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起电话后,他们的对话会形成怎样的走向,孟醒其实早有预料。
无非就是蒋霁继续他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纠缠,孟醒知道讲道理没有用,能争取的只有一句:“等实习期结束,我回去和你聊,行吗?”
蒋霁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听着冷静了一点,说:“以后不能不回我。”恰好那边有人叫他,他才不情不愿地挂了电话。
孟醒把手机递还给简芮希,向她道歉:“对不起打扰到你,我会妥善解决的,他要是再来骚扰你你就找我。”
简芮希看了他一会儿,眼中有些许挣扎,半晌才说:“没关系。”
就算他还没有踏足过足够多的风景,但香格里拉有种令人沉醉和无限流连的魔力。结束、回去。
虽然这是心知肚明的结局,但蒋霁把那些令人厌烦的杂事重新搬出来,要孟醒不得不提前筹划离开。
心中带着郁结,孟醒整个下午都不是很在状态。
下班后,江措没有来接,孟醒和简芮希先回民宿拿了备好的礼物,然后一起去拉姆定好的餐馆。
简芮希带的是提前订好的奶油蛋糕,孟醒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搜罗出一整套新的护肤品,买了一条丝巾,又给次仁带了两罐进口水果软糖。
他们到的时候,火锅的汤已经沸了,拉姆戴着那串莲花天珠,见到他们,笑得开心幸福。
简芮希买的蛋糕很漂亮,蓝粉色奶油,拉姆用她那部卡到不行的旧手机拍了不少照片,然后开始研究孟醒带来的护肤品套装。
“你倒是挺精致。”索南看不懂,转过来和孟醒说话。
“来之前,特意查过这边的气候,网上说很干燥,会导致皮肤干裂,我就买了。”
江措看着那套护肤品完好的包装,扬眉:“那你怎么不用?”
孟醒无话可说:“……”
总不好说是忙的时候忘了,闲的时候偷懒。
不过孟醒看起来也不是很需要护肤品,可能是没有经常出门的缘故,置身高原光照这么多天,好像也没有晒黑多少。
拉姆抬起头笑着说:“城区的环境还可以,不像我们村子,那么高的海拔,那么晒人的光照。”
拉姆和次仁的肤色都偏黑,双颊上晒出两片高原红,高原红上是几块皲裂的皮肤。
孟醒看着拉姆的脸,笑容干净明亮,突如其来感受到一些无力和残忍。
不过江措虽然和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虽然肤色偏暗,面部皮肤居然称得上……细腻光滑。
“你怎么皮肤那么好?”简芮希问江措,“比我还要好,我是每天都用护肤品的,有时候还会贴面膜。”
“不知道啊。”江措垂着眼睛,看锅里争先恐后冒上来的气泡。
拉姆就解释说:“阿措不一样,以前当过医生,很会调理的。”
江措没接话,看起来不愿意展开这个话题,转了下筷子。
“快吃饭吧,”索南说,“你们看次仁这小子都要等不及伸筷子了……嘿,偷吃蛋糕是吧,被我抓到了!”
次仁手上沾着蓝色的奶油:“没有偷吃!”
这顿饭除了用作拉姆的生日庆祝,还有另一层意味。
拉姆担忧地看着次仁,说:“明天就要去学校住了,我还真的有点不舍得。”
江措也跟着拉姆的眼神看过去:“东西都备齐了吗?”
“学习用品和日常生活用品都买好了,课本教材明天他到学校以后老师会给他发。”
母亲早逝,次仁出生的时候拉姆也不过十几岁,算是她一手带大的,所幸弟弟虽然有时候调皮,但被教得很好,善良也懂事。
拉姆是真的不太舍得,同时又表现出十分的担忧。
“你要好好和同学相处知道吗,对人要真诚,要好好学习,不会的题目及时请教老师……”说到后面,拉姆的眼眶都有些湿润。
次仁一一应下了,又哄着姐姐吃菜喝饮料。
“有什么事情就找我,”江措递给他一个联系用的按键手机,“找不到我的话找你索南哥,明天我帮你把东西搬去学校。”
本来索南是想着喝点酒的,但次仁在,他终究收住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切蛋糕之前,索南问起拉姆今晚的归处,拉姆说她提早订好了青年旅馆。
索南知道以后有点不高兴,说:“你们早和我说不就好了,现在旅游淡季,民宿还有很多空房间。”
“没事,”拉姆笑了笑,“反正我明天送完次仁就回去了,不麻烦你。”
索南有些无语:“……你这话见外的。”
蛋糕盒子里赠送的蜡烛被一根根插上,点燃蛋糕,点燃今夜,也点亮新的生活。
直到饭吃完了这种热烈的气氛还是没散,索南在给两位女同志讲述他前段时间从旅客嘴里听来的外国恐怖故事,次仁急着要拉姆翻译给他听,然后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没人说顺路不顺路,他们走在吹满凉风的街上,时而松散时而聚成一团,稍微占据了香格里拉城市的某一个不同的角落。
孟醒跟在他们后面,盯着背影缓慢地看。
每一次眨眼都是在倒数剩下的时间。
一、二、三、四、五……就算刻意放慢眨眼速度,但流逝掉的时间并不会悲悯,像无孔不入的海水,无情地帮他填上了睁眼闭眼时的空隙。
直到前面爆发出一声次仁的尖叫——
“你在想什么?”
孟醒也被吓了一跳,却并不是因为索南的恐怖故事。
江措原本走在孟醒稍微前一些的位置,也没有太参与前面四个人的恐怖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和孟醒并排,拍他的肩膀,还冷不丁出声吓人。
看见孟醒肩膀都瑟缩了一下,江措笑起来:“胆子这么小啊。”
孟醒瞅他两眼:“没想什么。”
孟醒比江措矮半个头,江措和他说话的时候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半个身子都侧向他,嘴巴凑到距离孟醒耳朵很近的地方。
“你耳朵上的创可贴贴歪了。”
孟醒觉得痒,下意识抬了下手,摸到那个被贴的乱七八糟的创可贴。
现在他耳朵上的这张是今天早上才贴上去的,昨天被弄出血后就擦了擦,贴上同事给的创可贴后他就忘了,一直到今早睡醒起来刷牙洗脸,照到了镜子,才发现居然贴了一个晚上没撕。
撕下来的时候又不小心碰了一下,刚要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
不过想想这个时候怎么样都该愈合了,孟醒怕现在自己看不到又弄破,就说:“哦,那你帮我撕下来吧。”
江措挑了下眉毛。
“弄痛你就说。”
孟醒垂下眼:“嗯。”
创可贴两块布面的胶粘在了伤口上,撕下来的时候没有很痛,反而是江措大拇指指腹上那块茧太粗糙,碰到伤口激起一阵针扎一样的疼。
见孟醒表情变了变,江措问:“疼?”
孟醒摇头,“不疼。”
“行,”江措把沾着血的创可贴折了两折,没扔,捏在手里,“昨天问你的时候你没说,耳朵是怎么弄的?”
“上周去纳帕海的时候被一只小鸟啄了一口,昨天又被纸张划到了。”孟醒回答。
“那你这样不仅难好,以后还更容易伤到,”江措貌似很有经验地跟他说,“这几天小心一点,别沾水。”
孟醒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好点点头表示“听到了”和“谢谢你”。
“你在不高兴什么。”江措突然问。
他倒也没有很认真,好像无论孟醒有没有不高兴、不高兴的原因是什么,都无所谓,又好像没那么悲悯,他只是天上奉命倾听世人烦恼的媒介。
孟醒转头看着他。
江措又戴绿松石,在这种知道一定会与孟醒见面的日子,他都不怎么宠幸自己的红珊瑚。
在孟醒反应过来之前,自己的手已经拽上了他胸前最大的那颗绿松石挂坠。
“……干什么,”江措笑着问他,“喜欢啊?”
孟醒很快就放开了手。
“我也不知道我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慢吞吞地说,“但我想到,我总是要走的,这样的时刻只会是短暂的一瞬间,我拥有不了,迟早不是我的。”
我迟早会被迫回去面对那些我不喜欢的人,待在吵闹又孤单的城市里。
香格里拉慈悲地、短暂地接纳了他,像简陋的青年旅店接纳了穷游的学生。
高兴,但是又不高兴。孟醒自己都觉得荒谬,无法理解自己这种完全相悖的情绪。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香格里拉的黑夜比白天要璀璨。
想来成千上万的星星都在努力发光,月球又高悬,地上的篝火和街边的灯光带一片一片,信仰的烛光又在佛前经久不衰。
长久直到永恒,是不以人类意志为转意的存在。
但是这些永恒流淌过孟醒的眼睛,却好像都不被抓住一般,很快地就窜过去了。
绿色的河水现在并不平静,光点都被冲散了,东南部的哈巴雪山映在眼睛里形成一道笼罩世界的阴影。
江措并非不会安慰人。
信任他的人很多,可能是觉得他好相处,什么麻烦事都要叫他,就连以前次仁不会放羊不会骑马被他阿爸骂哭的时候,都是江措出面哄的。
今天也并非开不了口,创可贴拿在手里,没有粘在嘴上。
但是江措就是什么都没说,又和孟醒走了一段路,目光懒散着盯前面的四个人,突然对孟醒道:“我们逃走吧,不告诉他们。”
孟醒愣了愣,脚步也慢下来,怦怦直跳的心脏像是某种动物本能的预兆,他问:“逃走,去哪里?”
藏香被点燃了,江措靠近他,被点燃的那点猩红照亮、留在了孟醒的眼睛里。
他笑着说:“不是说要和我喝酒吗?我现在就想喝。”
“我们逃走吧。”
【作者有话说】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