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打了个喷嚏,在夏夜里,忽然觉得背后有点冷。
今夜注定无眠。
傅郁离被人救走,大营遇袭,粮草被烧,有刺客在营房杀人,居然还没抓到。端王焦头烂额,夜里召集了所有幕僚,平清关全面戒严。
谢岁和方翥匆匆赶来时,两人身上都带着伤。谢岁脸侧青紫,方翥眼眶瘀血,各自入座,惹人侧目。
“谢老弟,你这是怎么了?”身侧的文士好心关怀。
谢岁揣手冷哼,瞪着最末席的方翥,“被狗咬了。”
文士看这样子就知道他和方翥起了冲突,方翥那性子几个老人都清楚的很,遂安慰性的拍拍他的肩,稍显圆滑的揽住谢岁笑了笑,“那这狗可真够凶的,老弟莫怕,我那里有药,待会儿拿些去擦擦,消肿止痛,明日就散了。”
谢岁感激的道谢。
另一侧的方翥靠着椅背,他向来刻薄孤傲不讨喜,也没什么朋友,顶着一张阴沉脸,看起来就像是要骂人一般。没什么人想给自己找晦气,便不约而同将他当作了透明人。
倒是端王瞧见了此间气氛,随口问了一句,“谢卿,方卿,你们这是怎么了?”
不问还好,谢岁蹭一下站起来,“敢问殿下,袭击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端王眼皮一跳,还不等他搭话,就见方翥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朝廷命官?你算哪门子的朝廷命官?通缉令上的官吗?”
“姓方的!别以为你年纪大我就不敢打你!”
“打!来!”方翥撸起了袖子,“方某奉陪!!”
谢岁一瘸一拐就要出去,四周的幕僚纷纷拉住劝架,“谢大人,谢大人息怒,别与他一般见识!”
“方大人也是,谢大人年轻气盛,你怎么同小孩较真。”
方翥:“小孩?快弱冠了还是小孩?看看他那个样子!吊儿郎当,胸无点墨,一天天的只知道吃喝玩乐,可曾办过半分实事?一般见识?我与谁一般见识?方某在南疆兢兢业业,不说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倒也算是问心无愧。这小子才来多久,凭什么坐这个位置?靠他用了阴谋诡计杀了摄政王?问题是摄政王是能杀的?西北怎么办?王爷登基以后如何安抚?目光短浅,腿瘸人蠢,他还能干些什么?”
方翥从前不说温文尔雅,但从来都是沉默不言,这次这么激动,可见当真是气急了。
谢岁哪里肯服,“哈?这就是你想杀我的理由?为裴珩报仇?姓方的,你这是王爷的麾下还是姓裴的麾下?!”
这话就说的有些无理取闹泼脏水了,眼见两个人要打起来,端王有些无奈的按住了脑袋。给了旁侧的丹宿一个眼神,对方凑过来,平静道:“方大人看不惯谢大人跋扈,所以在谢大人醉酒时偷袭,两人打了一顿。”
端王:“……”
今夜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协调属下的矛盾。看着几乎被人拉不住的谢岁,他只觉得烦的不行。
“都闭嘴!!”端王大吼,“还有没有点规矩!”
谢岁与方翥一同安静下来,端王沉着脸道:“一点小事大动干戈,若是延误战机,你们二人该当何罪?!”
“如今是战前,暂且放你们一马,再有下次,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闹腾总算平息,端王略有疲惫,“今夜遇袭,损失如何?”
“死了三十二人,天牢被烧,粮草救火及时,并未损耗太多,只是……傅郁离跑了。”幕僚起身报损,“另外截获金陵信使,西北军防动了,起码一万五千西北军南下,王爷,不可再拖,不然延误战机。”
端王蹙眉,“拿地图来。”
傅郁离本就是要杀的,一小小的朝臣之子,跑了也就跑了。现在西北大军将至,自不可能分出心思去抓他。其实他本还忧心自己这边混入了什么朝廷的奸细,谢岁同方翥这架一打,他也不想去探究了。
一切事皆待到攻下金陵再说。
端王与属下商量了数个时辰,灯火未熄灭,天色尚暮,五千先锋趁着夜色急袭金陵。
皇宫内,战事暂平。
昭华长公主将官员家眷尽数接入内宫,叛乱大败,逃入了几个坊市,正在负隅顽抗。
其实战场已经离皇宫很远了,李盈根本听不见厮杀声,只是他睡不着。他站在楼宇上,看着金陵城内的熊熊大火,百姓如同乱锅上的蚂蚁,东奔西跑。
上一次宫变时,他藏在小小的冷宫内,见过最残忍的也就是裴珩凌迟蔡党。那时死了几百人,血腥味尚且萦绕十数日。
他看过当年的奏折,蔡党作乱时死了一万三千多人。如今端王谋反,又会死多少人?
他就这样站到了下半夜,绞杀声逐渐平息,他整个人无比疲乏,踉踉跄跄回去休息。然而枕头都还没捂热,李盈忽然听见了巨大的喊杀声,连带着皇城都在震动的炸裂声,如同九天惊雷。他从床榻上滚下去,趴到窗口去看,只见天际一片赤红,烈焰滚滚,红云卷着焦黑的浓雾覆盖而来。
李盈瞪大了眼睛,他随意披上衣裳,跑出房间,就看见大殿一片混乱。姑母站在正中,衣袍如火。
“人手不够,叛军手里有火药。”萧凤岳一身戎甲,脸上还有未的血迹,“王禀清手里有百余杀手,如今潜入各个坊市烧杀,我们要安置百姓,根本来不及去抓人。陈肃忠盘踞在宁德坊和平昌坊,且战且退,他们只在拖延时间。”
“城门口被他们炸了一个洞,外城快守不住了。”
昭华长公主单手按着刀,她身上也有负伤,肩胛处已经包扎好,她看着地图,冷漠道:“不与他们耗了,留一千禁军封锁各街,宁德坊平昌坊不要了,放火,将他们逼出来。其余人随本宫一同出城迎战。”
“殿下,殿下,如此无异于以卵击石,端王毕竟是李家宗室,不若同他和谈。”
“和谈?”昭华长公主转头看向那颤颤巍巍的臣子,“周大人,这里没有端王,只有叛臣李登。你要拿什么去和谈,拿陛下的脑袋吗?!”
对方哑声,跪在地上磕头,“微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兵甲磨砺声如同击石,昭华长公主看见门口的李盈,提着刀靠近,而后按住他的肩头,“陛下莫怕,臣等誓死护卫金陵。”
言罢,带着人出宫。
大殿被护卫重重防守,李盈看着偌大金殿内颓然紧张的群臣,有些怔然。
他还是不懂,一个皇位而已,何至于此。
隔壁殿内有女眷小声的啜泣声,绵延不绝,鬼哭似的,一阵一阵吵嚷声中,有人痛哭流涕。很快又被侍卫呵斥,在一片低沉的寂静声中,李盈忽然听见了铜板落地时清脆的声音,随后是小孩认真的解卦声,“这位姐姐,莫要再哭啦,小道为你算了一卦,此番是吉人自有天相,会安稳无事的。”
“一切只是虚惊一场。”那声音还带了点糯软的奶气,“而且我看你面相,印堂发红,红鸾星动,此番劫难后,大概会成就一段好姻缘。”
李盈:“……”
他缓步靠近,就见一众战战兢兢的女眷中,一个小道童拿着龟甲铜板盘腿坐着,十分熟练的卜卦看相。
“这位夫人,您这面若银盘,是大富大贵安稳一生的命,莫要哭了,伤眼睛。”
“仙女姐姐,让我看看手相,哇,这命线平缓顺直,嫁个好郎君,活到八十八,儿孙满堂呢。”
一时间,侧殿内的哭声一缓。
李盈没见过这个小道士,他向来不喜欢神神叨叨的东西,继位后从未召过钦天监的老头。也不知这小道士是哪位真人的弟子,一双狐狸似的眼睛半垂半眯,笑吟吟看着人,出口成章,三两下就将哭泣不已的女眷给哄住。
李盈没忍住往里走去。
谢行觉得自己就是个皮球。
他那便宜阿爷又去干活了,将他丢给对门的小叶大夫看管,不过小叶大夫也要干活,就将他带进了上次进去过的大房子里,大房子里像是死了人,到处都是白幡,结果没来得及和那些哥哥们玩多久,他们也要去干活了。谢行就被送到了现在这个更大的房子里,和面前这些富丽堂皇,衣着华贵的贵妇人呆在一起。
他其实也不太想搭理她们,只是哭声实在是太烦人。不得已只能开口安慰一下。
他这边摇卦摇的手酸,还不等他喊下一个,面前却骤然展开一只雪白的手掌,指尖泛着细红,“帮我,看看。”
谢行抬头,一个比他稍大一些的孩子,矮墩墩,瘦巴巴,像是没吃饱一样,穿的也是如同素袍,头发都没梳,脸色也是煞白煞白,两个漆黑的眼睛盯着他,深潭似的。
“不能插队。”谢行背过身去,“排队。”
李盈:“…………哦。”
周围的女眷看着靠近的小皇帝悚然一惊,本想提醒,让这小道注意一点。却见小皇帝当真转头,走到另外一侧,做出了排队的样子。她们哪里敢和皇帝抢算命,纷纷有礼貌的让开,表示不用看了。
谢行工作强度骤减,他看着躬身看他的李盈,有些不情不愿的开口,“行吧,给你看看。你想看什么?”
李盈将左手放在谢行掌心,指尖摊开,中衣袖摆铺展开,灯火下,游龙暗纹带着浅色偏光,银色鳞片仿佛披了一身月光。
谢行瞪着那颗龙头,眼珠子快掉下来。
“天命。”李盈毫无顾忌的坐在谢行身前,“可能,算,出来?”
谢行捧着这只稚嫩的龙爪,嘴角微抽。他阿爷本来就是个假道士,他解卦的本事胡诌占了八成,偏偏夫人小姐,哄哄人也就算了,哪里想到还要哄皇帝。
“陛下。”谢行认认真真看了一盏茶的时间,而后信誓旦旦,“您会是个好皇帝。”
“紫微星主,真龙降世,平定四海,威加宇内……”谢行在脑子里搜罗自己看过的词汇,目光从小皇帝的手掌挪到他面上,看着那双平静黑沉的眼睛,“您是盛世之主。”
李盈:“真的?”
谢行头皮发麻:“自然是真的,手相不会说谎。”
“好。”小皇帝缩回手,转而落在谢行肩上,“我信你。”
随后他起身,目光坚毅,深吸一口气后,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壮烈,去了主殿。
谢行呆在女人堆里,片刻后听见了隔壁老头子们一声声激烈的反对声,而后是漫长的沉默,再之后,宫阁大门大开,群臣百官忽然动身。谢行看见了大殿外的烛火纷纷亮起,随后是刀兵出鞘的声音。
“侍卫大哥,这是怎么回事?”谢行跑到窗口,戳了一条缝隙,只见皇宫灯火如昼,粲然一片金光内,帝君轿撵启动。
小皇帝亲至前线。
谢行:“………”完蛋,他只是随便吹吹而已,怎么这么好骗啊!
龟甲吧嗒落在地上,其中的铜钱撒了一地。
卦象,大吉。