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出去之后,太子正好过来了,瞧见他脸上的哀伤和失意,快步走上前。
“皇阿玛,您——”
还未说完,太子就被康熙抱住了,他身子僵硬,已经全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保成,朕的玛嬷她忘记朕了,她把朕当成了一个陌生人,她看朕的眼神不再慈爱,充满了戒备,朕多想这只是一个噩梦,梦醒之后,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
“您别太伤心难过了,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说不定这只是一时的,乌库玛嬷还会好起来的。”
即便心里知道这只是太子对自己的安慰,康熙还是忍不住抱有一丝希冀。
“保成你说得对,朕就不信,朕遍访天下名医,会治不好太皇太后的病。”
接连数日,十几位名医圣手被请入宫中,药方换了又换,熬成汤的,搓成丸子的,针灸、推拿、按摩、放血甚至食疗,通通试了个遍。
可太皇太后的病情还是日益加重,不见好转。
康熙早朝时,向大臣们提起一事。
“自太皇太后圣体违和以来,朕着人遍访名医圣手,多方医治,却不见奏效,太皇太后病势渐增,朕心中甚是忧虑,夙夜忧惧,朕欲亲自去郊坛虔行祷祀,祈求上苍保佑太皇太后慈躬和豫,永获康宁。”
底下的大臣们纷纷皱起了眉头。
祭祀本就是国家大事,祭天坛更是只有在元旦冬至这样重要的时节才会去的。
不过皇上是太皇太后一手抚养长大,幼时若无太皇太后扶持,恐怕也无法走到今日这一步,这是皇上在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孝顺,也不一定,不管是真心还是作秀,他们总归是要全了皇上的面子。
“皇上孝心之诚,必当感动上苍。臣等愚见,实在不必祭天坛。”
“启禀皇上,祭天坛是为祈国运昌隆,保百姓太平,岂能独独为了一人而动祭祀之法,还请皇上三思。”
大臣们有委婉劝说的,也有直言不讳的,都是持否定的态度。
只有康熙自己心里明白,他的皇祖母对他而言重要程度不亚于天下,若是没有皇祖母,也不会有今日的他。
可祭祀是国家大事,他不能专擅,否则必会招致君臣离心,须得说服大臣们同意才妥当。
他从御座上起身,走到殿下,目视诸位大。
“朕也不瞒你们,这段时日朕在宫中,无一日不虔诚祈祷。若非太皇太后圣体实在不好,且好转的希望渺茫。但凡稍有可望之机,朕亦不敢起祭天坛之念。而今确实毫无冀望,又无计可施,惟有叩祈上天眷顾庇佑,这并非是朕在沽取虚名,皇皇上天,岂可欺乎。”
康熙也是在跟大臣们说掏心窝子的大实话,他确实是再也想不到别的办法,所以才会打起祭天坛的主意,他是诚心想要盼望着他的皇祖母好起来。
大臣们看见一向强硬的天子目光中闪烁着泪光,又从高座上走下来,屈尊降贵向他们说明自己的期望,谁家没有长辈?谁不曾为留下长辈而求神拜佛?
最终康熙的这一请求得到了大臣们的认同。
祭礼定好日期,就在十日后,康熙在祭礼之前,每日斋戒,早起祈祷,丝毫不敢马虎,生怕神佛认为自己不够虔诚,而不赐福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每日只有一两个时辰清醒,而且她的记忆还一直在衰退,除了“福临”,她谁也认不出了,也不许旁人靠近。
她还把康熙认成了以前那些居心叵测,妄想胁迫他们母子二人的乱臣贼子,只要他一出现,就表现得十分警惕。
康熙只能在她昏睡或者意识不清醒的时候,才能靠近她,他抱着瘦小病弱的祖母,亲自服侍她喝下汤药,她一日比一日轻,仿佛整个人也在逐渐消失。
在这种情况下,最受煎熬的不是得病的那个人,而是看着她慢慢离开却又无能为力的亲属。
胤祾曾不止一次看见,从寝殿走出来的皇阿玛眼眶泛红。
他尚且可以抱着太子哥哥痛哭出声,可皇阿玛却只能咬牙憋着,只因为他是天子,天子在众人眼里是无坚不摧的,他不能软弱,不能流泪。
终于到了祭天坛那日,康熙为表诚心,步行而至。
他亲自写了一篇祝文,字字刻在心中,压根不用看就能背出来,因为这十日里,他已经在心里默默背诵了不下百遍。
“嗣天子臣玄烨敢昭告于皇天上帝曰,臣仰承天佑,奉事祖母太皇太后。忆自弱龄,早失怙恃,趋承祖母膝下,三十余年鞠养教诲,以至有成。设无祖母太皇太后,断不能致有今日成立。罔极之恩,毕生难报。”
背着背着,康熙的眼眶愈发地湿热。
“值兹危殆,方寸愦迷,谨率群臣,呼吁皇穹伏恳悯念笃诚,立垂照鉴。俾沉疴迅起,遐算长延。若大数或穷——”
康熙的声音颤抖,涕泪俱下。
“——愿减臣玄烨龄,冀增太皇太后数年之寿。”
他无比虔诚地叩拜,只愿自己所求能够被天神听见,降下福泽。
陪祀的诸王大臣都被天子,这篇发自肺腑的祝文中,浓浓的舐犊之情所感染,好些还跟着哭了。
太子就站在距离天子最近的地方,他看着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俯首涕泪,伤心不已,自己的右眼缓缓滑落一滴泪。
他如何能不理解这种心如刀绞的感受,上一世这个男人去世的时候,他何尝不是如此,觉得生无可恋,短短两年,就耗尽了生机。
回宫后,也不知是不是祭天奏效,太皇太后的病情竟有了起色。
也不再排斥康熙的靠近,于是康熙日日守在慈宁宫,夜里就宿在隔着帐幔的小床上,内阁送上来的奏折不少,他就伏在太皇太后床前的一方小茶几上批阅。
大臣们见皇上一个月都不曾露面,担心国本动摇,纷纷跪奏:“请皇上每隔一日回宫歇息。”
当然不是真的要他休息,是让他腾出一半时间专注于国政,不能荒废政务,隔着奏折,许多事情也不便商议,总归是不妥。
梁九功走到殿外,“传陛下口谕:太皇太后病势渐觉沉笃,朕心忧灼片刻难离,朕即使回宫心亦不安,尔等所奏朕已俱知,都回去吧。”
大臣们面面相觑,也知道这次是无论如何也劝不动皇上了,只好起身离去。
天刚破晓,虽然躺着,但夜里总惊醒的康熙也睡不着了,他起身,亲自侍奉太皇太后擦洗。
床上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老人缓缓张开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唤了一声:“……玄烨。”
康熙忽地抬头,似乎是不敢相信,他表情失控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一笑,可又实在有一股想哭的冲动,所以看起来有些怪异。
太皇太后似乎是都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笑着朝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想要触摸自己的孙儿。
康熙赶忙接住祖母颤抖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侧脸上。
“……瘦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就让康熙彻底失去控制,涕泗横流。
“玛嬷,您终于醒了,玄烨很担心您,怕您再也醒不过来,认不出我。”
他连天子惯用的自称都忘了说,口口声声自称玄烨和我。
“……舍不得啊。”太皇太后含笑注视着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孙子。
她一直意识不清,混混沌沌地陷在梦境一般的现实里,可她还是放不下的,放不下她一手养大的玄烨,也放不下还未长成的保宁。
刚想开口询问,胤祾就端着熬得稀稀的粥食进来了。
他看着情绪激动的皇阿玛,还以为乌库玛嬷出事了,打翻了手里的托盘,不顾脏污的下摆,跑到床前,下意识把目光挪到乌库玛嬷脸上。
对上了目光清明,笑容慈爱的那双熟悉的眼睛。
“乌库玛嬷……我是保宁,您还认得保宁吗?”他大着胆子询问。
“你不是保宁。”
胤祾眼里的光渐渐熄灭,委屈地盯着面前的乌库玛嬷。
“小傻瓜,过来呀……”
他张了张嘴,呆呆地望着她。
然后慢慢地走了过去,跪在床前,趴在床头离太皇太后的头最近的地方,无声地掉着眼泪。
“大的小的……怎么都变得……这么爱哭了。”
太皇太后说得很慢,一句话要好久,床前的父子俩却一点不耐烦都没有,纷纷期盼老人家能说得再久些。
太子心细,汤药一直由他分管,太子奉汤药进来的时候,正巧听见了后半句。
果不其然,抬头一看,皇阿玛和胞弟都满脸泪水。
放下药碗,先给二人一人递了一块锦帕。
“乌库玛嬷醒了,可觉得身上哪里不舒服?先让太医进来给您瞧一瞧可好?”
在场中最稳重的竟然不是皇帝,而是年仅十三岁的太子,太皇太后笑看着他微微颔首。
“对,朕方才忘了,是得叫太医,去传太医!”
就站在门口的梁九功赶紧去隔壁的耳房叫人。
太医号过脉之后,欲言又止,太子见状,便开口道:“乌库玛嬷先用些清粥吧,皇阿玛和保宁在这里陪着乌库玛嬷,其他的事交给孤。”
他把人叫到耳房,关上门。
“说吧。”
“启禀太子殿下,太皇太后内里空虚,脉象虚浮,这大抵是回光返照之象,至多再过一两日,就会……还请殿下让皇上提前做好准备。”
“孤知道了,自会禀告皇阿玛,你照常开些温补的药,此事不得外传。”
“微臣知晓!”
太子前脚才出来,就瞧见康熙已经站在寝殿门口,正等着他过去。
“如何?”
“太医说,至多一两日。”
康熙阖上双目,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