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芷鹭老师所述, 依照识之圣典的规则,似乎只要结束这场厮杀,无论胜负, 她都是必死无疑。
但梦想的存在源源不绝,不论心之深渊再如何将心灵的破绽转化为实际的压力,压碎花草,坍缩空间, 张十梦都可以及时补充扩张出同等的体量。
两人在金色层级的深度旗鼓相当。只要能力上没有明显的克制,便会进入相对稳定的僵持阶段。
事情似乎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鸿喽疏原
张十梦是这样想的,并且几乎开口去询问识之圣典的具体代价, 试图寻找解决之道。
可平衡只在一瞬之间便被打破。
第一秒, 漫天花雨被压缩成一粒粒针尖大的小团, 真如雨点般纷纷坠落, 淅淅沥沥。
第二秒,扑鼻的香气消散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刺骨严寒。那是整个梦想空间在同一时间遭受压制, 能量级数陡然暴跌。
第三秒, 由梦想具现的草原花海, 又如幻梦一样骤然消散。
并非像一开始的办公室那样, 整个空间向张十梦的方向坍缩;
而是每一片空间, 都在同一时间,仿佛自我湮灭。
用【心之深渊】对抗【梦想家】, 只会是一边没完没了造,另一边坚持不懈拆的消耗式拉锯战。
但归根结底, 【梦想家】制造的梦想即便以假乱真, 即便真的能作用改变客观物质, 但其本质终究是唯心层面。
一切唯心的, 便必然符合神秘学三大基本公理。
这便是张十梦真理的最大“破绽”。荭熡姝元
梦想出的世界,或者无论什么,同样都是心灵现象,被一切针对心灵作用的规则影响。
换句话说,芷鹭老师之所以能够如此干净利落地破灭张十梦的“梦想”,并非像当初的肥尾蝎那样以强力碾压;
取而代之,她十分巧妙地将【心之深渊】的压力对象从使用能力的主人张十梦身上,转移到张十梦梦想出的世界本身。
这片虚无缥缈的梦想空间,可没有强大的超凡锚定或属于自身,可保心灵永恒独立的真理护佑。
芷鹭老师终究还是芷鹭老师。
在足以让父亲残杀自己最爱的儿子,足以令整城的人陷入癫狂,足以令冷静胆怯回避,足以让郭怀忿只是吐露只言片语便反噬重伤的巨大压力下;
她依旧轻描淡写,从容不迫地使用着能力。
就像是精密的电脑一样,每一份超凡源质接使用在最有效的地方,没有分毫误差。
这是足以以弱胜强,逆转乾坤的品质。
更何况双方实力本不过旗鼓相当。
张十梦错了。这并非是深度与真理总量的消耗战,而是更直接的,更致命的,心与心,智慧与智慧,灵魂与灵魂的白刃厮杀。
当她还在沾沾自喜,自大的想要维持均势,寻找两全之法的时候,芷鹭老师就已经看穿了她的“破绽”,把厮杀推进到下一个层级。
由于太过不甘,张十梦终究将对战中的优势拱手相送。
但若是说有这样一个致命的失误就无可挽回了,倒也不至于。
论思维速度,张十梦自诩还未曾输给过谁。即便对战大团长时,她也从未被对方在思考与计算能力上压过一筹。
在草原花海破碎之后仅仅一瞬,在难堪的强压真正重创她身心之前,张十梦便已经再度发动了“梦想”。
这是一处冰寒刺骨,满是锈迹斑斑的铁栅,莫名危机蛰伏在黑暗之中伺机而动的恐怖空间。
唯心的寒冷冻结了唯物的寒冷,虚构的神性压抑了心灵空虚的重压。
若是不能洞悉其真实结构,心之深渊的力量便不可能作用于“梦想”本身。
张十梦赌芷鹭老师做不到。
因为这里既不是郭怀忿的精神堡垒,也不是马泽布达的囚牢神国……
而是以张十梦对两者共性的理解,完全出于自身的计算与想象力,所虚构出的梦想空间。
郭怀忿的精神堡垒,芷鹭老师在课堂上是见过的。
并不宽敞的幽暗地牢,湿寒交迫,是她童年成长的地方,也是失智扭曲的郭佳帅,留给她刻骨铭心折磨的地方。
在心理的较量上,越是接近于对方有明确认知的,主观熟悉感的事物,便越容易让对方的大脑自动补足经验;
从而混入与其认知或记忆相符,但却与事实微妙乖离的偏差。
优秀的筑梦师,擅长于利用敌人的这种本能植入虚假的概念。
而张十梦,将唯有她才了解的,与郭怀忿精神堡垒童年场景极其相似的堕神囚牢融汇进去。
想不到其中的玄机,芷鹭老师便不可能再针对她的“梦想”发动能力。
即便想通里面的思维陷阱,也非得对马泽布达的神性有相当的了解,才有可能将这一“梦想”锁定为对象。
芷鹭老师并未强大到像肥尾蝎那样,可以以更深的锚定强行否决张十梦的“梦想”。
这便让张十梦利用郭怀忿精神堡垒制造出的“梦想”,成为一个无解的死局。
本应如此……
“不错的心机,”芷鹭老师用手背拭去鼻血。本应狼狈的举止,却因为由她来做,显得优雅而惹人:
“你是想告诉我,怀忿承受过那么多,如今仍然坚毅地为了自己的理想奋斗着。
你想要我更加坚强,去抵抗虫之圣典的污染,对吗?
可惜……污染并非你所理解的那样,看来你还是不太明白吧。
这样解释一下吧。
我感动于紫黛舒的纯真,震撼于郭怀忿的坚强。
千真万确,真情实感。
而且比起这些,我更加自豪于你,张十梦,我最满意的弟子的成长。
你做得很好,几乎赶上那将我们蒙在鼓里的脚步,几乎要查清所有的真相,几乎要拯救世界。
我帮你,是因为认同你的所作所为,希望我最爱的弟子能够成功。
我杀你,是因为综,上,所,述,你必须死。”
张十梦半张着嘴,满面骇然。
这段在寻常人听来毫无逻辑,莫名其妙的独白,身为芷鹭老师一手培养起的弟子,张十梦却是完全明白的。
就像平日里讲课时的言简意赅简明扼要一样,一个“综上所述”,芷鹭老师便道出了所有的关要。
因为欣赏,因为爱护,因为自豪,所以就要杀死?
在污染者的认知中,这就像【神秘】破灭于“破绽”一般理所当然。
认知与逻辑已经出现无法沟通的偏差,此战本绝无可能沟通解决。
而最令人震惊的却是,芷鹭老师是在完全污染的状态下,在本应不可能意识到自己的逻辑存在问题的情况下,清晰明白地向张十梦展示了问题。
这就像一个疯子,用已经疯掉的头脑帮助自己的主治医师分析自己的病情,最终引导医生得出了正确的结论。
滑稽吗?一点也不!
张十梦只觉得自己本就敬重当做亲人般的恩师,所展现出的智慧,坚毅,以及面对终局之时那从容的态度……
震撼心灵。
“顺带提一句,我原本的确不曾了解寒翅佛母的神性,”芷鹭老师说着,眼角无声无息淌下两行血泪:
“但被噩梦入侵所污染的时候,虫之圣典给我了相应的知识。
拜托了,让我看看我最自豪的弟子,是否能有出师的资格,好吗?”
血泪并不是不愿与张十梦战斗的感情流露。
单纯是随着战斗的时间延长,不知具体为何的识之圣典所夺取的结果,正在无可阻挡地发生。
芷鹭老师最后一句,说得理直气壮。
但那锋利凌人的语气后面,是近乎哀求的内容。
在确定无可挽回的结果已成定局后,舍弃所有的一切,放手一搏,希望看到自己弟子的答卷。
若是拖到她因为圣典的代价而自然死亡,那未免也太过可怜。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觉悟,整个世界的压力骤然爆发!
混咋了怀忿精神堡垒与囚神牢狱的“梦想”,骤然粉碎。
张十梦狠狠咬牙,在口中将被心之深渊压成固体的空气分子,更进一步嚼得粉碎。
已是无奈,已是气急。
气自己竟然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已经被敌人的阴谋占尽先机。
更气这种硬逼珍视之人互相厮杀的手段,世间怕是没有什么比这更加恶劣,更是不可原谅的。
长吁一口,漠视被挤出肺叶的氮氧分子像粉尘一样从口鼻喷出,洒落一地。
冰晶仙境与熔岩地狱,降临。
那是她理解最深的神域。因为集齐了记载地狱奥秘的残页,也因为莫离毫无保留的传授。
只是比之张十梦屡次亲历的地狱,这次大有不同。
以往的地狱,是静态的,熔岩缓缓流淌,冰封蔚然不动。
但这一次,仿佛在宣示着其创造者的心情一般,整个地狱都在暴动。
暴风雪卷携着被撕成碎片的冰山,在动辄喷涌上百米高的熔岩中往返穿梭。
那像是大自然的灾难,又好似神在无力而绝望的咆哮。
此间地狱,是死地。
并非简单的极寒炽热,而是深入到地狱界神域规则中的,极致的灭绝。
若想再破,除非芷鹭老师能对地狱有着堪比莫离那样的理解。
这显然绝无可能。
芷鹭老师伫立暴风雪中,任由岩浆逐渐将自己淹没。
一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未曾放松半分可以杀死张十梦的,针对心灵破绽的强压。
自始至终,没有放水,没有顺水推舟,没有水到渠成。
以为师者的尊严,以至强者的倔强,以一位不配人间拥有的,绝世女子的卓绝智慧,芷鹭老师战至最后一刻。
在半身焚化,即将被熔岩没过脸颊的那一刻,她的双眸依然炯炯有神。
在极致升华燃烧的状态下,肉身与灵魂被冻结和焚毁的剧痛,完全被得偿所愿的欣喜所掩盖。
没有了能够正常判断做出决断的逻辑,那么没关系,便将一切想要说的,想要看的,全部寄托在最后一战上。
“梦想”消散,白城的楼道里,依稀还能听到新生们辩驳的吵闹。
这世间最为凶险的一场交锋,自始至终竟未能传出哪怕一丝微弱的响动。
寂静中,杀了个天昏地暗;巧无声息时,便已尘埃落定。
默然转过身去,不去看身后的终局,张十梦微微抽搐着笑颜,仰头向天。
不去看,是因为那可敬之人当得最后的体面。
与被打入门中的大团长不同,芷鹭老师的结局,是毫无挽回余地的,彻底的死亡。
她胜了,通过了莫名其妙的出师考核,再一次证明了立于人间顶点的强大。
但也败了,失去了从未曾担心过有可能会错过的重要之人。
无声无息间,两行金色的泪淌过隐约上扬的嘴角。
因自己所为之事,当笑着面对。
这是彻底崩坏的理智下面,被触发的强迫症执拗的倔强。
随泪水涌出的真理并非单是好看,它同时裹挟着某些东西,彻底并永久性地剥离了主人的身体与灵魂。
其中那点滴的真理相当于力量的流失,但却不多,几乎微不足道。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也包含了某些极致珍贵,却沉重到无法承担的情。
张十梦曾经好奇过,那些动辄与天地同寿的神明可有七情六欲?漫长的岁月积累下来,是怎么样做到依旧喜怒哀乐,留得住人性的鲜活?
此刻她许是明白了——
神亦会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