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措收拾好东西后先洗了手洗了脸,水冷得要命,但扑到脸上却并没有让他清醒多少。
雨已经停了,天还是阴的,阴沉得人很烦。
他低头给孟醒发消息问他在哪,那边等这个消息已经很久了,下一秒就回了过来,但是由于孟醒讲不清楚具体位置,江措也不知道他被人带去哪里了,就叫他把共享定位打开。
两个点出现在屏幕上,江措让孟醒不要乱跑,他去找他。
江措低头看着越来越近的两个点,熟门熟路地穿过天葬台回寺庙的近路,突然听到有一道温润的声音叫他。
“站住。”
江措一顿,心里无奈地开始唉声叹气,心想说我都不走大路了怎么还是没有躲过去。
他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于是收起手机,停下来转头,微微欠身:“师父。”
地处偏僻,由庙的红墙和山上的灌木围成小路,师父站在寺庙的两阶台阶下看着他,眼神平静安宁,说话却不是这样:“走这样快,要赶着去哪里?”
“回去啊,”江措说,“我要早点回去。”
“是,看你脸色也不好,又是在害怕,每次都这样的。”
江措笑着说:“没有,脸色不好可能是因为我手臂疼。”
“你什么时候会喊疼了?以前达瓦用棍子打你都没见你叫过一声。”
江措很慢地眨了眨眼睛,“这次很严重啊,师父。”
师父没再与他辩驳,但还是看着他的眼睛,什么都没有说,江措很熟悉这样的眼神,那代表着洞悉和要他反省。
“那个人是你带来的吧。”师父突然提到孟醒,江措没想到他看到了。
“……是。”
师父又问:“带他来做什么?”
江措在师父面前说谎的勇气很少,刚刚喊疼用掉一些,现在有点力不从心了:“想带回来给我阿爸看,要是他生气,那是最好了。”
达瓦排斥同性恋的事情,从那次他打断那个汉族人的腿以来谁都知道。师父说:“所以你喜欢他,你们是伴侣。”
越靠近寺庙那股藏香味越盛,红墙被雨水打湿呈现偏棕的深色。来为强巴送行的人此时差不多都走光了,寺庙变得空旷,黑色的飞鸟来了一排又走,于是祈福的钟声敲响,回声一下又一下,强行要人静心。
江措站在潮湿的地面上,庙檐上的雨水滴进他脚下的水洼。沉默了几秒,他挑着说:“不是伴侣。”
师父认识江措十五年了,刚收他当徒弟他还是只有十一二岁,那时就有挺拔的少年雏形,眼睛亮得不像话,从江措不想念经跑出去和马说话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个人很难点,绝对是个太固执的小孩。
固执这一点倒是和达瓦很像,虽然他们父子和仇人没有差别,可是毕竟留着相同的血。
“你喜欢他。”师父说。
江措笑了笑,变相地不承认:“我喜欢很多人。”
“可是你只带他回来了。”
难缠的老头,这样想虽然没有礼貌,但是江措完全对师父没有什么其他负面情绪,最多就是觉得他爱唠叨,自己确实是被他救过一次。
师父并不是月赛村的人,原本他常住在香格里拉,是月赛村被发现后,有人意识到这里的佛教文化和外面正统的佛教文化已经出现了偏颇,才派遣了一队修行深厚的僧人来这里进行传教活动。
师父自愿加入这支队伍,现在也只有他还留在这里。
他来以后,达瓦村长在信仰文化上的绝对话语权被剥夺,虽然心有不忿,但看着师父一行人拿出的佛经和各式佛像、唐卡,他哑口无言,便只好让位。
从此之后,月赛村的佛文化都是由师父亲自传授。
师父刚来的那天,第一件事就是拜访传说中很奇怪的村长达瓦,却恰好遇见达瓦在对江措施以棍棒。
不知道犯了什么错,江措背上皮开肉绽,他的阿妈在旁边为他求情,达瓦就是不收手。
师父把江措救下,让他跟自己走,他阿妈有了别人帮忙,擦擦眼泪赶紧将孩子送到他手里。
师父带江措回了寺庙。
那个时候还没有四臂观音寂静像,整个庙内只有几尊粗制滥造的木制雕像。
师父给他处理背上的伤口:“因为什么打你?”
有因才能有果。
那孩子疼得冒冷汗,告诉他:“因为我想出去读书,我阿爸要我念佛经,要我放羊。”
后来江措能顺利到香格里拉上学,师父在其中是出了力的,即使过程并不顺利,他也打定主意要帮。
所以江措不管怎样,对师父都是尊敬的,况且拥有大智慧的人,江措自认为他自己这样完全不善良的人,见了是会怕的。
比念一万遍《金刚经》都管用。
江措真的没有办法再接上师父关于孟醒的问话,他觉得自己身上沾上的腐臭的尸肉味、血腥味好像没有洗净,有点刺鼻,眼前的景象也开始转起圈。
他只能说:“不知道。”
师父离他尚有很远的距离,但两个人就这样的距离聊着,谁都没想靠近对方,却已经足够了。
师父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对江措鞠了一躬,是对天葬师的尊敬。
“生死是因果,爱欲也难得是值得珍惜的世俗。”
“天葬师渡亡者去向三善趣,助人入轮回,”他说,“但是阿措,你渡人无数,什么时候才能放过自己呢?”-
孟醒眼睁睁地看着手机上向他靠近的绿色的点突然不动了,一时间有些无措,他盯了一会儿又一会儿,那点还是不动,有些疑惑地从台阶上站起身,无用功地到不远处转了两个圈。
来月赛村以后手机信号就没有满格过,但刚转的那两圈,他看到自己在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点位是有在跟随变动的。
拉姆不放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跟着孟醒一起等,看他站站坐坐,觉得好笑又有趣。
“不要着急,来坐会儿吧。”
孟醒其实没有特别累,他一个早上也没做什么,就是像游客一样转悠了几圈。
但拉姆叫他,他还是坐过去了。
她从随身背的布袋里拿出两个酥油包子,没什么温度了,递给孟醒:“阿措给我发短信,说你早上低血糖了,问我有没有东西给你垫一下。”
孟醒说了谢谢以后接过来,很惊奇地看着包子,又看看屏幕上阿措的点,还是没有动,问拉姆,“他什么时候发的短信?”
拉姆说:“前几个小时,但是我太忙了,本来见到你就要给你的,对不起啊。”
孟醒摇摇头,酥油包的味道他很喜欢,甜得令人感到快乐。
很小的事情都会产生快乐和满足,但是因为缺陷自己感受不到,拉姆却能看出来,酥油包虽然凉了但还是香甜,孟醒吃得眼睛都眯起来。
拉姆碰了碰孟醒的衣服,觉得孟醒一个人缩在这里坐着很乖很安静一个小孩,自己则应该尽一些地主之谊:“要去庙里看一看吗?我可以找师父给你要几支香。”
孟醒对这些祈福活动向来没有欲望,摇头:“不用了。”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地板被敲击的声音。江措用锤子在敲地板。
“孟醒,”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到他们的,站在寺庙的台阶上,把手机收起来,“走了。”
孟醒有点被吓到地看向他,眼睫闪了闪,嘴巴还鼓出一边食物没咽下去,就下意识地站起来。
然后拉姆从他眼睛里看到更大的快乐。
“姐姐,再见,我要走了。”孟醒抓着包子,和拉姆道别,拉姆也挥挥手对他说再见,看着孟醒走到江措身边。
江措很高,谁和他说话要让他听清是要抬着头费一番精力的,那些十几岁的孩子还没长成,有时候说话要仰着头对江措喊,像喊山,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和孟醒说话就非得弯腰低头,他对孟醒说了什么,然后孟醒点了点头,江措就笑了,捏了捏他的耳垂。
拉姆毕竟是大人了,考虑问题不像次仁那么简单,她不觉得江措对死亡的阴影是靠谁就能安慰好的。
可是孟醒不用喊山,山会来就他的。
“好吃吗?”
孟醒咽下包子:“好吃。”
江措就笑着捏他耳垂,磨了一下那块很已经小的痂,说:“凉了有什么好吃的。”
回去路上,江措脚步很快,像赶着要去做什么似的,路又不平坦,孟醒跟得有点勉强。
他一直走得稍快两步,孟醒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觉得他表情平常,没有像次仁说的那样需要安慰。
但是这样的平常只留在外面,孟醒进门后想把被小雨淋湿的藏袍脱下来,正在琢磨,江措就突然从后面抱了上来。
他把头低下来,抱着孟醒的力气很大。
“你怎么了?”孟醒不得不停下动作不明所以地问他。
江措没有说话,身体的重量往孟醒身上压,孟醒被他推得一直往前走,直到膝盖和小腿顶到床沿,还未来得及制止,江措就和不知道前面没路了似的,直直地抱着他,往床上倒。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也休休,快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