城外的劝降,也自然唯有以身报国的可能。
他的死仿佛是一个必然。
但傅干被主簿杨会带出后一路奔波出现在了乐平,却着实是个意外。
父亲之死让这位现年十三的少年面色冷寂异常,即便是连日来的赶路风霜和食不下咽也至多是让他看起来有些潦倒,却不改神色之间的沉静。
在听到乔琰问及他为何会来此地后,他回道:“父亲云,杨主簿乃是他之程婴,此话不错,若非主簿拼死护我,我难从汉阳逃出生天,想来父亲所说的另一句亦不假,他说生子当如乔烨舒,此真麒麟儿也。我想为父报仇却不知如何做起,恕我冒昧前来,想请乔侯指一条明路。”
“我本有意投靠皇甫将军,可如今皇甫将军并非对阵凉州主将,即便许在一年内重新启用,若我手刃仇敌之人炽然,必遭致判断失当,反给将军惹了麻烦。
我又有意蛰伏凉州,寻觅机会投效一方对韩遂有敌意之人,可觉凉州贼来势汹汹,只怕短时间内寻不到这个机会。
韩遂杀北宫伯玉果决,亦无有可让我拉拢之残部……若乔侯不弃,傅干愿替乔侯效犬马之劳。”
傅干并非是被仇恨冲昏头脑的状态。
事实上他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也是如第二条想法那样做的。
在马腾与韩遂之间的矛盾日盛,又正逢曹袁之战的当口,他说服马腾进攻郭援,促成马腾倒向曹操。
只是大约他也不曾想到,在马腾进京担任卫尉的六年之后,马超居然会联合韩遂对抗曹操,造成了马腾被杀的结果。
好在韩遂最终兵败渭南,在逃奔返回凉州后为夏侯渊再度击败,不久去世。傅干从此以丞相参军的身份活动。
但如今,在难以劝阻父亲返乡、难以阻止父亲以身死国的结局后,他想到了父亲对乔琰的夸赞,说服了杨会将他带到了乐平。
要乔琰看来,这并不只是个在傅燮影响下颇有勇力的将门虎子,还是个人品与头脑俱佳的计谋之士2,倘若培养得宜必成大器。
何况傅燮死于韩遂等人之手的大仇也意味着,倘若乔琰有替他报仇的可能,他必定以死命效忠。
在傅燮死前,傅干甚至能说出“国家昏乱,令大人不容于朝”这等话来,他也绝非是个纯然忠于汉廷的人物。
但乔琰并没有直接给出什么承诺,而是将他送入了乐平学院,让他先行强大己身,再考虑凉州之事。
傅干初抵乐平便见到了乔琰着手训练骑兵,更见她严苛要求自己掌握马上箭术与枪法之事,本就越发对傅燮给予乔琰的评价越发信服,又如何会拒绝这个提议。
在这个除却文典教授之外,其实要更偏重于实践的学院之中,傅干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将自己以知识武装了起来。
乔琰对此乐见其成,但她更乐于看到的显然是——
在黑山军中的大多女子都先因功劳被纳入乐平户籍后,随着乐平学院的开办,张牛角等人想从中得到一些学识长进的同时,这些女子也跟着进入了学院中就读。
她们由陆苑负责启蒙工作,再由蔡琰作为她们的领头标杆,以示女子也未尝不能开蒙读书。
乔琰倒是没有给昭姬那么大的压力,让她必须得在那张贴出来的榜单上坐到榜首的位置。
但实在架不住她在蔡邕的教导下,无论是在经文传书的诵读记忆与活学活用上,还是在术数计算上,都要领先其他人何止一个平台,以至于徐福与傅干二人确实是罕见的聪慧,也只能处在她的下方。
可这无疑对乔琰来说是个好消息!
她既需要给这些正在培养之中的潜力股以压力,又需要给那些尝试接触新知识的姑娘们一点动力。
故而此时郭嘉在随同乔琰往再里间走去的时候看到的,便也有抱书而出的年轻女子朝着乔琰问好,在举手投足之间比之其他地方,自有一派疏朗开阔之气。
跟在后方的麋竺虽还没见到这学院之中到底教授何物,却也不免在心中冒出了个想法。
乔侯这学院看起来开办得不错,也不知道再过上两年能不能将妹妹也送来此地。
别的姑且不论,他们东海麋氏的财富足以让妹妹挺起腰杆,若是能在此处再增添一份学识信心,料来是件好事。
但此事总得等到和乔侯之间的交易之事谈妥,双方之间的关系也稳定了才好。
他便也先并未多言,只是先跟上了前方二人的脚步。
乔琰自然是不可能带这两人往太机密的地方去的,尤其是农学部分的区域。
那地方按照乔琰所描述的效果制作出的曲辕犁,此时正在试验之中,做着进一步调节曲辕弧度和长度的工作,她如何有可能让他们看见。
而医学的部分因乔琰找华佗借了个弟子,名为吴普,此时也有些暂时不便让人观摩之事。
她脚步一转便将人往这学院后方去带了,在途径前方门斗之时,郭嘉抬头朝着上方看了眼,见其上同样是蔡邕题字,写着东坡园三字。
郭嘉隐约觉得这名称有些耳熟,想到先前戏志才所提及的东坡肉,便下意识以为此地乃是这学院中的膳堂所在,狐疑问道:“此时似乎还不是用膳的时间?”
不过念及在门口所见的今日食谱,上面写着今日还有一菜,名为酒酿圆子,此前并未在戏志才的信中提及,他也不觉有些兴趣。
可他旋即就见乔琰投过来了个奇怪的表情,“奉孝何出此言?此园之东即为太行山麓,故而得名,然此地实为学院之中的藏书楼。”
郭嘉应变得倒也很快,他当即回道:“书为食粮,怪道我踏足此地已觉饥饿,倒也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然而话音刚落的下一刻,他就对上了东坡园内——
戏志才那戏谑莫名的目光。
“书为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