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尔看着艾利克斯的脸, 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他刻意用冷淡的语调道：“我没有开玩笑，我的建议是选择后者。”

艾利克斯用荒唐的眼神盯着他, 轻轻摸了摸怀中婴儿的脑袋，但是很快他手停了下来。

英格尔淡淡道：“是魔人，混血。”

艾利克斯眼睛睁大了, 缓缓拆开包裹婴儿的棉布。除了头顶小小即将长出稚角的鼓包, 尾骨处还有一点窜出来的尾巴雏形。

但是, 只有这两个地方，其他的部位都是和普通人类婴儿一模一样的。

这样的动静之下, 婴儿的小脚蹬了蹬，嘤嘤地张嘴, 掀开了眼皮。

那双眼睛，和人类的眼瞳类似, 色泽却十分罕见。

英格尔的视线在艾利克斯和婴儿之间轻轻徘徊。

如果说艾利克斯的眼睛和头发是继承自他母亲的黎明般明灿清亮的金色，那么这个婴儿就是黄昏晚霞般璨烈的赤金。

他们的发色几乎相同。

如果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可能会认为他们俩是亲子。

艾利克斯的笑容收敛, 面色凝重了起来, 他将孩子重新裹好，问道：“你是从哪里找到他的？”

“我们一路打到了熊口海峡附近，将那里的魔族清理了一部分，然后在清扫战场的时候, 我找到了他。”英格尔缓缓道：“他被扔到了一个天然冰洞里，所以躲过了踩踏和屠杀.......有一定智慧的魔族有的时候也会俘虏人类.......应该是在战场上, 由人类生出来, 后被抛弃的。”

英格尔的话语省略了一部分残忍的事实。

萨兰琴的领土东部，靠近海洋还剩下一小块地, 聚居着一些文明落后的民族，他们有自己的文化习俗，不愿意归附萨兰琴，而且所处地域也较远，被俘获很正常。

因为长期在冻原上捕猎生存，这些民族大部分人身体素质很不错，生下魔族的孩子也是有可能的。魔族虽然没有孕育能力，但是人类有。

英格尔继续道：“还记得我去那边前与你说的吗？”

“克丽丝的预言？”

“对，她梦见的内容也不是特别清晰，但她有一种特别强烈的预感，她看见了那片战场上有一捧无比纯净的光，于是她让我去寻找，实际上，那个时候我也接到了萨合的支援请求，正打算去，我比起往常更仔细地搜索了战场，就找到了这个孩子。”

英格尔将孩子清洗干净，看见了他身上属于魔人的标志，这应该是混入了龙族基因的混血魔人。

如果仅仅是如此，他也不会说出刚才那样惊人的话。

艾利克斯问道：“你为什么说要杀了他？”

英格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问：“你说呢？即便混杂了人类的部分，那也是魔族。我们这几年一直在杀的东西。”

艾利克斯把宝宝好好抱在怀中，宝宝很安静，睁着大眼睛似乎还在迷糊的半梦半醒的状态，只能发出细弱的嘤嘤。

艾利克斯转头，嘴角牵起一个浅笑：“应，你不用试探我，你明明知道我会让这个孩子活下来才会第一个来找我，不是吗？”

英格尔淡淡道：“我说过，我建议他先活下去，只是因为他有利用价值，就算你想杀，我也不会让你现在就杀了他的，他是我们一直等待的奇迹啊。”

艾利克斯听到这句话，怔愣了片刻，随即脸色几经变幻，他张了张嘴，语调中难以遏制地流露出惊愕：“你是说........”

英格尔把目光重新放在婴儿身上。

他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模样比现在的艾利克斯还夸张。

他甚至差点哭出来。

人魔战争开始至今，人类军一直在退守，只能不断地退，无论胜败，人类都会失去属于自己的土地。

尝试了那么久，都找不到有效的净化手段，丘涅这边只能依靠英格尔的拔毒和不死鸟的火焰来灭毒，而黎微尔那边只能依靠龙炎，萨合那边必须借助丘涅的援助，红岩诸国几乎毫无抵抗之力，杯水车薪都是夸大了。

在艾利克斯带领人类抗争的上一世，人类始终也没能找到彻底净化魔族毒素，根除母树的方法，所谓的惨痛胜利，也不过是延缓世界的灭亡。

可是，现在，他找到了。

转机。

奇迹。

“这孩子拥有净化能力。”

奇异者。

艾利克斯眼中闪过很多东西，他喘了两口气，倏地抱紧了怀中的婴孩。

英格尔把自己看到的一一说出来：“我到那里的时候，周围方圆一泽铎都被魔族的毒给染透了，没有活物能在上面存活，除了这个孩子，他一发出声音，身边就会出现一道光芒，以他为中心，扩散，毒素都消失了，被光芒所消解，包括冰层和冻土里的所有毒素，而且就像连锁地侵蚀了毒雾。”

他接道：“具体的可能还得继续观察，这孩子，我们目前必须保护好，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净化是针对魔族的。”

艾利克斯听了他的话，久久无法言语。

其实，他一直都不知道如何破局。

嘴上反复说着鼓舞人心的话，他自己也逐渐没办法发自内心的相信了。

每一日都是绝望的持续。

魔族母树的种苞在尽情成长。

无论如何杀魔族，对于大陆的侵蚀都无法阻止。

尽管如此，他还有人类，挣扎着，苟活着，堆积着血肉和尸骨，见证了无数的牺牲，才走到了今天。

正是因为坚信有第三条路，除了灭亡和同归于尽之外的第三条路，他们才坚持到了现在。

他曾不止一次的问自己，难道人类的挣扎都是无用的吗？

现在，有答案了。

正是因为他们坚持到了现在，他们才终于等到了奇迹。

有点讽刺的是，奇迹诞生于敌我两方残忍的苟合中。

艾利克斯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对不起。”艾利克斯擦干眼泪，发现英格尔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他解释道：“对不起，我是太高兴了。”

英格尔刚想说什么，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插入他们中间。

“嘎....哈.....嘎....嗬咯.....”

艾利克斯看向怀中，魔人宝宝挥舞着小胳膊，正在模仿着他咯咯地笑。

艾利克斯忍不住再次破涕而笑：“好像小鸭子的叫声。”

英格尔轻轻皱起了眉头，很快眉头的皱痕加深了：“这意味着，这孩子必须呆在战场上，真是个大麻烦。”

艾利克斯看着他的表情，笑道：“应，你喜欢孩子吗？”

英格尔斩钉截铁地道：“废话，我当然不喜欢。”

“可是你不讨厌妮妮芙还有克里斯汀啊？”

“她们那个年纪已经懂事了。”

艾利克斯把宝宝举起来放到他面前，凑过去：“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孩子？多可爱啊，好像是男孩子。”

宝宝一点也不怕，对他张牙舞爪，咯咯笑着。

英格尔迅速地后撤了三步，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

他把这东西亲自揣回来时是迫不得已。

他想起艾利克斯之前在海滨小城和那些孩子玩闹的样子，艾利克斯以前就一直喜欢小孩子。

艾利克斯微微逗了他一下，把孩子又抱回来，一边举高高，一边说：“是啊，是有点麻烦，我和你都需要上前线，不能一直带着他，这样吧，我叫红桫椤来照顾他......嗯，这孩子，你觉不觉得.......和我很像？”

英格尔点点头：“像。”

“那我收养他好了，哈哈哈哈哈他们会不会觉得这是我的私生子啊哈哈哈哈哈。”

“.........”

看得出来这家伙现在乐死了。

英格尔按着太阳穴。

后来，把红桫椤和昆佩乌叫过来，他们见到这孩子，不约而同地惊掉了下巴。

红桫椤震惊地问：“这是你的孩子？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艾利克斯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英格尔：“.......”

昆佩乌看上去像在强忍着要掐死这孩子的冲动：“.......陛下你从哪里捡了这么小的孩子，要送回首都去，找一家人领养吗？”

昆佩乌不但猜出了由来，还给他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英格尔觉得昆佩乌和自己在这方面应该是志同道合的。

艾利克斯笑道：“红桫椤，这孩子给你，好好照顾他，他要是出了事，整个人类就都得给他陪葬了。”

红桫椤接过孩子的手一抖，脚差点软下去：“........”

英格尔看着她的眼神罕见地多出了一丝怜悯。

昆佩乌在悄悄磨牙，但还是恭敬地问：“陛下，敢问为什么？”

艾利克斯眯起眼睛笑道：“因为他有净化能力。”

两个人的眼神瞬间变了，他们不再说半句。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英格尔再次向他确认：“你真的要收养这个孩子？也可以让别人收养的啊，”他顿了一下，“你以后要是结婚.......”

艾利克斯戳了戳已经躺在红桫椤怀中的宝宝的脸蛋，闻言转回来：“嗯？我没和你说过吗？我以后不结婚。”

“？”

他不是皇帝么？

艾利克斯笑道：“正是因为我已经继位，如果我成婚，那么一定是政治婚姻，我生下的孩子，无论一个还是多个，无论是男是女，无论他乐意与否，都一定要坐上这个位置，我才不要。”

啊，如果是他，这样的答案也不奇怪。这是英格尔的第一想法。

艾利克斯接着道：“而且，君主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起码要在我们这一代结束，各阶级之间的矛盾已经达到了顶峰，如今是因为战争，才能忽略不谈，一旦战争平息，矛盾就会彻底爆发，机械革命带来的变化太大了，而且我个人也认为这个制度不再合适，哪怕我在位，奥拉姐在位，可谁又能保证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子孙，子孙的旁支不会变成善普希斯那样的人呢？”

“从上之下的改革会比从下至上的改革要容易，也更少地流血。我想要的是彻底终结皇族贵族的统治，奥拉姐的和平让位也是其中一环，我想要借鉴黎微尔的有能者继位的思想，有能者治之，国家才能和平长久。没有什么比和平安定更重要。而且要让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主体意识：他们是国家的主人。国家是由他们支配的，他们才是统治者，国家的各方面与他们息息相关。每个人都能成为领导者，人们理应有权选出他们的领导者，同时他们也应该是其监督者，以及罢免者。并不是说阶级和阶级矛盾就此会消失。可以预见未来起码两百年以内，都不会消失，但是起码时代是在不断进步的，嗯，这不是我这个时代能解决的，那个时候，就交给未来的人去想好了。”

英格尔叹为观止。

艾利克斯小的时候一直和母亲养母生活在乡间，也没有什么贵族荣誉和归属感。

艾利克斯远比他想的要看得更远，也更加豁达，在当下，他总是先做好他力所能及的一切却维护国家，维护人民。

艾利克斯摊了摊手，坦然道：“而且像我这样的人，有家庭和孩子才是对他们最大的不负责任。”

英格尔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艾利克斯本质是博爱的，他没办法把爱单独给予某几个人。

他可能成为一个好国王，好的领导者，好的统帅，一个英雄。他很难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的生平注定了他无法过上普通人那样安定祥和的生活。

“但我不感到遗憾，我已经有爱我的家人，还有奋斗终生的目标，嗯现在还有了一个养子......我认为，一个人一生不是必须要谈情说爱、结婚生子的。”

英格尔的眉眼不由自主地舒展了，这和他的人生态度近似。

但有一点他不太认同。他觉得艾利克斯会是一个好父亲的。从他对待这个孩子的态度上看就知道。

艾利克斯温柔地道：“至于这个孩子，我们需要他，他是特殊的，他是我们全人类急切需要的奇迹，但我也希望，在战争彻底结束之后，他能过上一个普通孩子的生活。”

他顺口就接下去：“况且，我还答应了.......”

他说到一半，脑子变得空白。

他还答应了......

他答应了什么？答应了谁？

艾利克斯隐约记得自己应该是做出了一个承诺，和某人的约定，但是那个约定的内容，以及和谁约定的，如同清晨的薄雾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的心底某一处像是空了一块。

英格尔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嗯，没什么。我可能.....把梦境和现实搞混了。”艾利克斯笑笑，将这个无关紧要的既视感给轻轻忽略了。

作者有话要说：

（déjàvu）既视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