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平时,孟醒是不可能在十点多跑出去和江措喝酒的,这会儿已经快要接近他睡觉的时间。
然而今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管不住脚。
反应过来的时候,孟醒已经被江措带着,往反方向走了二里地了。
人是被捎走了,不过暂且还保留一丝理智,他对江措说:“要不还是和索南哥讲一下吧……”
“讲什么?”江措懒声说,“跟他们讲那还叫逃跑吗?”
孟醒又皱眉,江措才又开口道:“不用那么麻烦,索南知道,你跟我待在一起不会出问题。”
在香格里拉,几乎所有的饭店都有青稞酒供应,孟醒和江措都对喝酒的氛围和环境没有什么追求,在街上随便找了一家店,就坐进去了。
店老板过来问他们要什么,江措只要了酒,然后看了孟醒一眼。
“想喝度数低的还是度数高的?”
他没问孟醒的酒量,不在乎这些固定又死板的短期内固定的量值,他要孟醒从自我意志的方面考虑,想喝度数低的还是度数高的。
孟醒没怎么喝过酒,对喝酒不感兴趣,但今天他突然无端生出些勇气:“高一点的吧。”
江措果然不拦,很爽快地让老板上了两坛。
“要是醉了怎么办?”江措问他。
孟醒理所应当地疑惑了下:“不是你说跟你待在一起不会出事的吗?”
江措倒酒的手停了有一秒,随即笑了:“是。”
每家酿的青稞酒味道都不一样,有的甜有的苦,高浓度的青稞酒酒味很重,孟醒先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嗅完了他再抬起头来看,江措已经半杯下去了。
“……你喝这么快,很容易上头吧。”孟醒说。
“青稞酒不容易上头,”江措仰头,喉结滚动,酒杯里剩下的液体被一饮而尽,“而且我酒量好,你不用担心我。”
言下之意就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孟醒低下头,抿了一口。
谷物的香气非常浓厚,酒液浑浊,喝起来却十分清爽。
江措盯着他咽下去,问:“如何?”
孟醒有些惊喜地点点头:“甜的。”
倒没多少借酒消愁的考量,孟醒不算味觉动物,但独特的谷物香味好像能够把人的身心都填满,肚子有一点胀,头也逐渐体现出微醺的晕眩前兆,孟醒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没来由觉得心安。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喝酒的速度已经开始比江措快了。
江措看在眼里,并没有出声制止他。
眼神就好像不是他带孟醒来喝酒,而只是店里和他拼桌的某个酒客,好整以暇地观察出现在视线中的每一个人。
孟醒觉得就算自己今天把自己喝死在这里,江措可能都不会说什么,最多就是给他收完尸,然后再找个地方随便给他埋了。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邀请是他一次次向孟醒发出来的,但就是能让孟醒觉得其实是自己一直在跟着他,然后被迫捆绑,再被迫放养。
明明生生的、又存在感很强地活着,却好像做什么都不用力,也不用心。就连现在喝酒,也是放空一般,不说话,虽然在笑但是表情很淡。
孟醒本来就不善于分析感情,酒精再一发酵更想不通了。
他们置身的饭店位置并不偏僻,处于独克宗古城的中心,黄砖与木质屋顶的建筑每一栋都离得很近,孟醒和江措的位置在窗边。
孟醒其实并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这会儿还有意识,就是头有点晕,不知道算不算得醉。
街道窄,但还是能看到一个将圆不圆的月亮卡在两瓣屋檐中间,挂在远处的雪山上。
孟醒盯着那个月亮,突然说:“我妈妈。”
“?”江措抬头,还以为孟醒真的看到他妈妈了,“哪里?”
孟醒抬着头,“天上。”
“……”江措确认对面坐着的人此刻已经喝多了,但还是很给面子地顺着孟醒看过去,也看到了天上的一轮圆月。
孟醒的头一直仰着,呈现一种久了很不舒服的姿势。
“那你现在这是干什么,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江措嘴巴很毒地说他,“想妈妈了?不会还要哭吧。”
不过毒舌对孟醒不是很管用,因为他听不太出来这是嘲讽。
孟醒以为江措认真地在问呢倒很诚实:“没思故乡,不会哭,至于我妈妈,我不是想念她,我只是想到她。”
想念代表着亲昵,而想到这个词放在母亲身上,同想念比起来,就生疏很多了。
江措挑眉问:“什么意思。”
“你看到月晕了吗?”孟醒指指月亮周围一圈柔和的光晕。
江措转头看了一眼,说:“嗯,可能要刮大风了。”
孟醒说:“我妈妈的名字,Aylin,土耳其语的意思是月光晕。”
孟醒说完这句就不吭声了,江措却好像被勾起兴趣了,身子往前倾,一只手拿酒杯另一只手的胳膊肘架在大腿上,“你会说土耳其语?”
“能听懂,但是只会说一点点。”
江措给他倒酒,“来一句听听。”……都说了不怎么会,但是他这样要求了,孟醒还是从贫瘠的词汇中搜罗了几个出来,然后组装在一起。
“挺厉害的,”江措给他敷衍地鼓掌,问他,“说什么了?”
孟醒说:“抬头看月亮低头想家乡。”
“……”江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失笑道,“你妈妈教你的?”
“不是,”孟醒摇摇头,这一摇更晕了,他感觉自己很困,想睡觉,但还是感觉自己没喝醉,逞强般地仍把酒杯往自己嘴边递,“我妈妈,我没怎么见过她,我爸爸说她在我两岁的时候就走了。”
“算是离家出走吧,毕竟办完离婚就不知道去哪了。”
江措原本勾着的嘴角僵了一下,然后缓慢地放下来。
孟醒喝了酒的眼睛很亮,看着江措,“我偷偷和你说,你不能告诉别人。”
江措就一下子又笑了,“好,你说。”
孟启明和漂亮的土耳其舞女相识于上个世纪的香港歌舞厅。
那时候的孟启明还不是大法官,按部就班地在国外法学院就读,家里经商,公司不大但是小有成就,家里有个哥哥,他算是个没什么事情可干,家业用不着他继承的逍遥闲人。
他并没长成纨绔子弟,因为就算他不是家里公司的继承人,走出去仍代表着孟家的脸面,家里的家教赐予他得体的言行举止。
大学的时候和朋友们去歌舞厅“涨见识”,他在那里认识了他的月光晕,花钱给她交合同上的大额违约金,将她从半灰色的产业里带了出来。
土耳其舞女风情万种,嘴唇饱满,肩上的披帛色彩鲜艳,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绿色眼睛。
然而太美艳的鸟关不住,就算孟启明是一心一意对待这第一任妻子,妻子还是多出入于风月场所,每天醉醺醺地回家。
一开始孟启明还会皱着眉头叫她早点回家,后来可能是认清了妻子并不爱他——至少没有那么爱他的事实,也就算了。
直到结婚第二年,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就在儿子睁开绿色眼睛的那一天,孟启明给他取名“孟醒”,然后,马不停蹄地去给自己和儿子做了亲子鉴定。
所幸儿子是他亲生的,妻子因为有了羁绊,也收敛了一些,他们度过了相对和美的两年。
孟启明其实是想好好过的,就算大人间产生了嫌隙,但孩子的降生还是让他重拾了一些面对家庭的勇气。
直到孟醒两岁,孟启明下班回到家正准备给儿子过生日,却发现家里少了女主人。
餐桌边的学步车里坐着叼着奶嘴的孟醒,学步车前的小桌上用当日的新鲜水果压着一张纸,上头用土耳其文字写了字。
——“香港很好,但我还是喜欢土耳其的热气球和咖啡,如果你有空能来,我会好好招待你。”
“随时打我电话,我和你去拍离婚照片~”
餐桌上是已经签好名字的离婚协议书。
“我听我们家保姆说的,那个时候她正在打电话,估计是和家人讲八卦。”孟醒说,“从那之后我爸就很少回家了,让保姆照顾我,住在他别的房产那边。”
“保姆的作用就是保证我饿不死穿得暖,所以我整个童年都没见到什么人,然后我开始不说话,只会一些简单的音节,最后是快要四岁了,我爸爸才发现我不会说话。”
孟醒努力思考着措辞,语气和神态看起来都和平时没有差别,最多就是脸红了,酒精作的祟。
孟醒遗传到了Aylin的美丽,但相应的,他缺少那种古灵精怪的浪漫,孟启明的古板和沉闷的性格也完全属于他。
“所以我有时候会有点……奇怪,我没有办法分析出自己的情绪,也没有办法毫无负担地和别人说话,我的心理医生说这是得病的表现,开导我多和别人交流,我当时和我前男友在一起,也是因为她说可以多去尝试一些社交中的新关系。”
江措听到他说“前男友”,挑了挑眉,但是并没有问。
说完了,孟醒对自己还算满意,但是他开始觉得世界天旋地转,鼻腔间充满青稞的香气,有点分不清心里话和上台发表获奖感言之间的区别。
“我觉得……”
江措看他开始摇晃,笑得很张狂:“你觉得什么?”
“我觉得我今天,表现,还算不错。”
“我的医生让我,把话都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我今天,说了好多好多话,”孟醒伸手去拿酒杯,“我说了好多好多话,这些……我还从来没和别人讲过。”
江措看了他一眼,“对前男友也没说过?”
“没有,我不想和他说。”
孟醒举起酒杯却没喝到酒,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和他说。”
“他很讨厌,分手了还天天来烦我,害得我一直、一直担心自己回去以后要面对他,所以我不想回去。”
“哦,”江措懒洋洋地问他,“那为什么和我说?”
孟醒想都不用想,“因为你不讨厌。”
“你很讨人喜欢。”
孟醒眼神坚定又正直:“你是个好人。”
“。”
孟醒经年不变的白衬衫此时已经有些乱了,最上一颗扣子被自己扯散,劲没用好,纽扣找不到,领口倔强地支着,露出很大片的淡红色的皮肤,又由于坐姿已经有点变形,锁骨被鼓出很大一块,围成的凹陷可以养两条鱼。
江措尽收眼底,突然感觉或许孟醒在某些时刻身上时带着他母亲颇为风情的因子。
孟醒说了半天话没见江措接,他也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今天的表现都这么好了,江措居然都不夸他。
酒还没了,孟醒眉心蹙成不那么愉悦的一团,伸手去够酒坛。
手腕被一把攥住,温度和孟醒刚才从窗外吹到的风很像。
那个他以为永远不会管他的人,现在握着他要去够酒坛的手,“啪”的一声,把他打开,然后隔着桌子扔回来了。
“你干什么,”醉鬼说完喜欢就能在下一秒指责他,“你反正都不想管我,我再喝一点怎么了。”
江措的眼皮冷冷地掀着,对孟醒的第一次干涉显得冰冷和不近人情。
“心情好,管一下。”
孟醒有些懵地看着他,这人的皮囊是惯有迷惑性的,现在看来可能是笑得太多,以至于没有表情冷脸的时候才发觉那如同雪山断崖一般锋利的五官看起来凶狠又冷漠。
这是心情好吗?
江措不大想继续这个管不管的话题,率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对孟醒说:“别喝了,再喝死了,送你回去。”
【作者有话说】
×哥荣耀获得好人卡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