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凤岳,你方才说要把这孩子发卖?”裴珩转头看向正在一侧站着,稍微尴尬的萧家大郎君,“不如这样,行个方便,将他卖与我如何?”
“王爷若是喜欢,带回去就是了。”萧凤岳自然不会忤逆裴珩的意思,他笑着看了眼被裴珩拉起来的谢岁一眼,装作不认识的模样,“一个犯了错的奴婢而已,明儿个我便让人将身契送到王爷府上。”
“好啊。”裴珩将手搭在谢岁肩上,站在他身后,有如一只叼着猎物的黑色大猫,“那现在他就是我的人了。”
“自然。”萧凤岳点头。
“行。”谢岁耳侧一痒,是裴珩的气息拂过,紧接着有些冰冷的声音缓缓响起,“我镇北王府里面没有窝囊废,小元夕,方才谁欺负的你?”
他感觉自己背后让人推了一把。
“上,打回去。”
谢岁:“…………”
他看着不远处那群瞪大了眼睛的少年郎,默默卷起了袖子,有些不自信的回问,“当真谁都可以打?”
裴珩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只要你打的过,我便兜得住。”
于是谢岁就上了。
第一脚,踹在了跪地不起的陈平脸上,将人踹了个倒仰,陈平不敢回手,啊一声惨叫,捂着脸打滚。
四周顿时炸开了锅,那群少年吵嚷起来,开始指责谢岁无故打人。
谢岁充耳不闻,红着眼在人群中搜索,揪出上午那几个调侃先太子被废,已经去阎罗殿喝茶的,上去便是两巴掌。
娇生惯养的勋贵子弟,还没反应过来便让谢岁一拳砸在了脸上,鼻青脸肿,鼻血狂飞,瞬间哭声一片。
身着杂役袍的少年明明还瘸着一条腿,此刻却像是一匹杀入兔子群里的狼崽子,一拳一个小朋友。
其实不少人只是过来看热闹的,谁想到自己成了被看的那个热闹,被吓到后便想要回头逃离,却发现院子出口不知何时已经被摄政王随侍给拦住了,而前方是凶神恶煞的谢岁。
当年金陵第一恶霸的凶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一个少年被谢岁骑在身上打,一边哭一边往前爬,却被薅住了头发按在地上摩擦。
萧凤岐有些看不过眼。
“够了!谢岁你不要借着有人撑腰便蹬鼻子上脸!”
手腕被人抓住,谢岁两眼通红,他抬头看着面前正对着自己怒目以视的萧凤岐,忽然笑了一下,璨若春华。萧凤岐被晃了眼,有些愣神,随后便迎来了谢岁毫不留情的一个头槌。
脑袋嗡一声响,他口中腥甜,后退两步稳住身形,抬手擦了一下,嘴里都是血。谢岁一脑袋撞在他下巴上,舌头碰伤了。
“草。”萧凤岐口中流血,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谢岁你是不是疯了?”
谢岁冷眼扑过去,两人扭打起来。
理智告诉谢岁,现在他无权无势,裴珩又是个阴晴不定,喜新厌旧的,他最好不要惹萧家,只是……他忍不住了。
他大概真的快疯了。
四百五十六天。
从谢家败落至今,四百五十六个日夜。
父兄离去的背影,母亲自缢后悬在梁上摇晃的白绫,长嫂自戕时流了满床的血,他杀蔡廷时对方晃荡的脑袋,和那把被颈骨卡断的薄刀,在狱中被一片片拔了指甲,再夹断手指,他能够听见自己骨头裂开的声音,和他痛极时的惨叫声……一夜一夜。
他心中有恨,却忽然发现自己只是个必死的反派。要想活着,只能忍,只能逃,可是他逃不掉。
谢岁眼前发昏,他觉得自己烧的像块炭,力气在抽离,呼吸越发艰难——
要撑不住了,得抓紧时间多打两下。
谢岁恍恍惚惚的想。
萧凤岐后背、臀腿上都有伤,他刻意去攻击对方的伤口,少年人因为疼痛挣扎,破口大骂。
“谢岁,你这个王八蛋,松手!”
“你大爷的,有本事正面打,卑鄙!无耻!”
他按着萧凤岐的脑袋,碾着他背上的伤,大概是伤口崩裂了,有血打湿了衣服,湿漉漉的。
看着自己麻布衣袍上蹭到的血,谢岁呵呵笑了,瞧着有些瘆人。
萧凤岐倒抽一口冷气,压低声音咬牙道:“谢岁,我劝你最好留一线,裴珩随口一说,你真当他会把你当回事?那等凶残暴虐之人,你迟早会被厌弃!”
“那又怎样?”谢岁摇摇晃晃,他头晕,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了,“反正都是死,留在你这里是死,过去他那边也是死,但是现在我可以揍你。”
“之前我忍着,如今……萧三郎,你且受着。”
又是一拳。
四周忽然伸过来很多双手,是那些反应过来后,过来救人的少年。有人拽住谢岁的胳膊,有人拖住他的腰,还有人在掰他的手指头,最后一股巨力袭来,谢岁被掀翻出去,滚了两圈,发现是萧凤岳来了。
萧凤岐被人抱走,谢岁没了力气,让人扑在地上压着,不远处,是衣衫雪白,正将一人护在背后的傅郁离。
谢岁把眼睛闭上。
大意了,应该先打姓傅的。
他躺在地上,失去知觉。
“王爷。”萧凤岳抱着自家满脸血的幼弟,一脸无奈,“看样子今夜你我是没办法不醉不归了。”
裴珩丝毫没有扰了别人宴会的歉意,他点了点头,闲庭信步的走过去,将倒地不起的谢岁拎住拖走,挥了挥手,“那下次再约。”
萧凤岳哪里还敢再约,连夜叫人套了车,恭恭敬敬将这位煞神送走。直到裴珩府上的马车离开胭脂山数里地,他这才松了口气,让人赶紧去请医师上山,给这群被揍的凄凄惨惨的少年治疗。
*
大概是出了一口恶气,谢岁做了个好梦。
睁眼时心情舒畅,他在被子里蹭了蹭,觉得自己埋在云堆里。
等等。
谢岁起身,床幔飘动,外头是一片暖融融的日光,里头盖着轻柔的绒被,缎面水滑,一看就很贵。
和他住在萧庄时的生潮的被子完全不一样。
偷偷将床幔掀开,谢岁探头,日上三竿,花影颤动,窗户外头爬了一片紫藤,随着风摇晃,满室甜香。
谢岁挪下床,他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全身无力,手上打人时蹭破的伤口已经结痂了。扶着桌子和墙面凑到窗台前往外看去,
一树茂盛的紫藤从窗外直爬到长廊上,更远处是棵老梅,树干直探到院墙外,几枝分叉错落有致,台阶似的。
谢岁记的很清楚,此处翻墙圣地,当年他打了裴珩后,太子想替他讲和,那厮称病拒绝见面,最后是太子哥哥领着他在夜里爬墙翻过来的。
当时走的就是这条梅枝路。
很好,镇北王府,裴珩老巢。
谢岁按了按脑袋,稍微有点慌张。
他在房间里绕了两圈,发现自己住的应当是妾室的屋子。地上铺了绒毯,他赤脚走到衣柜前,稍微一拉开——
谢岁瞳孔地震。
猛地将柜子合上,只是那一柜子的轻薄衣物还是刺痛了他的眼睛。
谢岁又在屏风后,箱笼里找了找,发现整个房间除却自己身上穿的中衣,再没看见其他正经衣服,于是他更慌了。围着桌子困兽似的走了一圈,又爬回床上躺平。
“算了算了,来都来了,反正左右都得被草,裴珩虽然变态了点,他好歹……好歹比较俊。”谢岁又翻了个身,面如土色,抱着被子双眼无神的念叨,“一般来说床上变态代表着不行,裴珩那么变态,应该是不行……嗯,最好不行……”
此刻,延和殿内奋笔疾书的某人忽然打了个喷嚏。
“几时了?”裴珩搁下笔,他看了眼天色。
“回禀王爷,午时。”宫人低头应答,“该传膳了。”
裴珩嗯了一声,趁着有人布菜,又翻了几本折子,基本都是参他的。
说他嚣张跋扈,纵容府上恶奴出手伤人。
裴珩看了一眼,兴趣缺缺,估摸着是这位大人儿子被揍了。
“陛下呢?”裴珩忽然道。
宫人答:“陛下正在温书。”
“别看了。”裴珩揉了揉眉心,“请陛下一同过来用膳。”
“是。”
小桌面一铺,宫人布膳,其实也只两个食盒,三菜一汤,另加一份奶糕。
前几个月宫廷中刚被血洗,就连御膳房也遭了殃,如今的皇家御厨还是裴珩府上借来的伙夫,只会做些简单菜色。
于是皇帝面前也就一碗蒸蛋羹,一碟清炒时蔬,并着笋丝炒肉和一盅奶白色的鱼汤。
很穷酸。
不过小皇帝脾气好,一点也不在意。
穿着明黄色龙袍的小孩只到裴珩大腿,手短腿也短,安安静静站在桌边,盯着裴珩不言不语。
裴珩俯身将小皇帝抱起来,挥手让宫人全部都下去。
待人全部走干净了,小皇帝的表情才稍微松懈些许,他被放在桌边,开始安安静静的吃饭。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许久。
“朕今日,看完书,下午,看什么?”孩童的声音有些迟钝,木木的,没什么感情。
“下午休息,明日练剑。”裴珩随口道,“臣午后回府,今夜就不留宿了。”
小皇帝闻言嘴瘪了,“奏折,太多,批不完。”
裴珩揉了揉脑袋,“行,臣带回去批。”
小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从椅子上跳下来,慢吞吞拍拍裴珩手臂,语重心长:“爱卿,辛苦。真乃朕,肱骨之臣。”
裴珩:“既然辛苦,那陛下帮臣分担一半罢。”
皇帝瞬间背过身去,“朕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