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克斯睁开了被血糊住的双眼。

耳朵还在嗡鸣, 眼前浮现震荡的重影。

右脚折了，肋骨……大概断了几根，脊椎大概没断, 内伤不轻。

“唔……咳咳咳咳咳咳…”艾利克斯嘴里往外冒血。

这样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强撑起精神，他脑子里只有两件事。

【应！鲁道夫！】

他举起拳头拍在太阳穴, 晃了晃脑袋, 勉强清醒了一点。

还能听得清风吹草动, 耳朵大概没聋。

他现在还活着，是不是证明应逃走了, 找来了救兵？

血液回流到心脏和大脑，他逐渐清晰地认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恐惧如同蛆, 撬开皮肉钻入骨髓。

“应！你在哪！”艾利克斯不顾伤到的肺腑，扯开嗓子喊道。

他急匆匆扫了一圈, 看见了不远处的人影。

一个人跪倒在地。

他刚面露喜色，就在下一刻转为了触目惊心的惨白。

一支长矛穿透了那纤薄的身躯。

“………不…………不！！！”

艾利克斯的嗓子撕裂了，仿佛被贯穿的是他的心脏和胸膛。

他扑倒在地上, 用剩余的三肢在地上爬行前进。

明明他们相距不过十几步之遥, 那长度却仿佛天堑。

泪水模糊了视线。

艾利克斯对这样的景象再熟悉不过。

每一次！每一次！！！

他赶到战友身边的时候，都是为时已晚。

悲剧高潮，主角死前倾诉衷肠的戏码永远不会在他这里上演。

他珍惜的人总是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有的能看见尸体，有的只有墓碑。

这一次女神给予了奇迹的恩典。

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

活下来的英格尔便是他所有信心和希望的例证。

心底还是藏着隐秘的不安。

他发誓用生命保护他, 也这样做了。

可和曾经的任何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就在他身边，却保护不了他。

艾利克斯终于爬到了英格尔身边, 双手皮肤血肉模糊。

他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声。

艾利克斯一下子兴起了希望。

血珠顺着穿膛的刃尖缓缓滴落, 英格尔垂着头，跪在地上。

艾利克斯瞠目欲裂, 他咽下喉咙的鲜血，伸手揽住英格尔的肩膀，让他侧靠在自己胸口。

艾利克斯抽着气问道：“……应，你说句话………我求求你说句话。”

艾利克斯伸出手将他额前的碎发撩开，看清了他的脸。

泪水从眼眶中漫出。

口鼻的鲜血淋漓，英格尔张了张嘴，艰难地从喉咙挤出几个轻微到直接消失的字眼。

艾利克斯急忙倾耳。

“………好…………疼……”

艾利克斯咬破了嘴唇，眼泪不住地倒出来。

他崩溃了。

红着眼，捏着英格尔的肩膀，却不敢轻易摇晃：“不要睡！应！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的！”

怎么救？

他不知道。

他要救他，一定要。

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救他！

绝望和泪水一起爬满脸庞。

“………我，我帮你拔：出来。”他慌乱之中将手放在刃尖上，又住了手。

血浸透他的手掌。

他当然清楚，将矛拔；出来，只会加快英格尔的死亡。

英格尔一边流泪一边吐血。

肺叶被刺穿，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如同活剐。

初伤的麻木已经过去，身体被活活从中间剖开的痛让他恨不得当场死去。

脊柱被截断，下半身毫无知觉，碎裂的胸骨卡在血肉里，内脏在淌血。

可是他现在晕不过去也没办法减轻任何疼痛。

脑子过于混乱。

艾利克斯又道：“我带你回去！大主教在！她会救你的！教皇冕下也在！”

为了转移注意力，英格尔耳中终于能收入一些声音。

【啊……这个人……在胡说些什么……】

【他以往是这么不冷静的人吗？】

【救命………好痛……好痛……艹为什么这么痛………】

泪水渍痛双眼，视线模糊。

艾利克斯小心翼翼帮他擦了擦眼睛，自己却哭得狼狈不堪。

体温在下降，英格尔能明显感受到身体温度的流失。

他清晰地能听见生命的丝线从身体里抽走的声音。

【是我要死了吗？】

窒息感掐着他的脖颈，剥夺着身体里仅剩的氧气。

大脑陷入低活跃状态。

英格尔突然觉得很累，他想缓缓合上眼皮。

“应！不要闭眼！不要睡！我求你了！再坚持一会儿！”

【可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艾…利…克斯，可我……好痛……”

艾利克斯哭得更伤心了。

“对不起……对不起……求你了！不要！”

艾利克斯的嘶吼，模糊的视线中，万念俱灰的样子，是在漫画中从未出现过的模样。

他从来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落泪，所以才会在这一世噩梦连连，泪流不止。

人们只能看见他从战友的牺牲中，抹去悲伤，站起来，向前进。

他必须笑着带给人们无畏的希望，向来如此。

“你不是说过，要和家人好好地过日子去吗？给我活下去!哪怕是奇迹也罢，你要活着!”

好像个索要玩具的小孩子。耍无赖似的重复着同一句话……

“应!我求你了，女神!女神!你真的存在的话，救救他!你不是已经救过他一回了吗？求你了!”

【傻子，救下我的是你啊。】

“应!我会救你的!我该怎么救你!我不知道啊!应!我怎么救你！谁能告诉我!你不要闭眼!你说一句话，能不能说一句话!不要这样!我求你，不要这样!”

【说着矛盾的话。看上去真的很白痴。可是，艾利克斯，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不是所有死亡都有遗言啊，你最清楚这个不是吗？】

后来又生气起来。

“应!我不认同这样的牺牲!我不要你死!我不接受你的死亡，你给我站起来!你也不能接受自己的死亡!一定还有方法救你!你的魔法不是最强了吗！治愈的魔法!复活的魔法!随便什么!等价交换也行，我的命给你用!不要闭眼!睁开!!”

不知何时，艾利克斯将滚落地面的魔杖捡了起来，塞在了他手中。

他看见了手中的魔杖上头的不死鸟纹章如同滴血一般，滚烫地亮起来。

“无论什么!你不能什么都不做就接受这个结局!这不是你想要的结局!”

像个疯子一样癫狂地求救，这就是主角。

【我猜对了，你早就被逼疯了。】

小心翼翼地走在钢丝上，你的自信让人充满安心，但你比任何人还害怕，只是强装出一副充满希望的样子。我讨厌这样的你。

看这部漫画，心里窝着火，主角在经历了这些之后，还能不崩溃?带着这样扭曲地心理追完了漫画。

现在终于见着了，终于见到了，真实的你。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死所造成的。是无数战友，无数人类的命。

他是他这一世第一个救下的生命，或许这个傻子相信，只要他能活着，就有可能救下其余的。

【蠢不蠢?】

现在拿起魔杖，准备施法赌一个奇迹的自己也和他一样地愚蠢。

他是一个从不会把自己赌在飘渺的极小概率上的人，从前一直如此。

可他突然反叛了，他不想让自己就这样走向死亡，没有什么理由，单纯不想。

他为什么要让刺杀的人如愿?

哪怕知道做不到，也要活下去。

这是主角，也是他的朋友，教给他的最重要的事情。

他只是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这一准则的正确性。

英格尔向魔杖注入魔力，嘴唇翕动。

宛如刀割，但还是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了咒语，勾勒出了法阵。

“………heal”

魔力法阵消失了。

伤口没有半分愈合。

英格尔仰头眼角滑落泪水，他嘴角微微上扬，那是极致绝望的嘲讽。

英格尔把头投靠在了一脸无措的艾利克斯的肩膀上。

艾利克斯表情空白地喃喃道：“为什么………”

多可笑……

刚刚魔力流经回路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

一个在学习治愈魔法之初，他就该明白，却被自己忽视的问题。

治愈巫师在战场上为什么死亡率这么高？

没有任何一本教科书写了这一点。

但是应该知道的事实。

医者不自医。

对于医生来说不算绝对。

但治愈巫师没办法治愈自己。

准确说，若是四肢上轻微的外伤，他可以治愈。但重伤内伤，这种涉及巫师本身重要身体构造的，是没办法自疗的。

因为魔力回路是在身体中的，自疗会形成魔力冲突。

他学治愈魔法的初衷是为了救自己，可他学会了之后，能救别人，救了很多人，却唯独不能救自己。

可笑可悲的是，他快死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

英格尔张开了嘴，想笑出声缓解一下气氛，却从喉咙里不自主地淌出了血。

艾利克斯轻轻抱着他，表情仿佛被猛砸了一锤子，懵了。

他第一次见英格尔的魔法失败。

在他眼前，英格尔的魔法从来没有失败过。

半空中响起凄厉的啼叫，一道雪白的影子俯冲下来，羽毛撒落在地面。

菲涅轻轻绕着英格尔徘徊，似乎不知所措。

他拿脑袋蹭了蹭英格尔的脸。

英格尔感受到柔软的羽毛，痛感仿佛消失了一些。

“……菲……涅…帮我………照顾它……”

艾利克斯轻声道：“………不要说了……”

随后他吼道：“不要说了！”

艾利克斯的眼泪汹涌。

英格尔也在哭，他觉得两个人对着哭的样子很可笑。

英格尔模糊地抬头看着艾利克斯那张很久以前就熟悉的脸，疼痛没有远去，只是更加真实了。

可是看着眼前的人。

他突然觉得，他比自己更像将死之人了。

令人同情，怜悯。

他向来知道，死，是一件比活着更容易的事情。

那见证死亡的人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他从未见过艾利克斯如此万念俱灰的样子，仿佛剃去了血肉的一堆形骸，堆积在身旁。

那不是一个人的死亡带给他的。

是千千万万的死亡。

而他则成了那一根压死他的稻草。

疯狂和绝望同时出现在艾利克斯脸上。

英格尔可以确定，现在最想要替他去死的是艾利克斯。

他是一个骑士，他可以用剑拯救和保护无数人，却救不了一个人。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痛恨自己不会魔法的事实。

与此同时，英格尔的记忆清晰地闪现。

香气馥郁的花草……

浓烈的美食珍馐……

眼花缭乱的山河……

绚烂神奇的魔法……

失而复得的珍贵的家人……

幼稚、喧闹却不讨厌的朋友们……

还有艾利克斯………

死前的走马灯……

超忆症使得这些回忆如同高清电影般快速播放，历历在目的美好日子。

无论他多少次否认。

这个世界给予他的，已经多到数不清了，平淡无奇的人生一下子变得绚烂多彩，两种意义上的重生。

英格尔的心脏像被人活生生撕成两半，在疼痛中挣扎。

是令人心碎的哭腔：

“艾利……克斯……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想活着……”

如果是前世，他作为顾疏那个时候，他无牵无挂，也不会在乎离去。

他想活，可真死了也没办法。

他是这样想的。

没有迫切的愿望。

但这种想法在此刻荡然无存。

哪怕这只是个漫画。

此地对身处其中的他来说便是真实。

他一死了之，可是他的家人，还有艾利克斯，他们呢……

受折磨的永远是活着的人。

这点他切身感受过了。

他在前世也失去了一位重要的朋友。

而如今，要让艾利克斯和家人朋友再承受这些，他做不到。

艾利克斯在崩溃里无助地撕心裂肺地吼叫，哭喊。

任谁看了，都不会怀疑，他已经发疯了。

英格尔攥紧曙光，曙光魔杖顶端的骨爪张开，圆珠升起，不死鸟的图纹燃烧着焰红的火光，八颗光球飘出。

他用最后的力气念出了句子，声音像羽毛一样轻地落了下来。

用前世自己的母语。

*“火光熊熊了。

香气蓬蓬了。

时期已到了。

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

身内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死了的凤凰更生了。

凤凰和鸣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1）

………

………

………

天堂般耀眼而寄托着最后的希望的火焰逐渐熄灭了。

圆珠回落。

不死鸟暗淡。

“铛。”

名为曙光的魔杖从手中滚落。

手无力地垂落。

睁开的双眼失去了焦距。

一个灵魂的抽离。

他死了。

艾利克斯呼吸骤停，抱住英格尔失去所有生机的尸身，慢慢闭上了眼睛，昏倒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1）节选自郭沫若的《凤凰涅槃》。

伏笔其实很好猜。但请看到这里的朋友不要在评论区剧透哦！

但是因为大纲打得过分大了，没有支持真的很难写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写完……好多啊……时间线也才砍了一点点。前面其实节奏挺慢的，我一直很担心，然后也一大堆的坑。挖坑之前我其实都想好了怎么填，能不能写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另外，其实我在别的网发过这篇文，一直到47章，然后我删号了，结果号删了，书没删。那边没签约。联系了编辑，现在已经永久下线。（2023.7.13）

谢谢看到这里的读者（拜谢.jpg）

另外，我很好奇你们看到这里的想法哈哈哈哈哈哈哈

卷一总结：吃喝玩乐

作者：挖坑挖坑挖坑挖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